胭脂頰 低徊怎忘 【二十五】素素
    她們在老家呆了一個星期才回去。離開的那天,芷香已經變回原來那一個無所不能的女強人了,芷香的堅強讓南胭自愧不如,她一直都是強硬的那一個,因為她有一個妹妹要保護,而且只有她。

    在老家的這七天裡,南胭卻意外發現了一個被隱藏得諱莫如深的大秘密。本來她看著父母的睡房雜亂不堪,雖說這裡也沒人住了,可終究於心不忍,索性動手把房裡的雜物收拾了。無意間,她竟然就翻出了一件陳年舊事。

    那是一疊厚厚的書信,上一代的時候,通訊並不像現在的快捷,人與人之間的信息傳遞,兩地相隔多半就是靠著書信,她原以為是父母年輕時候的來往書信,好奇心一起,就打開了一封,一看之下,她才知道,寫信的人並不是父親,卻是一個落款蘭塢的男子。電光石火之間,南胭突然想起這個叫蘭塢的男子是誰——趙梟霽的父親趙中清,字蘭塢。

    這一驚詫,南胭就把其餘的書信都拆開了來,而這厚厚的一疊,時間長達六年的書信,竟然都是趙中清寫給她母親竇素素的情書。過去的時光就像是琥珀,凝結在這字裡行間,長恨綿綿,都被反鎖其中,縱然多年後的回顧,依然往日情深歷歷在目,不難發現這其中的似水柔情、萬縷相思。

    原來,趙中清和她母親,年輕時候竟然是一對戀人!

    只是最後兩情不得眷屬,她的母親嫁給了旁人,而他也娶了另一個女人。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段情緣?

    莫非這就是趙中清待她特別寬厚的原因?

    南胭帶著這亂麻似的謎團回到了本市,對著芷香也是隻字不提,並非為了隱瞞什麼,只是事情還沒有水落石出,也有可能是她的一場誤會罷了,所以暫時選擇了保守。

    芷香一下飛機就回了公司銷假,馬不停蹄地開始投入工作。南胭打了個電話回趙家,借口去接平樂回來,打算趁機當面問個明白。趙中清聽說她要來,心情好像特別好,硬是要派司機去機場接她,南胭不好拂他的意,於是順從地讓趙家的車接了去。

    上桐山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桐山的風景如舊是絢麗而秀美,炎熱的天氣讓草木吐出了馥郁的香氣,縈繞在山間,隨著清風微微搖蕩著,聞之令人心曠神怡。烈日的毒舌卻透過了玻璃車窗,肆無忌憚地舔在南胭的臉頰上,映得她雙頰泛起一片胭紅。南胭這一天還沒吃過半點東西,大概因為心急火燎的吧,胃裡就像是灌滿了鉛,沉甸甸的,根本就食不下嚥,反正一點不覺得餓,南胭也就懶得去管它。

    車子一如往日的開得十分平順,上山的路況又十分的好,不過半個小時就到了趙家別墅的前院,南胭倒覺得像是熬過了大半個世紀一樣,好容易才到了趙家,面對著趙中清,她的滿腹疑竇卻是半個字也問不出來。

    管家還記得南胭的喜好,一等她進門就端上來一碗剛沏好的碧螺春。雖然她並沒來過幾次,而且中間有四年時間她一直待在國外。

    或者是因為受過專業的英式訓練,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反正管家是記住了。南胭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逮著這個無聊的事情想個不停,總之心裡翻來覆去的,只一會兒背心裡就濡出了一層薄汗。南胭故作鎮定地聞了聞茶香,捧著那名貴瓷器的茶盞,偏偏就是沒有丁點頭緒。

    還是趙中清先開口了:「怎麼了?有話想說嗎?」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她還沒說話,就已經被他看了個透徹。

    南胭索性一鼓作氣:「您認識我母親嗎?」

    趙中清表情一滯,旋即神色如常,面帶微笑,彷彿剛才那一瞬的異樣只是南胭的幻覺罷了。

    南胭不肯善罷甘休,於是追根問底:「我母親叫竇素素,我知道您和她有過六年的書信來往,恕我冒然猜想,您和我母親是否曾經是一對戀人?」

    趙中清被她這麼直愣愣的一問,一向沉穩而健談的人,卻忽然一句話也不說,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又彷彿已經出神,思緒已經飄忽到了從前。

