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頰 薄命如斯 【十八】絆心
    南胭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房間裡的窗簾被她緊緊拉攏著,窗簾底有重重的小絨球,連成一排,直有一種墜落感,風吹不起,雨打不散。

    她在房裡不知道時辰,只見那陽光從小絨球細微的窄縫隙裡透射進來,一會兒指著這邊,過一會兒,就指在另一邊去了。窗戶也是緊閉的,可是外界的嘈雜聲響實在太擾人,就算是隔了玻璃也無孔不入地鑽進南胭耳裡,南胭只覺得心裡煩躁到了極點,可是就是不想動,她就想這樣一動不動地過一天。

    她不敢動,她只怕自己一動,就會沒完沒了的嚎啕慟哭。

    南胭把自己悶在蓬鬆的被子裡,臉頰幾乎是陷了進去,眼淚無聲落在枕頭上,猶如殘花落蕊無聲入土,枕頭的緞子面打濕了,膩膩的貼在臉上,她也絲毫沒察覺,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木然地盯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就像一具失魂落魄的空皮囊,連感覺、心情都是沒有的。如同掉入陷進的小獸,那麼卑微,那麼無助,可是根本無力逃脫,任憑如何拚命的掙扎,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人剖開心肺,拿了她的心在油鍋裡煎、在沸水裡熬。那一種摧心剖肝的劇痛幾乎就要讓她痛不欲生。

    她本來是被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的,可芷香怕她胡思亂想,找來了鑰匙開了門,門也就這麼虛掩著,再不讓她關上,她任由擺佈,她心力交瘁地想,反正再關上也是徒勞,能有什麼用呢?

    芷香進來叫她吃飯,南胭的胃裡卻像是塞滿了沉甸甸的石頭,連餓的感覺都沒有,芷香沒法子,只好拿來了房間勸她,哄著她吃,然而芷香說盡了話,她卻嘴皮都沒有動一下。

    她寧可就這麼死掉了才好,身體的痛楚比起心裡的痛楚來根本微不足道,如果死了可以減輕她心裡的痛楚,她倒寧可死掉了才好。

    南胭瞪著眼瞪得累了,眼瞼泛起一陣酸痛,就像是上面長出了檸檬,或者是睜得太久了吧,她一閉上眼睛就開始流淚,她的眼淚更讓她覺得難受,她向來痛恨自己的軟弱。

    晚飯的時候,芷香依舊拿了飯進來問她,她緘默不語,她並不想讓芷香擔心的,可是她沒有法子,她控制不了。

    日光漸漸淡了下去,夜幕四天而垂,靜夜寒涼如水,房間裡再無一絲光線,無邊無際的黑暗肆無忌憚地向她襲來,幾乎就要將她吞噬,她躺在那裡,一點一點的,清晰無比地感覺自己沉淪,就像身陷無底深淵,而她不停地墜落,那樣的無助與彷徨,彷彿永遠不能停止。恐懼就像是疫病般瘋狂的氾濫,那一種虛空中強大的暗潮越來越近,近得幾乎逼迫著她,而她無路可退,只能被迫與那猙獰的面目相對視。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房間外的走廊上響起匆忙的腳步聲,房門開了。

    「小妹,公司裡有急事要我過去,你早點休息吧。」

    大門開了又關上,南胭對所有的一切無動於衷,她就像已經死了的人,躺在墳墓裡面看著在生的人來來去去。她的生活從此變成了機械般的,她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不管是什麼都再激不起她一絲的情緒。

    容紹拋棄她的時候,她傷心欲絕,整整四年,她沒有一天不沉浸在痛苦裡面。

    端崢陽和她分開,娶了別的女人,那個時候,她覺得她這輩子是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她是再也不能幸福的了。

