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頰 低徊怎忘 【二十四】逼迫
    第二天艷陽高照。

    南胭陪芷香跑遍了本市所有的大型傢俱城,看遍了今年時興的所有款式,也沒能讓芷香挑中其中任何一個。

    芷香向來都是高要求、高標準、高效率的,白領精英,霹靂橫行的女強人,從來雷厲風行、大刀闊斧慣了,卻有另一個小女人面,為著結婚奔波勞累,謹小慎微,猶豫不決。

    成家是人生的大事,南胭非常理解芷香事事謹慎三思後行的心情,任憑換了誰,此刻也必定是亢奮而歡欣的,只是這天氣實在太熱,貨比三家,來來回回,不得不讓人片刻就全身大汗淋漓。

    南胭累了還可以忍著,平樂就怎麼也耐不住了,早就賴著她姨娘吵翻了天,「平樂熱,姨娘。」瞧瞧那可憐巴巴的樣兒,撒起嬌來奶聲奶氣的,直讓人覺得是上輩子欠了她,所以這輩子得把她當公主養。「姨娘給你買冰淇淋好不好?乖啊,再逛一會兒,很快就選好了。」平樂撇著小嘴,再怎麼不樂意也沒辦法,南胭都來了,她還能去哪兒?

    恍然間還真就想起了可以去哪兒,於是抱著她娘的胳膊直嚷嚷:「我要去找爸爸!」

    南胭受了她這麼一驚,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找爸爸要幹嘛?」

    平樂發揚起橡皮泥精神,粘在南胭身上就不肯再下來,非得要她答應的強勁兒:「平樂熱,要爸爸,爸爸有空調。」

    南胭沒轍地說:「乖女兒,再忍耐一會兒,咱們就快回去了啊,酒店也有空調。」

    平樂還是不肯,不停嚷不停叫,最後把南胭惹火了,衝著她就動了怒:「怎麼這麼不聽話?!」平樂很少見母親凶她,母親幾乎從沒發過脾氣,至少她是沒見到過,三歲大的孩子哪裡受得了這一陣凶狠,淚珠子在眼眶裡溜溜一轉,「啪」的一聲,就斷了線,收都收不住。

    南胭莫可奈何,只好抱著她,好言好語地哄著:「不哭不哭,咱們這就回去好不好?不逛了不逛了,都是媽媽不好,不哭了啊。」

    芷香見她也窘得慌,於是說:「你先帶孩子回去吧,我一個人再逛逛,反正差不多都定下來了。」南胭見平樂仍是鬧得沒完沒了的陣仗,只好點了點頭。

    打了的回去,還沒下車她就消停了,南胭只差沒被她氣得七竅生煙,對著她完全沒好氣,平樂的心情卻正是大放晴天,看著南胭生氣也只是嬉皮笑臉的,一點兒也沒有反省的意思。

    這一點倒真是像足了她爸,永遠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回到了君盛酒店,她就更玩得歡了,方圓三十多米範圍內——直接包括了整層樓的地盤兒——住著的小孩都跟她玩得熟絡了,約好了一起把這酒店整個翻過來,然後翻來覆去玩個透徹,舒服爽快了再給它翻回來。

    南胭只好由著她去,閒來無事,就找了本外國小說來隨意翻著,其間就接到了芷香的電話,芷香打來也只是說選好了傢俱,是選的她陪著一起相中的那一套,又說起明天要去試婚紗,想叫上南胭一起,南胭覺得她一個人籌備婚禮,忙活起來實在太辛苦,於是立刻就答應了。忖度了一下,打算明天把平樂送到瑾秀那裡去,省得她又要吵翻了天。

    婚紗是象徵一生幸福的嫁衣,對於一個女人而言,還有什麼是比找到一個真心相愛癡心相守的男人更幸福的事情?南胭也曾經經歷過,雖然是一段畸形而短促的婚姻,但是那一種深刻的感觸,卻是任何事情都代替不了的,不論是否白首不相離,到了最後,這都是女人生命裡不可磨滅的印記,滄海桑田,也不能夠忘卻萬一。