    南胭見他沉默,也不好再問,畢竟她是一個晚輩,出於禮貌,這樣逼問的語氣確實是不妥的,於是只好靜靜坐著,捧著那茶盞放在嘴邊,牙齒輕輕地咬著陶瓷的邊沿,碗裡的水卻一滴也沒有喝進去。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趙中清既深且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一聲歎息,幾乎是要把他心裡積壓的愁悶一下子全部歎了出來,恍惚就像隔了一世紀的久遠,就好像是從他和素素的回憶裡面直接抽離,飄到了此刻。

    他的聲音裡亦透露著前所未有的倦憊:「素素她……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三十多年前,我和她同在一所大學求學,彼此之間很談得來,經常在一起吃飯、聊天。她是我見過的最靜好的女子,溫婉如水,淡雅若蘭,很快的,我就深深愛上了她。

    「大學時代,我們都是無憂無慮不懂世故的學生,單純快樂地相愛了兩年,後來我們都覺得感情穩定了,我就要求要見她的家裡人。素素家裡是江南的舊式大家庭,竇老爺又是當地一個兢兢業業的生意人,經商多年,賺到了不少錢,怎麼算也是一方大賈,雖然談不上什麼門戶之見,可是他著實看不起我是靠著家世才出了名堂,認為我是那種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不論我怎麼費心思去說,他的意思都是讓我靠著自己得到了事業,才能證明我有足夠的能力照顧素素。

    「我和素素的戀情不被她家裡認可,沒過多久,我們就被迫分開了。我本來無心從商,只想做一個安分文人,可是為了素素,我願意放棄初衷,為了她去奮鬥。當時我就下定了決心,而且當著素素的面給了她承諾,一定要憑自己的一雙手闖出一番大事業,然後風風光光娶她過門,素素也說她會一直等著我。我獨自回到了北方,開始學著不靠家世人脈的力量,只用我自己的能力去做生意,在商場裡浮浮沉沉,一晃就是六年時間,後來我終於賺足了資本,心裡想著終於可以對素素兌現承諾了。

    「我滿心期待地去了江南接素素,可是得到的結果,卻是她的喜宴……我到的時候,她正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拜天地,素素蒙著紅布蓋頭,自然看不見我已經到了,可是我完全被驚得呆了,半晌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最後等我喊出了聲去阻止,素素卻毅然決然告訴我,她和我之間,從此以後……恩斷義絕!

    「那時候,我怎麼也不肯相信素素會這樣對待我,她明明答應了我要嫁給我,可是就在我為了她打拼事業的時候,她卻嫁給了別的男人。打死我我都不相信,於是我哀求她,求她給我一個說法,可是她怎麼都不肯作出解釋,愣是把我趕出了竇家宅子,放我一人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北方。

    「回來之後,我仍是不死心,托了不少的朋友去幫忙打聽,輾轉之下,我才終於知道,我是被竇老爺在背後算計了。當時我接了一筆大買賣,那筆錢足夠讓我一躍成為巨富,而我又實在太年輕,生意場上畢竟經驗不足,猜測不了人心竟然險惡至於如此,所以我並沒多想就接了下來,我根本沒有想到,那就是竇老爺挖好的一個火坑,就等著我蒙著眼睛往裡跳。竇老爺拿了這件事威脅素素,素素要是不嫁,他就會發起事情,而我苦心經營六年的一切,都會在一夜之間轟然破滅。素素沒有辦法,只有點頭答應。」

    南胭恭恭敬敬地聽完,一席話下來,只覺得前塵往事如在眼前。她猶豫了半晌,才敢輕輕問了句:「那趙氏是……」

    趙中清微微歎息,目光注視著落地窗外的杜衡花叢,神色間是南胭不曾見過的溫和:「如今這偌大的趙氏集團,起初就是為了素素而建立的,而這桐山別墅,也是為了素素而建造了一個家。學生時代的我們很喜歡上桐山來玩,素素喜歡桐山的風景,從來都說,以後等她嫁了人,她一定要和丈夫在桐山上面生活,遠離俗世紛爭,兩個人相依相偎,一直白頭到老。我一直記得她的願望,她的所有,我都牢牢記得。包括她喜歡的杜衡花,我也為她種下了這一庭院。我沒有別的辦法去愛她,她不在我身邊,而我實在太想念她,只好把這一片心意都傾注在旁的事情上,這三十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想,要是素素有一天看到,只要她能看到,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只是上天連這樣的機會都吝嗇給我,當我知道她已經死了,那一刻,這一整座桐山別墅、這一庭院的杜衡花叢統統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從那一天起,我再看這裡的一切,都只餘下灰白兩色罷了。可是,當我知道我兒子要娶的人竟然就是素素的女兒,我喜不自禁,我不停的想,這也許就是天意吧,我對素素沒能兌現的承諾,就交給梟霽對你兌現了。只是可惜,梟霽沒有那個福分,沒能留得住你,是趙家人福薄,總是和心愛的女人情深緣淺。」