    可是她卻遇上了他,他跪在她的面前,指著自己的心對她說:「你愛我,或者不愛我,它都是你的,我這一輩子,只會把它交給你一個人。南胭,嫁給我,好嗎?」

    她以為,她終究是得到了救贖,她終究是遇上了對的人。可是上天如此不公,給了她最好的一切,卻又生生奪走了她的一切。她永遠都是被傷害的那一個,每當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交出來,欣喜而期待地捧給對方的時候,對方就會冷酷地笑看著她,然後一把摔碎她那僅有的一顆心。

    粉骨碎身,刻骨銘心,也不過如此。

    她曾經是那樣的慶幸,慶幸自己遇上了這樣好的人,可是她不知道,她其實是這世上最不幸的那一個,因為她得到過最美的一切,她幸福過,她深愛過,可是她卻失去了,他是那麼的狠心絕情,眼見著她掙扎錯亂,把他給的她的所有快樂全都徹底地從她生命裡撤離了。她的大半輩子都與痛苦相伴。

    越是經歷過美好的曾經,越是覺得,那一切就像是一個可笑的夢,而滿目瘡痍琳琳在眼前,那樣的恐怖和醜惡,張狂地嘲笑著她的愚蠢。往日越是深刻,現實就越是荒涼。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幸福那樣匆匆,懷念那樣漫長。

    無休無止,萬劫不復。

    南胭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她不堪的人世,她真的受夠了。

    芷香依舊是每頓給她拿到房間裡來,偶爾跟她說幾句話,都是有去無回,芷香也只能這麼重複做著,那樣精明能幹的她,竟然也有無計可施的時候。

    她只好自欺欺人地說著許多話:「最近的工作可忙了,大升出了狀況,事情多得根本處理不過來。

    「梟霽把婚禮取消了,不少賓客嘩然,媒體也是借此大做文章,這段日子真是苦了他了,趙氏這樣的人家,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應付那些賓客和媒體的。

    「小妹,你聽姐姐一句勸吧,你和梟霽到底是夫妻,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坐下來談的?前幾天他來看你,你非得不讓他進來,難為他在外面等了七八個小時……人家說,百年修得共枕眠,緣分是要靠自己珍惜的,你原諒他吧。

    「小妹,你這樣不吃不眠,餓壞了身體可怎麼辦?爸媽走得早,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妹,我已經失去了爸媽,已經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了……」

    南胭連日來,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

    她的聲音如同囈語:「姐姐……」

    芷香見她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那樣一種近乎淒涼的憔悴,眼淚就決堤般湧動上來,南胭心裡歉疚,從小到大,姐姐為了她受了太多的苦了,南胭心裡一酸,終於撲在了芷香的懷裡,不顧一切地慟哭。

    就像是小時候做錯了事,她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逃脫父母的責罰,但姐姐永遠都能鎮定自如地安慰她,不論何時,給她溫暖如一的懷抱,放任她在自己懷裡縱情大哭,姐姐永遠都在保護她,因為她們是血脈相連的親姐妹,她們少失怙恃,相依為命,彼此都是對方最親的親人。

    她失去了一切,她的青春、她的生活、她的愛情、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可是她還有姐姐,姐姐是她的親人,是永遠都不會拋棄她的那一個,她只有姐姐了,她怎麼還能這樣任性妄為,讓姐姐擔心愁苦,她怎麼可以……

    南胭泣不成聲:「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芷香所有的冷靜、理智都被她哭得煙消雲散,她只知道,自己唯一的妹妹被她抱著,她在哭,哭得那麼傷心,自己恨不得可以分擔她的痛她的苦,哪怕只是一星半點,只要能讓她好受一些。

    芷香心疼南胭,也哭得淒楚:「小妹,你怎麼這樣的命苦?」

    在那狹小的房間裡,南胭沒有開燈,也沒有開窗戶,而她和芷香的哭聲就在這相隔不遠的牆壁間來迴盪漾,由遠而近,漸漸變得洶湧澎湃,而這寒涼單薄的夜色,如同也在低語訴說,這世間有太多的苦楚,無處宣洩,無處放縱,只能爛在心裡,刻在時光裡,成了永世不可觸摸的傷。

