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頰 瞬息浮生 【二】微泣
    南胭想起,她第一次參加晚會,還是和容紹一起。

    容紹實習的公司舉辦年終晚會,她也跟著容紹一起參加。當時公司要排節目,容紹被抓丁,安排著去上昆劇。

    有次南胭去看他排練,正巧容紹在背戲詞,南胭瞟了眼,「原來唱《公孫子都》啊?」

    容紹驚訝:「你也知道這戲?」忽然拿詞本拍在大腿上,「對呀,你是江南人。」

    南胭笑:「小時候被媽媽抱在膝蓋上,坐在茶館裡,聽的就是昆劇。我媽最愛聽《牡丹亭》和《桃花扇》,我爸就愛聽《公孫子都》和《浮生三夢》。」

    容紹垂頭:「現在如何是好?我背了這半天的詞,可你早就聽膩了。」

    南胭立刻興奮道:「這哪兒能一樣!公孫子都可是春秋第一美男,你要是把他給演好了,我一定被你迷死。」

    容紹笑:「花癡!」

    「我就花癡!」

    花癡自己的男朋友,也沒什麼不好,南胭暗自還覺得這是件挺正經的事兒。

    容紹整整排練了一個多月,那一個月他一直很辛苦,白天有忙不完的工作,下了班又要趕著去排練。南胭就體貼地做好了飯菜,裝在保溫桶裡給他送去。

    他太累了,經常南胭到的時候,他已經趴在獨凳子上睡著了。南胭總是安靜地坐在旁邊等他,偷偷觀察他的每一寸模樣。她總是不忍心叫醒他,而他每次醒來都會說:「你叫醒我啊,早點排練完,我可以早點陪你。」

    後來,南胭接到容紹的同事打來的電話。

    「江小姐嗎?容紹暈倒了,現在在醫院。」

    南胭拿電話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太累了,因為她,他竟然累倒了。南胭幾乎是飛奔到醫院的,容紹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單薄的白色被單,而他的身影比被單還單薄,臉色比被單更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只有病態的粉紅。

    南胭心疼極了,她在看見容紹的那一刻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容紹還笑她:「傻丫頭,我又沒死。」

    南胭一個拳頭重重捶在他的胸口,「不准說死不死的!」

    容紹虛弱地扯起嘴角來,衝她笑,而她只是哭得更厲害,心裡萬分後悔剛才下那麼重的手捶打他。

    正式演出的時候他演得很好,豁疊擻霍各種腔法,他都唱得有模有樣。或許因為這是她從小喜歡的,他在面對枯燥冗長的詞本之時,從心底就生出一股積極的力量。

    他在台上演得那樣精彩,而她在台下看得那樣幸福。她幾乎覺得那是她有生以來看過的最好看的昆劇。

    所有的同事都激烈地鼓掌,她兩手拍得最是用力,掌聲最是響亮。最後手掌拍得痛了紅了,辣呼呼的,她也不覺得,她的心就像被人擁抱著,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安全,心底的甜蜜無窮盡。

    回家的路上,他們並肩而走。隆冬的夜風是寒冷刺骨的,風吹在南胭的臉上,吹得她的鼻子紅彤彤的,他見了,立馬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給她,嚴實地包裹在她脖子上,遮住了她半張臉,一雙大眼睛露在外面,機靈地轉動著看他。

