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頰 薄命如斯 【十九】緣淺
    黃昏時分,燈色如晝,大雪依舊如潑如撒地下著,毫不留情地白了青山山頭。南胭從超市裡買好東西出來的時候,車流已經十分擁擠,車河如龍,紛紛擾擾,的士不好打,打車的人又多,三五成群面色急躁地站在路邊,那盞小小的「空車」車燈如同暗夜星芒,正是此時的急需。南胭提著兩隻購物袋等了半個多小時,總算攔到了一輛車。

    車速非常緩慢,的士司機技術優良,永遠都是見縫插針的,可這樣堵塞的交通,還是讓南胭比預想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鐘才到。

    公寓的保安認識她,遠遠看見她手裡提了不少東西,於是先就快走幾步幫她按了電梯,公寓是指紋鎖,南胭騰不出手來,只得將東西放在地上,開了門後才拿了進去。管家見是她來,略有幾分驚訝,她確實有一段時間沒來這裡了。

    管家朝她微笑著:「夫人,歡迎回家。」

    南胭對這個稱呼隱隱抗拒著,問說:「他還沒回來嗎?」

    管家畢恭畢敬地回答:「趙先生說今天要晚一點回來。」

    南胭點點頭,又吩咐道:「不用準備晚飯了,我要下廚做飯。」

    管家愣了半晌,猶豫地說:「夫人,這……」

    南胭不理會管家,越了過去就往廚房裡走,上次趙梟霽帶她去吃潮州菜,她留意到他喜歡吃煎豆腐魚烙,於是專門打了電話請教陳媽媽做法,挑了上好的食材,準備親自為他做一頓飯。

    「使魚身稍硬取出,用刀起掉魚骨,每條切成二至三段……」南胭一邊唸唸有詞一邊照著紙條上的步驟做,因為要殺魚,著實讓她受了一驚,最後還是不敢下手,叫了家裡的廚子來幫忙,忙活了快兩個小時,總算是做好了一道菜。

    南胭的廚房功夫有限,除了煎豆腐魚烙,就只做了一盤番茄炒雞蛋,還有小菜湯。擺好了碗筷,趙梟霽也還沒回來,南胭看了看客廳裡的古董大鐘,原來已經是晚上八點過了,她著實有些餓了,管家就叫她先吃,她想了想,還是決定等他回來再吃。

    左右沒事做,南胭就到樓上書房裡找本書來打發時間。書房本是一間大套間,趙梟霽又有一個單獨的書架房間,整齊的書架一排排碼著各類書籍,儼然就是一個私人書店,從那裡走出來,才是擺著書桌和沙發的地方,趙梟霽平時在家裡要看文件,就是在這裡。

    南胭找了半天,都是些金融、管理類的書籍,好容易才找到了一本張愛玲,雖然有些舊了,但並不破損,反而保存得非常完好,翻開書來,甚至還能聞到淡淡幽幽的書香。

    南胭隨意翻了幾頁,忽然就覺得好笑——趙梟霽也看張愛玲?

    正這麼想著,聽見門外有最熟悉不過的腳步聲響起,果然,南胭抬起頭就看見趙梟霽走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倒是有些尷尬,兩人畢竟是吵了一次大架,而且又是多日不見。

    南胭把手裡的書放在書桌上,臉色淡淡的,語氣也是淡淡的:「吃飯了沒?」

    趙梟霽走近了些,說:「剛才在外面吃過了,你呢?」他看到南胭手裡的那本張愛玲,身子倒是一僵。南胭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自然察覺他的神情變化,她說:「我剛才無聊得很,所以隨便找來翻翻的。」

    趙梟霽衝著她稍微笑了一下:「這是我媽的遺物。」

    南胭一怔,覺得歉疚,不想自己隨便拿了一本張愛玲,竟然是趙梟霽母親的遺物。到底有點冒犯之意,南胭還是歉然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是你母親的東西。」