    芷香是比她幸福的,至少易以一給她的婚姻,是他和她共同期待而且慶幸的。她一直慶幸他們可以找到彼此,只是在這最最甜蜜的時刻,她卻遭遇了人生最悲慘的巨變。

    易以一死了。

    汽車機械故障,剎車失靈,連人帶車摔下了山崖。

    芷香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試完了婚紗後,和南胭一起在外面吃飯。電話是一間外地醫院打來的,院方翻查了易以一的手機,快撥鍵的第一個就是芷香,所以也是最快聯絡了她。芷香平靜如常地說:「知道了,謝謝你。」然後平靜如常地掛斷了電話,平靜如常地收好了手機,然後一聲慘厲的尖叫,芷香就不省人事了。

    南胭當時並不知道事情是這個樣子,她把芷香送到了醫院,醫生說她是過度驚嚇。南胭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醒了,一張臉從來都是紅潤美艷,那一刻卻變得慘白到幾乎半透明,燈光下一看,就像是一抹孤魂野鬼。

    南胭被嚇得倒吸一口冷氣,順了順胸口,才敢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問:「到底……」

    僅僅兩個字剛一說出口,芷香就再次慟哭起來,撕心裂肺的慘叫讓南胭心驚膽顫,沒哭得太久,芷香又昏了過去。

    南胭沒有想到,再見到端崢陽的時候,竟然是在易以一的葬禮上。

    他和易以一是表兄弟,這樣的場合他必然會出現。多日不見,他也只是更瘦了,濃而嶙峋的兩眉之間現出了一個深深的「川」字,看來他最近並沒有少皺眉,趙氏對大升的衝擊仍在繼續,風浪未平,又出了易以一的事情。

    他的心裡已經更苦悶了吧,南胭想,所以她並沒有跟他多說什麼話,只覺得自己離得他遠遠的,不去打擾他的生活,他也就少一些煩惱。既然她應該這麼做,而且這麼做是對的,那她就會這麼做,她是不想庸人自擾的。

    只是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對她而言,面對端崢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為並不太難。太多的荊棘已經生滿了倒刺,瘋長在前路上等著她一腳踩下來,然後劇烈掙扎直到魚死網破。

    葬禮的第一天,趙梟霽就來了。

    他站在靈堂裡,心裡是有愧疚的,雖然他和易以一完完全全還是陌生人,但是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他選擇把真相告訴南胭,這也正符合他的初衷——逼迫她不得不接受他的要求。

    他並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他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竟然會用到如此極端的方式來逼迫她,在他知道事情發生之後,他日日夜夜受著自己良心的譴責,他愧疚,但是他無奈,他寧可她恨他,再也不原諒他,也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

    那天,他站在她面前,心裡在贖罪,臉上卻是橫眉冷目:「易以一是因我而死的。」

    那天,空氣是冷的,夜風是死的,只有一顆心在胸膛裡砰砰猛跳著。靈堂裡播放著單調重複的葬歌,如泣如訴,聽在耳中如同哀怨,慘白的白熾燈光投在他的臉上,稜角分明的眉眼印出一道道狹長的黑影,嘴唇卻沒有一絲血色,乍然一看,那樣子猶如鬼煞驚怖。

    南胭驚詫不已,一時間根本無法接受,只是不停問:「你剛才說什麼?」

    他平靜地重複:「易以一是因我而死的。」

    南胭一雙大眼睛緊緊盯在他臉上,看他的眼神裡透露著驚詫、懷疑、恐懼、厭憎,拿他當作洪水猛獸。

    而他視而不見,殘忍地闡述著:「最近一段時間,只要是大升的項目,趙氏都會動用最大的資源去破壞,端崢陽跟我鬥了這許久,已經被我逼得走投無路了,所以想出了這一個法子——為了掩人耳目,叫他沒碰過生意的表哥去幫他談生意。易以一這次去外地,表面是去出差,實際是幫大升集資,大升的情況岌岌可危,只要資金一跟不上,破產只是遲早的事。」他突然輕蔑的一笑,漫不經心地繼續說,「我怎麼會放任他爭取到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只要易以一談到了資金,大升就有翻身的希望了,我和他鬥了這麼久,早就不是和局可以解決的了,這一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南胭彷彿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使勁兒搖著頭,好像這樣就可以把眼前的一切全部晃掉,好像這不過是一場驚怖的噩夢,只要她努力掙扎,夢終究是會醒的。

    可是他不肯放過她,他早就恨透了她,非要把她碎屍萬段了,他才肯罷休。

    他看著她,面目猙獰地說道:「所以我叫了人在背後動了手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大升拿到資金。」

    他的話,每個字眼都像是最冰冷的利刃,而她手無寸鐵,束手就擒,任憑他把她千刀萬剮,凌遲她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智。

    他根本就不是人!