    南胭心情恢復了些,漸漸能吃下點東西,芷香見她振作起來,是發自內心深處的開心。芷香本來做了南胭愛吃的紅燒肉,可南胭不知道為什麼,一聞到那股子油膩味,胃裡就劇烈地翻騰,她把手放在胸口上,極力克制著自己,結果稍微一忍,她就控制不住了,急忙跑到衛生間去把胃裡都吐乾淨了,還是忍不住,只差沒把膽汁都吐出來。

    芷香拍這她的背,心裡忽然靈光一閃,問:「小妹,你例假來了沒?」

    南胭聽她這麼一說,已經明白過來,不禁就擔憂了起來——她確實例假沒來。

    她不想讓芷香擔心,於是說:「姐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昨天夜裡吹了風,胃有點不舒服罷了。」

    芷香不確定地問:「真的只是胃不舒服嗎?」

    南胭笑著推她:「用得著弄得這麼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嗎?我真的只是胃不舒服。」芷香這才鬆了口氣。

    晚飯卻是如何也吃不下了,勉強嚥下幾口湯,南胭就跟芷香說吃飽了,然後就回了房間。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夜裡醒來好幾次,睡著的時候也是迷迷糊糊的淺水,好容易熬到了早晨,南胭等到芷香出門上班後就起來了。這段日子,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衣服就大多在趙梟霽的公寓裡,只得胡亂找了件外套穿上,出了門才知道外面在下雪,寒風刺骨,南胭把手環抱在胸前,外套有點單薄,她把圍巾裹得嚴嚴實實。

    樓下路邊停著那輛熟悉的賓利,南胭冰凍般駐足,片刻後,她從容地走向那輛車。

    車上的人也下來了,看著她過來,臉上露出淡淡的笑。

    「你怎麼在這裡?」

    端崢陽微一怔,旋即坦白說道:「我聽說了你婚禮的事情,所以來看看你,可到了這裡又沒勇氣上樓去。」

    南胭索性也開門見山:「我沒事,就是沒結成婚。」頓了一下,還是說了那句話,「謝謝你。」

    寒風襲來,端崢陽見她冷得直哆嗦,立即就把大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南胭有些見外地說:「謝謝。」

    端崢陽問:「你要去哪兒嗎?我送你。」

    南胭遲疑了半秒,然後上了車,「勞煩你送我去附近的藥店。」

    端崢陽回過頭來,有些急促地問:「你身體不舒服嗎?」

    南胭只是淡淡:「沒什麼,就是買點感冒藥。」

    已是冬深時候,行道樹的枝椏都是折枝姿態,天色灰濛濛的,人的心情也不甚明亮。熙來攘往的路人行色匆匆,面無表情,似被這冷冽風雪熄滅了心頭昂揚意氣,循規蹈矩般跟隨生活的腳步前行。如絮如鹽的雪花落在車窗戶上,只一小會兒,就被車裡的熱氣融化,流淌成一條靜靜的小河,在這鋪滿朦朧霧氣的窗玻璃上,印出一條蜿蜒小徑。南胭透過這些小徑透視窗外,只是沉默地發著呆。

    一路無話。所幸路上暢通無阻,汽車很快就停在了藥店門口。南胭打開車門,對端崢陽說:「我自己去就行了,謝謝你送我。」他一著急,伸出了手去想要抓住,指尖觸碰到她的衣袖,倏然如同石化般停止,她本能地往回微微一縮,他的指尖就泛起絲絲酸楚,順著他的血脈傳到了心上。他緩緩收回了手,往日情深早已付諸流水,分割成萬千碎片,如這漫天飛雪紛飛飄灑,最終葬在了天南地北、海角天涯。