    趙梟霽輕微地搖了搖頭:「等了很久了嗎?餓不餓?剛才我看飯桌上的菜一點也沒動過的樣子,是不是沒有胃口?」

    南胭聽他這麼一說,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聲音低低的:「那是我做給你的。」

    趙梟霽彷彿呆住,眼神流露出欣喜:「咱們下去吃飯吧。」

    「你不是吃過了嗎?」

    趙梟霽那沒正經的樣子又上來了,托著南胭的胳膊:「我剛才在外面沒吃飽,你就當是陪我吃吧。」

    南胭在書房等了好一會兒,飯菜都有些涼了,趙梟霽卻吃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我老婆廚藝也這麼好,頂尖的賢良淑德。」

    南胭還是擔憂地說:「這些都已經涼了,讓廚房再給你做另外的吧。」

    趙梟霽卻捧著碗別過頭:「這可不行,我老婆做的菜,我要把它們統統吃個乾淨。」

    南胭只好說:「那麼,叫廚房拿去熱一熱再吃吧。」

    趙梟霽埋頭扒著飯,聽她這麼一說,抬起頭來,舉起手裡的碗給她看:「不用了,已經吃光了。」

    南胭拿他沒轍,自從相識以來,他從來都有辦法欺負她。

    趙梟霽似乎心情很好,拉著南胭的手說:「咱們去樓上看電影吧。」南胭點點頭,由著他牽著自己的手上了樓。走到放映室門口,南胭終於鼓起勇氣,停步下來說:「我懷孕了。」

    趙梟霽走在離她稍前面一點的地方,而這句話就像是一句魔咒,他猝然停下了腳步,寬敞平實的背微微有些發抖,他半晌才回過頭來,難以置信地問南胭:「你說的是真的?」

    南胭見他的樣子又是喜又是驚,不由得也開心起來,語氣肯定:「嗯。」

    短短幾秒鐘,趙梟霽的心裡卻是百感交集,喜悅、疑惑、期待、驚訝……情緒複雜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久久不敢確定,這一切是真的嗎?

    他和她剛剛發生了矛盾,她那麼憤恨自己,可是今天,她卻親自為自己做了一頓飯,然後,在他猝不及防難以料想的時刻,告訴他,他就要做父親了!這是一種怎樣的奇妙感受?在她的身體裡孕育著他和她的血脈,他和她千絲萬縷的牽連,他和她刻骨銘心的愛情。

    趙梟霽直直看著南胭,那樣的眼神無限溫柔,他的掌心是火一樣的滾燙,他的話語卻是水一般的柔情:「南胭,謝謝你。」他終於不能自己地擁抱住她,那樣緊緊的深深的擁抱,那樣的用力,彷彿是想把對方融入自己的骨血裡、刻在自己的魂魄上。

    放映室裡沒有開燈,他站在門口,而她站在門外,他的臉上半明半昧,而她的眼神背逆著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她能夠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此刻的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那發了狂似的幸福鋪天蓋地湧向他,從他的心裡,一直湧動上他的眼睛。那一雙眼眸,是她曾經最依戀的溫存,在燈光下,就像是透著亮,恍惚間竟似有清澈的山澗流水淌潤著。鼻樑高挺,像是險峻的山峰,精緻的瓜子臉,氣質英朗,俊氣十足,偏偏生得一雙薄唇,卻對她深情款款,矢志不渝。

    他的聲音喃喃,如同鑽入她的心底:「我以為你還在生氣,所以一直不敢去找你,都是我的錯!這種情況下,我竟然可以不在你身邊,南胭,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嗎?和我一起,以後好好過日子。」

    他對著她,永遠是那樣的溫柔,彷彿呵護這世上最脆弱也最珍貴的珍寶。他永遠是這樣對她,好像那永恆的深情堪比日月,可昭天地。

    南胭的眼前忽然像是電影倒帶一樣浮現出那一天的情形。

    他在她耳邊喃喃,溫暖的呼吸如春風拂過她的耳畔:「南胭,請你嫁給我,只要你願意,我會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哪怕你不能給我你的一切,我也願意包容你。

    「我不介意你愛過誰,愛一個人沒有錯,也沒有如果,愛了誰就是誰,只因為是這一個人,我們才愛了,可是只要你願意,我可以等,多久我都等,哪怕等到鬍子都白了,牙齒也掉了,地老天荒,我也會一直等下去。因為我知道,就算將來你一次次地澆滅我的熱情,就算你澆一輩子,也是澆不滅的。