    她怎麼會為了他愛得死去活來?她竟然還幫他生了孩子!他已經生生奪走了她的一切,她這一輩子的幸福,已經被他徹底地摧毀了,而現在,他還要來害她的姐姐!他就是個魔鬼,他不肯放過她,怎樣都不肯,她痛苦,她絕望,她聲嘶力竭也逃不出他的魔掌。

    她急怒攻心,悲痛也都加了倍,她幾乎是對著他咆哮:「趙梟霽你不是人!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殺了我姐夫……」她終於無力地軟倒,淚水就像是狂怒的海嘯,拼了命似地從她身體裡往外跑,每一滴眼淚,都像是帶走了她僅有的半分力氣,她無路可退,終究是逃脫不了。

    他卻露出勝利的冷笑:「我說過,只要你陪我三天,只要你肯答應我,我就會放過他,你偏要裝得三貞九烈,那就拿你姐夫的命來賠償!」他不過就是想得到她,哪怕已經得不到她的心,只得到了她的人,也是好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淚水像是決了堤的奔流,洶湧的痛苦狂暴地席捲她,她幾乎就快要絕望。她的青春,她的愛情,都已經毀了,毀得玉碎錦斷,毀得不可復得。她已經再沒半點的奢望,可她就只有這麼一個姐姐。少失怙恃,她和姐姐相依為命,是姐姐的愛溫暖她,變得堅強只是為了處處維護她,是因為有姐姐,她才能堅持下來,苟延殘喘直到今天。

    她已經失去了一切,可是,就連這最後殘存的親情,他也要親手摧毀了才肯甘心。他太狠毒、太絕情!就連她親人的幸福,他也吝嗇施捨她,他甚至選擇了最殘忍的方法,讓她和姐姐恩斷義絕,姐妹情義,再難繼續。

    她還有什麼?她到底還可以為了什麼而活……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已經想到了死,只是他連死不肯讓她選擇,他從來霸道,從來都對她強取豪奪,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對她說,他明明可以解釋的。雖然是他叫了人動手腳,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個人的手段如此酷厲,一個小小的動作,就活生生要了一條人命。他恨自己,竟然會為了她而不擇手段,他簡直喪盡天良,他只能將自己打入阿鼻地獄,才能換取良心的一絲解脫。

    可是他不能說,他不可以對她溫柔,不可以對她心軟,因為真正做了這件事情的人,是她更不想聽到的一個名字。

    那樣的話,她會更痛的,他不忍心,所以寧可自己背負了罪名。哪怕從此她會恨透了他,再也不想見到他,他也不忍心她受到丁點傷害,她太脆弱,就像容易戳破的泡沫,如果她知道了那一個名字,她大概是會崩潰的吧。

    他別過了頭,不敢去看她,他太清楚自己的弱點,只要他再多看她一眼,他就會不能自已地沉淪。他不可以說出口,他最害怕傷害到她,她一絲一毫的痛,都會加倍反噬在他的身上,她每痛一分,他就痛十分,他只會比她更痛!

    他狠狠攥緊了拳頭,把雙拳藏在了身體背後,不讓她看見。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裡滿是寒徹骨髓的冷酷:「我勸你最好想清楚了,這只是一個開始,你應該知道,我的能力不只如此,你遲一天不答應,也就多一天不得安生!」

    她終究是逃不過,他太狠毒,而她太羸弱。

    她對抗不了,掙脫不了,更贏不了。

    她的聲音沙啞無力,就好像身體裡面已經四分五裂,微小如聲帶的輕微顫動,她都已經無能為力。

    這不過就是他想要的,只是一句話,她不肯給,就賠上了一切。

    她近似拼盡了所有的力氣:「你去死……」

    他還是被她氣到了,儘管他再怎麼告訴自己要冷靜,她總是有辦法讓他大亂陣腳,發了狂似的失去理智,這麼多年,也一如既往。他甩開胳膊,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留她在原地嚎啕慟哭。