    他伸出手指,在她俏皮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眼神裡儘是寵溺。

    可寒風還是刮得她的臉生疼,她的臉頰被吹得很乾,幹得起了皮,而他一直牽著她的手,揣在兜裡,用自己的體溫為她取暖,驅除寒冷。

    只要有他在,她的疼痛裡也有快樂。就像他們的遇見。

    可是他卻拋棄了她。

    那樣絕情,那樣徹底地拋棄了她。

    遠遠隔著一整個太平洋,他把她生生隔離在他的世界之外。

    南胭的心就像被蒙上了死灰。從此之後,她想,從此之後,她是再也不會幸福的了。沒有人可以取代容紹,可是他已經離她太遙遠。

    她孤身一人參加畢業晚會,她記得他曾經說過,這輩子都要陪著她愛著她,可是僅僅才到畢業,他就已經離開了她,任由她孤獨,任由她難過。

    她痛恨他的食言,更痛恨自己的軟弱。

    晚會上,她獨自站在學校的禮堂裡,台下有許許多多注視著她的目光,可是沒有他。他不會像當初她看他一樣,在台下看著她,等著她,他已經離開了她,那麼狠心絕情地拋棄了她。

    舞台之上,燈光燦爛,聚光燈打在她身上,她的視線卻模糊起來。

    她唱起了《玉簪記》,陳嬌蓮和潘必正在幾百年前就可以不顧禮教束縛而私定終身,可是他就這麼離開了她,不顧他許過的承諾,不顧她如何的傷心,硬生生地,拋棄了她。

    排練之時她也曾病倒,和他一樣,過度疲勞。只是不同的是,那個時候的他,是因為太愛她,才會讓自己這麼累,而她卻是因為他不再愛她,她才故意放任自己用忙碌來麻痺痛苦。

    那個時候,她木然地看著吊針,藥水滴滴嗒嗒,一點點滲入她的血液,冰冷徹骨,她連骨頭都冷得痛了,針孔很小,可是她怕痛,他一開始就知道的,她怕痛,她痛得都哭了。

    排練《玉簪記》,她真的覺得很累很累,但她還是一直夢見他。每天晚上,夢見他和她的點點滴滴,他的疼愛,他的溫柔,他的氣息,他的模樣,然後哭喊著從夢魘裡驚醒,身旁沒有他,只有無邊無際的黑夜。黑夜那樣的冰冷,還有滲進她血液裡的冰冷,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就是她內心深處的愛情,她珍藏心底的寶藏。只要她觸及到愛情,他就會出現在她的夢境。

    那個時候,她絕望地想,這輩子,她再也找不回他了,她再也不會幸福了。

    一生那麼漫長,孤獨那麼漫長,痛苦那麼漫長。

    「南胭。」

    南胭把視線從車窗外收回,才發現端崢陽已經站在車門外等她,他向她伸出了手,臉上有淺淺的笑容。

    南胭有點詫異,他從來都禮貌地稱呼她「江小姐」,可剛才卻親密地喚她「南胭」。南胭並不反感他這麼喚她,於是默許,把手搭在他的手心,披了件外套和他去吃夜宵。

    吃夜宵還是南胭提出來的,剛才的宴會上,她只喝了些紅酒,其他什麼也沒吃,現在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就要軟倒在路邊。

    車子在一間燈火輝煌的會員制酒樓前停靠,南胭剛一下車,門童已經乖覺地接了鑰匙去停車。

    南胭乍看了眼酒樓的裝潢,心裡暗罵,紈褲子弟!

    大門兩旁整齊地站列著儀態得體的迎賓小姐,見是端崢陽來,立馬笑臉相迎,「端總晚上好!」

    大廳裡擺放著皮革沙發,被擦得油光照人,細小如紋路都清晰可見。橙黃的燈光從珠光奪目的水晶燈裡閃爍而出,空氣中有淡淡的玫瑰花香。

    經理已經出來迎客,四面玲瓏地說:「端先生,杜小姐今天就在二樓,需要給您安排一間三樓的雅間嗎?」

    端崢陽稍微猶豫,突然拉起南胭的手,轉身就走,「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南胭雲裡霧裡,已經被端崢陽半拖半扯地出了大廳。

    南胭兩眼壞笑:「杜小姐?」

    端崢陽鼓著腮幫子,下顎的弧線硬梆梆的,連著說話的語氣也是硬梆梆的:「我不認識。」

    「不認識?」難得逮著個打趣他的機會,怎麼能輕易放過,「那你幹嘛避開她?」

    「誰說我避她了!」端崢陽沒好氣的說。

    「瞧瞧,人還沒見著,大少爺脾氣就上來啦?還死不承認!」

    端崢陽蹙著眉頭:「你這人怎麼就得理不饒人了啊!」

    南胭還沒見他這麼急躁過,心裡覺得好笑,眼角已經綻開了笑意:「有問題!」說完還伸起手指頭來,在他眼前晃了又晃,一副博大精深的樣兒。

    端崢陽卻沒有被她激怒,反而也笑起來:「她就是我一個冤家,等有機會再告訴你。」

    南胭開心起來。

    其實傷心的都已經過去了,而此刻,端崢陽給她的都是快樂。她對自己說。

    後來夜宵沒吃成,端崢陽卻陪著她步行回了家。兩個人沿著江河之涘悠悠散著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天南地北地聊著。身旁有垂陰的柳樹,隔著一段距離就種著一顆,一排一排地,生長在河流兩岸。綠葉在夜裡看不真切,只看出一片碧綠的影,投著並不刺眼的路燈光,千姿百態地鋪在他們經過的路上。

    南胭這才知道,端崢陽的父親嚴厲,所以端崢陽才發了奮,一舉成了今天的端總。

    一直送到了南胭家的樓下,端崢陽才打電話叫司機來接他。南胭又陪著他等到司機來,看著那輛賓利漸漸駛向目極,一直到消失不見,她才進了樓。回了家剛挨著床就睡著了,她今天很開心,至少今天,她是不會夢見容紹了。