    「其他男人給你的傷害,就由我來為你撫平吧!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是你生命裡最後一個男人,這樣的話,我就可以用我餘下所有的時間來愛你,盡我所能去愛你,再多的傷害,我也會讓你痊癒。

    「南胭,你知道嗎?我多麼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因為你的一切都已和我息息相關,或許你目前並不在意我,可我總是想,會有那麼一天,你會像我愛著你一樣地愛著我,每當我這麼想著,我都覺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

    確乎不拔的字語,海誓山盟卻總是賒,如若不曾存過念想,或者此刻就不會筋疲力盡心生厭倦吧?她已經被背叛過三次,每一次,都像是用尖利的針,把那痛楚深深紋進了她的骨髓,刻在了心上,一輩子也忘不了做不到。

    可是她從來痛恨自己的懦弱,苦苦糾纏,或者由愛生恨,都是她所不想要的,她有太多的懼怕,所以寧可選擇自欺。她寧可此生孤獨終老,也不允許自己把尊嚴都妥協。她已經受盡了傷害,她已經是體無完膚,如何還能經得起半次愛恨交織的折磨?為了保護自己,她寧可選擇放下,至少放下不會自傷,不曾擁有過,又何來談失去?

    此刻的他是那樣的幸福,這個懷抱於她而言,是最熟悉最溫暖卻又最懼怕最深刻的牢籠,她不願讓感情羈絆自己,因為她太傻,愛一個人就是全心全意的愛,捧著自己的一整顆心拱手送人,任由對方如何踐踏,她也只是自咽苦楚,她愛得太卑微,愛得太完全,甚至不肯留一點心給自己,那樣的徹底,全部付在了一個人身上。

    所以,她一旦被傷害,也是受到最最殘忍徹底的傷,那樣的苦楚,她從來都自己嚥下,那樣的傷痛如此深刻,她忘不了愛,也忘不了恨,她的愛情如此決絕,如若不愛了,轉身離開就絕不再回頭。

    她終於說出了那句蓄意良久的話:「我不會把孩子生下來的。」

    趙梟霽好像沒聽清,又或者是不願意聽清,他緩緩放開了她,抓住她雙肩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漸漸加大力道,他的眼裡有星星火苗燃燒,躍躍欲迸發而出,將她焚燒得一乾二淨,「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神色如常,語氣卻已冰冷,反問他:「你已經聽到了,為何還要問?」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為什麼?」

    她牽扯起嘴角,甚至還微弱的笑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然後一口氣把她事先想好的話攤了出來:「我要是不想生,誰也不能強迫我生,要流掉一個孩子,只需要發生一點最尋常不過的意外,任憑是誰都防不勝防。」

    他的怒火終於一發不可收拾,如同身陷困境的猛獸,強烈的怒意甚至能讓他撕扯自己的皮肉,他步步逼近,逼迫著她只能一步一步後退,他的眼神更可怕,就像是滾滾的岩漿湧動,不停地向上冒出熱浪的氣泡,只要一個震動,就會一引狂發,翻江倒海,迸裂而出,吞噬一切,摧毀一切,他的聲音幾乎咆哮,音調變得不像是他自己:「你不要妄想!」

    她終於被他逼得退無可退,身後就是冰冷的房門,她不知道自己退到了哪裡,她把背脊靠在門上,彷彿那是她唯一的支撐,她倔強地仰著頭,她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你要我生下來也可以,我有兩個要求。」

    他彷彿生起一絲奢望:「什麼?」

    她對他凶狠至極的眼光不避不閃,仍是平靜地說:「第一,我要和你離婚;第二,送我出國。」

    他終於被她徹底激怒!

