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兒……竟連開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我只感到自己的心像被生生撕開,溫熱的血緩緩淌出。
我以心疼的溫柔攬緊她,無言也無語,只是深深地將她緊擁在懷中,面龐廝磨著她鬢間的髮絲。
早知道她是如此的脆弱,為何自己就是無法狠下心將她強留在身邊,而任由她漂泊在外,受顛沛流離之苦。
我倏地閉上眼,須臾,再睜開眼,抑不住滿腔的哀恨。
凌兒有著俊俏不凡的容顏,傲視一切的勇氣,卻帶著風般的個性遊歷世間。她雖是女兒身,卻身著男裝,技壓群雄,面對任何艱險,她似乎都能泰然處之。然而,在這光芒的背後,誰見到掙扎的她……
可憐的凌兒,令人心疼又憐愛的人兒,除了我,有誰知道她的堅強是由脆弱築成的!
耳旁她的氣息愈加急迫細微,緊擁在懷中的身軀逐漸開始冰冷,我心中的天地,恍如在瞬間崩毀!
我要失去她了!我要永遠地失去她了!
「我……還是沒能守住你,最後,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你離開我……」我抱緊她,身形緩緩顫動,低垂的頭掩蓋了我傷心欲絕的神情。
自我懂事以來,便過著艱苦的日子,所以期待著幸福的夢想,而凌兒對我而言,就像看見了融合了幸福與夢想的人。
蒼天啊,既然將她給了我,卻為何還要早早地帶走她?
凌兒……驚慌、不安,令人恐懼的慌亂在心中沉沉壓迫著,即將失去她的沉窒令我的身心是一片空茫的白,真實和夢魔交相生映。
我擁緊她,眼微斂,滾燙的淚珠滑下,點點落在她的面龐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啊!
我可以從容地操控千軍萬馬,運籌帷幄,擁有足可反轉乾坤的能力,然而,這最終的結果竟是救不回心愛女子即將逝去的生命!
她孱弱的手撫上我沾淚的面頰,眸中是令我心碎的不捨,細柔的聲音幽幽地道:「不,孔明,不要……
手指緩緩從我的臉頰上滑下,她最後的聲音隨著垂下的手而歸於寂然。
「凌兒……」我緊摟住她已沒有體溫的身軀,痛不欲生。
我知道,今後,自己的生命已將殘缺。
我捧起她的臉龐,拂開她額上的發,垂首輕吻著她冰涼的唇,面龐輕輕摩挲著她似在沉睡的容顏,彷彿對待一個極需安哄的孩子般,低喃道:「凌兒,你還是要先走一步……如此也好,失去的痛苦,你一定也無法承受,就讓我一個人承受吧……」
凌兒平和地躺在我的懷中,超塵虛幻的面龐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容,所漾出的是不屬於這人世的迷離絕美。
我猛地抬起頭,望向蒼茫的夜空,說出聲動九霄的咒言:「蒼天啊,請以我的靈,我的魂為證,劃下血的誓言——讓我能守護著凌兒,無論她在何處,我的魂魄,將永生永世追隨著她!」
夜空中,群星閃耀。 突然,有幾道白光,迅疾地閃過,照得整個世界亮如白晝。 接著,是數道絢麗的色彩,如同最耀眼奪目的花朵,綻放在深黑的夜幕中。 就像是凌兒燃燒生命後留下的最後一道光輝,留下永恆的美麗與惆悵……
淚水,靜靜流下我的臉龐。
這一場燦爛而短暫的流星雨,就像我與她之間久遠而深情的誓言…… ******************************
凌兒就這樣走了,真的如流星一樣消失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一道最燦爛,也是最傷感的軌跡。
她的離去對我來說,不只是一生所愛的逝去,同時被埋葬的還有我少年時代的激情與夢想,她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痛。
生命是無奈的,生活又是殘酷的。
不久,主公登基,建立蜀國,任我為丞相。
隨後主公不顧我的勸阻,親率大軍前去征討東吳,卻兵敗,病重白帝城。
他召我到白帝城,將少主托付於我。
回成都後,我調整巴蜀內政,穩定因主公戰敗而混亂的人心,扶助少主即了帝位。
我已是武鄉侯,領益州牧。而後,我又率軍南征,穩定南部四郡。
而因瞻兒與果兒的父母早亡,凌兒也去了,我便將他們收為義子、義女,當做是我與凌兒的子女,取名諸葛瞻、諸葛果,教他們讀書習字,悉心撫養他們成人。
「凌兒……」望著漫天紛飛的雪花,我習慣性地撫摸著左手小指上的銀戒,這是她最後留給我的信物,對著它說話,就好像與凌兒談心一樣,「你知道麼,這幾年我過得並不平靜,我曾五次率兵出祁山征討魏國,但都無功而返……」
沒有人回答我,寂靜的院中,只有雪花片片落下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入我的耳內。
「凌兒,我就要第六次出征祁山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俯唇輕吻著小指上的銀戒,我喃喃說道,「這場戰爭完結後,不管勝利或是失敗,我都會來陪你,你再耐心地等等……」
我不會讓她等很久,不會放任她獨自一人在風雪中蒼白憔悴,我知道她在等我,一直一直在等著我……
獨自漫步在風雪中,看片片雪花,悄然落下,心中是一片寧靜。
晶瑩的雪花,輕輕柔柔地落在臉上,猶如她輕輕的吻,如此多情地打動著我的心。
每個嚴冬,我都是如此地思念著她,因為有她,我絲毫也不覺得寒冷。
冬天是一個回憶的季節吧,回憶裡有太多太多的她啊!