    就是給夜風吹的,南胭感冒了,發低燒,可鼻塞得厲害,嗓子也啞。

    沒辦法,只得請了假待在家裡,大熱的天卻緊擁著棉被出汗,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姐姐早去上班了,家裡就她一個人,迷糊著也懶得做飯,飢寒交迫地躺在床上。

    家裡的門卻突然開了,南胭以為姐姐良心發現回來照顧她,囔著鼻子喊了聲「姐姐」,卻沒人應。南胭想,難道是強盜?正是此時有人破門而入,她本來想著,心裡就緊張,一驚嚇,閉著眼睛尖叫了一聲,隨手扔了個枕頭過去,正好砸中了來人的臉。

    只聽沒有動靜了,南胭才慢慢從棉被中露出一雙大眼睛,也許因為太驚訝,眼睛瞪得更大了,瞪著端崢陽。

    端崢陽竟然沒生氣,沒轍地搖搖頭:「我還頭一次被人砸枕頭。」

    南胭瞪得大大的眼睛忽然彎成了月亮,棉被調皮地抖動著,悶悶傳來她咯咯的笑聲。她猛地掀開被子,手裡抄起另一個枕頭,用力砸向他。誰知這次他有了防備,頭一歪,輕易就躲開了,「我會這麼笨,還被砸第二次?」

    南胭擺出勝利的架子,從床墊上站了起來,耀武揚威地俯視著他:「端總還沒試過這麼不受女人待見吧?」

    她靈動而活潑地笑著,大概因生病,一天不見,又瘦了些,一雙大眼睛顯得更大了,嵌在她凝脂般的肌膚上,臉色有些潮紅,因為還發著燒。

    她只穿一件最輕薄的睡裙,淺藍色,有波浪形的花邊蕩漾在裙擺上,一下搖擺就泛起柔美的波浪,如同有魚兒游過,水波興起的美麗弧線。

    他只覺得口舌發乾,胸口漸漸加快了起伏。他突然說:「我給你做飯。」

    是啊!她都兩頓沒吃了,不說起還不覺得,一聽到他說,她只覺餓得快成照片兒了。於是鼓動他:「好,我要吃白粥,還有煎蛋。」

    他睥了她一眼:「有送上門服務還這麼刁鑽。」還是繫上了圍裙,站在廚房裡做得手忙腳亂。

    她本來睡在床上,突然聽見廚房裡砰砰亂響,她一醒覺,只怕他大少爺還沒做過飯,別把廚房給燒了。她一個翻身就起來,快步走去廚房。

    端崢陽正抓著一把米,鍋裡燒著水,見她來,便隨口問:「是先放米進去,還是等水開了再放?」

    她撲哧一笑,引得他也窘窘地笑自己。

    她說:「得了大少爺,我來吧。」說著就去拿他手裡的米。

    可他偏不放,執拗地緊緊捏著米,就是不給她,嘴裡還振振有詞:「說了給你做飯,你要相信我。」

    南胭還是不肯,兩人就在狹窄的廚房裡搶起來,他人高,又把手舉得老高,不讓她搶,南胭踮著腳尖,伸出手去搶那高高的米。終於搶到了,他乖乖地放開了手,南胭得逞地笑出聲,手裡已經拿到了米,而他卻突然吻住了她。

    南胭一片空白,只覺得全身血液如同被點燃,身體熱熱的。手裡忽然就失了力氣,米粒倏然掉落,灑在地上,簌簌地響,有的就跳動在她腳邊。而他早就握住了她的腰,制住她貼在自己的胸膛。

    南胭昏昏沉沉的,是還在感冒吧,她想。

    他的吻其實很溫柔,溫柔得就要將她融化。沒有那晚的酒氣,沒有那晚的霸道,就是一種水般的溫柔,漸漸的,透過唇舌的纏綿,流淌進她的心裡。他們吻了很久,他已吻得忘情,而她被他抱著,就似沒了力氣。

    他突然放開她,眼神怔怔的看著她,他的臉背著光,她要抬著頭才能看他,她看不明他的表情,卻才發覺剛才發生了什麼。她突然說:「我去拿泡菜。」

    她迅速地走過他,而他愣在那兒,似乎已經出神。

    他想,自己居然愛上她了。怎麼會是她?他的身邊不是沒有女人,好女人也不止一個,怎麼會是她?