    離婚?出國?她竟然敢!她這個殘忍的女人,竟然用這樣決絕的方式要與他劃清界限,她甚至想要打掉孩子,斬斷他們最深切的聯繫,她的一個怎樣殘忍的女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悶雷滾滾:「你敢!」

    她的臉上露出一個淒涼的笑意,語氣裡甚至帶著一絲不屑:「我不敢?趙梟霽我告訴你!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大不了賭上這條命!」

    他揮起一拳朝她猛烈地擊來,她仍是不避不閃,揚起臉來閉上眼睛,等著他那重重的一拳落在她的臉上。他恨她,他好恨!他從來沒有如此恨過一個人,那樣洶湧的恨意,驅使他把她殺死,好像只有她從此死了,他才會稍微平息心緒。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的拳頭終究是失了準頭,重重擊在了她身後的門上,實木的門板劇烈的顫動,震耳欲聾的驚響讓她幾乎暈眩,她的身子一軟,壓在了門鎖上,身後的門忽然開了,她始料不及,而他根本不去管她,她一個踉蹌,終於是摔坐在地上。

    他好恨!

    他恨自己,她已經說出了那樣的狠話,她已經不再要他,可是他卻不忍心去傷害她,那樣的一拳,自己是傾盡了全身的力氣,彷彿要把所有的恨意都在這一刻發洩。可是他終究是不忍心,他太清楚自己有多愛她,那一種愛,深入到骨髓裡,他控制不了,也戒不掉。

    她一摔落,把腳腕崴了,她痛得叫了一聲,可是他不聞不問,彷彿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其實最是怕痛的,可是她不會屈服,她咬住了下唇,仍是揚起了頭,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憤恨:「趙梟霽!你到底還想怎麼樣?!你已經毀了我的前半生,難道你還要毀掉我整個人生你才甘心?!你假仁假義地對我好,不過就是騙得我甘心嫁給你,騙得我愛上你,然後甘心被你傷害!你說過你要保護我,你做到了嗎?!你不過和其他男人一樣,只不過給我傷痕纍纍的身上再狠狠添上一刀!我已經答應你把孩子生下來了,難道你還想困住我一輩子?!」

    他的怒火如同瞬間放進了冰天雪地,那樣驕縱狂妄的火焰都被澆熄凝固。她竟然說,他毀了她的一生,她竟然說,他要困住她一輩子?他輕輕揚起了嘴角嘲笑自己,他真的太可笑了,原來他心心唸唸的那一個人,只不過把他當作洪水猛獸,她怕他,她更恨他,待在他身邊簡直就是折磨!他的深情一片是那樣的可笑,他的情深似海是那樣的可悲!連他愛的那個人都不領情,這世間還有什麼是他所奢求的?他的愛情,從此隕滅了,消失殆盡,不復存在。

    他終於無力地垂下了雙手,那樣用力攥緊的拳頭一下子鬆弛,然後跟隨著,他的身體也失去了力氣,軟軟地垂了下來,他幾乎是跪在了她面前。

    他彷彿無限厭倦:「你走吧,我答應你了,你走吧。」

    只不過離婚,只不過與她天涯相隔,難道會有多痛嗎?他不覺得,人說女人如衣服,而他這樣一個享盡榮華看遍富貴的少爺,居然留不住一個女人的心。天下之大,匆匆來來去去那麼多的人和事,但是再無一人能入他眼得他心,他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囚禁了自己的本該萬眾矚目春風得意一生。

    她終於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崴傷的腳腕鑽心的疼,她的淚也是止不住的流。她本以為,這一次來,她是絕不會落淚的,她決心已經堅定如磐石,可是她沒有想到,這一個男人,這一個和她結了婚的男人,她到底還是在意的,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像此刻這般失魂落魄,彷彿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將他的生命力從身體裡面全部抽離,她不敢去看他,她只怕自己望上一眼,就會心軟留下來。這裡的一切,她只想要逃離,她需要解脫,她需要自由。

    她扶著牆壁,強忍著腳腕上傳來的陣陣劇痛,離開了那一間房子,那個曾經是她的家的地方。而他在她走了許久之後,終於獨自慟哭,他在心底告訴自己,這個女人,他是再也不會愛了,哪怕是這輩子他都不會再像愛她一樣的去愛一個人。這個叫江南胭的女人,哪怕他是要傾其一生,他也一定會忘了關於她的一切,他一定會把她忘得徹徹底底、一乾二淨!

    不論是今生,還是來世,他都再也不想見到她,就算斷了兩頭,他自己也會痛,他也再不想見到她了。

    這個寒冬還沒有過去,春天卻永遠不會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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