    「對不起……」南胭誠心地說,「我不知道事情是這樣子的,是我爸爸對不起您,您這麼說,我真的覺得過不去……」

    從小到大,父母的恩愛和睦是南胭一直以來引以為豪的,單親家庭的同學總是羨慕她,說她擁有這世上最美滿的家。可是她沒有想到,當年母親嫁給父親,竟然是逼不得已,而且還是外祖父使出了這樣卑鄙的手段,才逼得母親走投無路,只好委曲求全。

    趙中清卻豁然一笑:「過去的事情,我早就看開了,我聽到你說起素素,覺得她過得還是好的,只要她是幸福的,那就沒什麼大不了了。年輕的時候,愛就是相守,不愛就是別離,其實世間哪來那麼多圓滿的緣分?人老了,就漸漸會覺得,就算是跟她相隔兩地,就算是她嫁給了別人而我又娶了別的女人,這一切都已變得不再重要,在我心裡,就算是如今的生死相隔,我最愛的人也還是她,而她就算已經化作一抷黃土,她最愛的人,也只會是我。」

    南胭只覺得一陣怔忡,這樣的愛情,跨過了歲月,甚至超越了生死,曾是怎樣的一番驚心動魄!到底要如何深刻的相愛,才可以把兩個散落天涯的陌生人,從此緊密地連在了一起,從此生死不可分隔,時光不可分隔,命運不可分隔,就算兩個人都已經分別老去、死去,這一份愛也會長存世間,不盡不滅。

    趙中清輕輕地拍了拍南胭的手背,和藹地說:「孩子,這世上的緣分從來都是說不清楚的,有的人從一開始就已經錯過,背道而馳,漸行漸遠,但是不論如何,他們始終會遙相對望,哪怕中間是隔著生與死的距離,他們的心意也堅如磐石,不會有絲毫變動。愛一個人有太多種方式,或者長相廝守,或者默默守候,甚至是——互相傷害。」他無限慈愛地看了南胭一眼,問道,「你明白了嗎?」

    南胭點點頭,她明白,她真的明白了。

    他曾經為她做過那麼多的事,她又怎能不明白?

    在她最最無路可退的時候,他站在她的面前,那樣直白而誠懇地告訴她,他要娶她,哪怕是她心裡愛的是別人,他也只是說,沒關係,他可以等,多久他都願意。

    在她膽小自欺,懦弱逃離,無所適從的時候,他出現在她的身後,默默地握緊了她的手,並不過問她受到過什麼樣的傷害,只是希冀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能夠及時守候她身邊,溫暖的手心傳來的關懷足以讓她覺得安穩。

    那一個星夜,身處這城市的最高點,他在她的面前跪下,手裡捧著一盒璀璨的鑽戒,他給了她最好的一切,他幾乎為她傾盡了所有。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富麗堂皇的家世,睥睨天下的人生,只因為是她,他就甘心讓自己變得這般卑微,他的喜悅是為她,他的幸福是為她,他的溫柔是為她,他的憤怒是為她,他的擔憂是為她,他的痛苦是為她。

    就算是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殘忍而嗜血地傷害著她,就好像非要把她傷害到體無完膚,吞噬她到魂飛魄散,才能解了他心頭之恨,可是恨亦由愛而生,若無深刻纏綿的愛,哪來噬魂蝕骨的恨?他做了這麼多事,都是為了她,不過想要換她在身邊罷了。

    她本就是他的,早在四年之前,她就已經嫁給了他,年少的衝動讓她憤而遠走,可是這天底下又能有什麼樣的仇怨,是比自己的婚姻更重要呢?又能有什麼樣的倔強,是比自己的幸福更重要呢?

    她的堅持,她的執拗,不過是年少氣盛,驕傲得不肯低頭,可是這人世匆匆,轉眼就已經四年過去了,他和她已經浪費了整整四年,他們又能有幾個四年可以肆意揮霍呢?

    在幸福面前,再多的堅持都會變得蒼白而可笑。

    她的母親已經錯過了他的父親,兩人就為此付出了生死相隔的代價。她並沒有母親的堅韌,她根本不堪承受似這般恨海難填的遺憾,就當是她心軟無能好了,她寧可妥協,也不要自己老來悔恨。

    南胭無比堅定地點著頭,話語裡全是不容置疑的決心:「爸,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趙中清欣慰地看著她,她既然肯叫他一聲爸,定然已經解開了心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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