    她踮起腳去拿櫃子裡的泡菜,小時候她就愛和姐姐一起吃泡菜,有時吃著玩,有時拌飯,泡菜又香又辣又脆,嚼在嘴裡很是爽口,所以和姐姐一住進來,她就親自醃製了這一壇泡菜。

    放得很高,她險險地才把罈子撥到手邊,眼前忽然晃過他的臉,想起剛才她也是這樣,踮高了腳尖,去拿他手裡的米。她一個晃神,泡菜罈子「啪」的一聲,摔得粉碎,泡菜的香味瞬間傳開,瀰漫了整個房間。

    他連忙跑了過來,問她:「怎麼這麼不小心?」

    怎麼這麼不小心,居然會愛上他?姐姐的話還在她耳邊,他是一個花心大少爺,他有錢,有家世,有地位,有女人,而她只有奔波餬口的生活。愛上了他,她就付出了她的一整顆心,而他呢,她對他而言,也許只是萬千粉黛中的一抹顏色。他們本來就不該有交集,一開始就是錯的,那個侵犯的吻,簡直就像一場鬧劇。

    既然是場鬧劇,那就別再讓自己變得更加可笑。

    既然已經下了決心。

    她蹲下身子,一塊一塊撿起那些破碎的瓦片,她想,如果一顆心碎成了這樣,恐怕也只好丟了棄了,難以復原吧?

    鹽水面上泛開層層漣漪,原來是她的淚,她怎麼會哭呢?剛下決心要放開這個人,不再見他,所以她傷心了嗎?或者她已經破罐子破摔,自從失去了容紹,她就再不奢望可以幸福吧?

    禍不單行,一顆圓潤鮮紅的血珠從她的手指尖上滴下,滴在鹽水裡,瞬間暈染開來,變成飛舞的紅花。

    他著急地抓她的手來看:「還好傷口不太深。醫藥箱在哪兒?」

    她呆楞幾秒,終於指了個方向,他轉身就去找醫藥箱。而她片刻已經回神,走去客廳,坐在沙發上等他。

    他已經拿來了醫藥箱,細心地替她包紮。

    他的額發低垂著,從她的角度看,還可以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又黑又密,很是好看,她想,一個男人怎麼能有這麼漂亮的睫毛,真讓女人嫉妒。

    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太陽的光斜斜地從窗戶的花鏤中照射進來,投在地上也是一朵朵華麗的花樣。外面的街道上應該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吧,可她關上了窗戶,這裡就只有他和她,身周圍是那樣的靜謐美好,這樣的情景陌生而熟悉。

    她記得,曾有個人,也為她包紮過傷口。她記得,曾有個人,也讓她怦然心動。

    他突然開口說話,而她搶在他說話的時候同時說出了一句話。

    他說:「我們在一起吧。」

    她說:「我們別來往了。」

    他和她都楞住了,茫然地看著對方,他的眼裡只映著她,而她的眼卻沒有焦距,似乎在想什麼事情。

    他想問,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他已經感受到她動心,明明他們互相喜歡著,明明兩情相悅情投意合。

    為什麼?

    他正要開口,大門卻被敲響,兩個人猛然回過神。她覺得尷尬,主動起來去開了門,姐姐站在門外,笑著說:「今天端總聽說你病了,找我借了鑰匙來看你。」

    芷香走進來,見端崢陽正半蹲半跪在沙發旁,就笑說:「端總還在呢。」

    端崢陽站了起來,神色已經換上了冷峻,「正準備走了。」

    「這丫頭沒給您添亂吧?」

    端崢陽的眼中閃過幾不可查的複雜情緒:「倒是我添亂了,想給她做飯又做不來。」

    芷香驚詫地盯著他,重複道:「給她做飯?」

    端崢陽不答,順手拿了放在沙發裡的外套,打了聲招呼,就已走了。

    芷香仍在驚詫,又拉著南胭問:「端總真給你做飯了?」

    南胭心裡堵得慌,臉上卻還在笑,「是啊,就是沒做成,被我把米灑了。」

    芷香張大了嘴:「天吶,你這丫頭出息了,端總這麼關心你!」

    誰也沒想到,芷香也沒想到,她的一句話,南胭就撲在她懷裡,芷香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覺得肩頭有些涼涼的,這才發現,南胭在哭,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裳。

    芷香疑惑,但更多的是焦急,忙把南胭拉在沙發裡,並肩坐著,輕言細語:「丫頭,受了什麼委屈就說吧,姐在呢。」

    南胭本來只是細聲啜泣,越哭著越收不住,到最後已經哭得說不出話。

    她吸著氣,斷斷續續地告訴芷香:「沒什麼,就是泡菜罈子被我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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