    總是這樣的,每一次,只要他想要為她做些什麼,結果總是會適得其反傷害到她,命運如此弄人,既然注定了要彼此傷害,就不該讓他深深愛上她,讓他遭受這份蝕骨焚心的煎熬,彷彿那一種痛,就是刻在了自己的身體上,不論他身在何處,都無時無刻不銘記著,提醒他,她的遍體鱗傷,都是因為他。往日的甜蜜漸行漸遠,只有傷痛沉澱下來,時光荏苒,卻是越發清晰可見,恍惚如當初。

    南胭根本沒有勇氣把真相告訴芷香,可是她不得不說,這是她親手造下的孽,痛苦卻讓芷香無辜地替她扛著,她不應該,更不忍心。可是就連她自己也不能接受,她竟然是背後的真兇,是她親手毀掉了姐姐的婚姻,是她親手斷送了易以一的命。

    所以她的聲音都是微不可聞:「易以一是趙梟霽害死的,姐姐,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芷香充耳不聞,良久良久,只是木訥地緘默著,十幾個小時過去了,她甚至連姿勢都沒有絲毫變動,她就像是被人挖去了心,一個連心都沒有了的人,又怎麼會有喜怒哀樂呢?

    一直靜坐到了深夜,賓客已經走得七七八八了,靈堂裡只剩下芷香、南胭和易以一的親人,芷香這一天水米未進,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可是她仍然勉強笑了一下,然後輕輕握住了南胭的手,語氣輕柔如同春夜細雨:「小妹,我想回老家。」

    易以一的後事處理完之後,南胭就陪著芷香回了老家。

    大概有十年了吧,久游歸鄉,她們本該是喜笑顏開滿懷期待的,可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了,故鄉早已是他鄉,兩姐妹心中都已經蒼涼悲慼,滿載淒涼。

    她們的舊家一直保留了原樣,那個時候,她們剛去了外地,南胭不肯把老家的房子租出去,雖然當時生活拮据處境窘迫,但是她就是堅持不願意,芷香很體諒她的心情,所以就算是身兼數職才能稍微緩解經濟壓力,她還是扛起了兩姐妹生活的重擔。哪怕最艱難的時候,她們也沒有放棄過。

    老房子將近十年沒有住人,一角一隅盡皆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灰,南胭手腳麻利地收拾了沙發,讓芷香先坐了下來,然後自己再去打掃屋子其他的地方。就這麼一折騰,一天的時間就混了過去,南胭累極了,抬一下胳膊都覺得酸痛,芷香並不多言,洗了澡就在從前住的房間裡睡下了,南胭也乏得很了,原本只想和衣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了。

    早上起來的時候,芷香已經起了,張羅了一桌子的豐盛菜色,恬靜地笑著對南胭說:「小妹,快來吃飯。」

    南胭見她心情好轉,自然也是開心,兩姐妹在這十年前的老房子裡回味著少時的無憂無慮,就像是時光倒轉,南胭還只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女孩,而芷香也只是個不懂世故的小姐姐。這樣的日子一去無回,南胭不禁想,要是一輩子都能這樣閒淡的過,那該有多好。

    老家的鎮上有一條蜿蜒流淌的河,河水很淺,卻是清澈見底,兩岸隔得雖不甚遠,但也架了一座古老的石橋。青石板的路上生了些青苔,路邊的牆根處有一些深淺不一的水窪,那是兩旁的屋瓦上結下的雨露,匯成了一股一股,順著那瓦片的邊沿,「滴滴」的掉落,站得近了,甚至還可以看到那水珠顆粒分明的樣子,晶瑩透亮,彷彿圓潤光澤的碎鑽。

    殘陽如血,低低的垂著小河的彼端,這一條河流,是從何時開始流淌,又要流到何時才是個盡頭,一生太匆匆,世事盡炎涼,花開花落,潮退潮漲,只有這河流亙古不變地流動著,那樣的遙迢,就像要流進了太陽裡面,才算甘心。

    南胭的心底忽然生起一種荒涼的感觸。

    小時候,爛漫無憂的她,曾經無數次坐在這橋頭,看著落日,聽著水聲;轉眼之間,當她再一次坐在這橋頭,看著落日,聽著水聲,可是一切都已滄海桑田,今生今世的幸福,不復重來,不復重來。

    而如今的她,已經和當年的那個南胭判若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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