    端崢陽執意說:「我陪你吧。」南胭見他態度堅決,只好讓步:「那麼你在車裡等我吧,我去去就來。」端崢陽也就答應了。

    南胭幾分鐘就回來了,端崢陽仍舊開車送她回去。兩人曾是相依相偎的戀人,昔日伴侶久別重逢,卻不曾想已是一番滄海桑田,她已為人婦,而他已為人夫。過去振振有詞的誓言,說得如何響亮,如何的感人肺腑,都敵不過世態變遷,炎涼人生,有太多太多的遺憾至死不能圓滿,只是那長恨綿綿無絕期,這一生,終究是為了短暫的幸福,而賠上了一輩子的懷念。

    南胭的臉上平靜如水,不起漣漪,只是心裡敲著急鼓,她思忖半晌,眼見她家的公寓就在前面不遠了,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大升的情況怎麼樣了?」

    端崢陽倒有些許驚訝,大概沒想到事到如今,她還是會關心自己的事情。他說:「出了些狀況,不太好。」

    南胭「哦」了一聲,就再也找不出話來,兩人再一次陷入沉默,不過很快的,車子就在她家樓下停了下來,南胭還是極其客氣地謝了他,他微笑著看著她的背影,一直目送她走進了大樓。

    趙梟霽已有好幾日不得安寧,公司的事情忙得他焦頭爛額,兼之因為取消了婚禮,他不得不想辦法應付媒體的悠悠眾口。這段時間司機都一直跟著他,以便讓他在車上的時候可以趁機小憩。或者是心情太多煩躁,明明已經熬了兩個通宵,趙梟霽卻是半點睏意也沒有。

    他心煩意亂地別過頭,恍恍惚惚看著車窗外,忽然間的一個身影,趙梟霽彷彿整個人凝結,只覺得目光好像不受自己控制,怎麼也挪不開,直直的落在那個身影上。

    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他太想她了,而她根本不讓他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就這麼毫無預兆地出現,他一度懷疑是自己眼花。

    可是那眸子、那鼻子、那嘴唇、那臉頰,明明就是她!

    趙梟霽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跳動:「停車!」

    他終於見到了她,他的相思得以暫時緩解,而他的心裡就像是開滿了春花。

    但是只一瞬間,他幾乎是被殘暴地打回原形,他怔忡地看著那個身影,看著她坐進了一輛車裡,那輛車他也認得,那車裡的人他也認得,他的膝蓋還在躍躍跳動著,只要他一晃神,他的那雙腿,就會順著他內心最深處的念想,帶著他走向她的身邊,可是他搭在車門上的手指卻不停地顫抖,他的心如被千刀萬剮,他整個人都像是被活生生地凌遲。

    他最後也沒能邁出車門,他與她,明明只是隔著一條車河,卻彷彿隔著千山萬水,他的心前所未有的荒涼,他萬眾矚目的笑傲人生,忽然間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她還是不肯原諒他,她是那樣的倔強,愛的時候全力以赴,恨的時候殘忍決絕。她居然做得到,做得到這麼徹底地拋開他們的過去,這麼無情地看著他墜入絕望。

    車內的暖氣開得很足,車外卻是寒風簌簌一片白茫,近在咫尺的冰天雪地,他的心裡卻是無邊無際的烈火焚焚,摧枯拉朽般毀滅著他最後一絲殘存的念想。

    他的手指放了下來,罷了罷了,如此淒入心脾痛入骨髓,他已經潛意識地開始迴避,就像是心底最血淋淋的瘡疤,只要不去掀開了痂,漸漸的恍若就能變得不存在。若是不相見,便可不相思吧。

    他僵硬著喉結,彷彿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開車,回公司。」

    車內正收著廣播,卻是某個文化節目,主持人字正腔圓娓娓動聽的聲音猶如從遙迢的天涯彼端傳來,他稍一聽辨,原來是在解說那一篇古老的詩章——

    「……八張機,回紋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懨懨無語,不忍更尋思。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尾,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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