心神漸漸融入這雪花飛舞、北風嗚咽的寒冷天氣,夜幕深處,遠處打更人的更聲寂寥而單調地響起。
雪的世界就如同是影子的世界,沒有人聽我的心裡話,沒有人分享我的喜悅、憂傷。
但我知道凌兒已成為我的影子,她會與我形影不離,陪我度過這寒冷的冬季,一生一世地陪伴著我……
日夜思念著她,為她守住這一顆在午夜慢慢枯萎凋零的心,在這大雪紛飛的冬日,默默地綻放著自己的心事,直至走出這漫長寒冷的冬季。
凌兒……請你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
我再次出發了,第六次北伐,出兵祈山。
大軍出了斜谷口,到了渭水南岸的五丈原,便在此構築營壘,屯田耕作。
魏國派來的是我的老對手——司馬懿。
司馬懿命令將士只守不戰,我幾次三番向他挑戰都無功而返,雙方便在此相持了百多天。
而我,終因過度辛勞,病了,且病得很重。
我也略通醫術,深知自己身體的狀況,我怕是要命喪於此了。
我不願放棄,不願放棄我的理想和我必須承受的責任。
自從先帝走的那一刻,我知道從那時起,我的責任就不僅僅是舉起蜀漢了,而是整個天下。我必須完成先帝的托孤重任,而不是半路撒手人寰。
而今我老了,已是疲累不堪,我無法舉起這龐然大物了,是該放手的時候了……
記得在草廬時,每當談起天下之局勢,凌兒總是用低緩的語調說道,時勢造英雄,英雄卻始終無法造一個時勢……生命如花,花開剎那,如夢如幻,留下一世的激烈,其實不過是與四季的爭輝……
莫非凌兒早已料到我有今日?
我譴伯約(姜維)與公琰(蔣琬),秘密調兵,囑咐他們,若我有不測,不可將我死去的消息透露出去。
我再與從成都趕來的楊儀與李福商量,由公琰、文偉(費禕)、伯約一同繼任我的職務。
交代好身後事,我也可以安心地去了。
此時已是深秋,颯颯的秋風吹落滿地的黃葉。
這日深夜,一股異樣的氣氛驚起了早已昏昏欲睡的我。
我拖著病重的軀體,靠在長椅上,坐在蕭瑟的秋風裡觀測星象。
一顆大得離奇的流星出現在南天幕,照亮了整個夜空!
只見它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半個天幕,逕直衝入西南方的主星陣,那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將星遭遇如此大的衝擊,光芒立即黯淡了下去!
「看來,我的時候終於到了……」我望著那顆即將熄滅的將星,心中有絲釋然。
我再度仰望著深黑的夜幕,一道耀目的光猛地刺痛了我的眼!
不顧雙眼被灼的疼痛,我睜大了眼眸。
星,落下來了……
一顆接著一顆從天幕滑過,帶著絢麗的色彩和光芒,將黑夜照得也如白晝般明亮。
流星雨……
我的腦中忽閃過凌兒曾對我說過的話:
「聽老人說,人的一生一定要見到一次流星雨,否則人生會有遺憾的……」
「孔明,以後有機會,我們一起看流星雨,好麼?」
想著,我笑了:「凌兒,我們終於可以一起看流星雨了……」
一顆巨大的、白色的流星出現在天際,拖著長長的尾巴,慢慢往我的方向飛來。
那顆流星是如此明亮,如此燦爛,將其它的流星都映得黯然失色。
我的心跳忽地急促起來。
那不是一顆流星,應該說,那不僅僅是一顆流星!
耀眼的白光間,隱約可看見人的身影。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團白光緩緩靠近、落下……
無數的光影聚合在一起,現出一個女子曼妙的身影。
她的長髮在夜風中飛舞,肌膚如透明般,發出微微的銀光,細緻無暇的臉上帶著似水的柔情。
「孔明……」她微微彎下身子,溫柔而不容拒絕地摟過我的肩膀,纖長的手指滑過我憔悴蒼白的面龐,而後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
「凌兒……你來了……」我長歎一聲,反手緊摟住她,意識逐漸離我遠去,眼前一片朦朧,「我等了那麼多年,你終於來接我了……凌兒……放心,這次,我不會再拋下你一個人了……」
陣陣秋風吹過,五丈原上落滿了黃葉。
伴隨著那幾句淒美纏綿的詞:
「風把漫長來時路吹斷,再回首情還在人已散……
日夜背負著相思的重擔,讓英雄氣短就唯有愛……
假如半生奔走,最終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
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
我已將凌兒擁在懷中,此生,我無憾了。
真的,無憾了……
姜維(番外)
我是姜維,字伯約。
人們都說,我是丞相最中意的弟子,將來蜀國宰相的位置非我莫屬。
但是他們卻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功名利祿、榮華富貴。
當年在天水關,我心甘情願背負起降將的污名。
但是,讓我屈服的,僅僅是因為他是丞相。
只是因為這個人而已。
當他對我微笑時,那笑容裡的睿智,眼睛中閃爍的信任和期待,身上散發出的渾然天成的氣度和威嚴,讓我心悅誠服地拜倒在他腳邊。
從此追隨丞相,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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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降之後,我成為了蜀國的一名將軍。
看厭了官場的鉤心鬥角、爾虞我詐,聽膩了腦滿腸肥的大臣們的阿諛奉承、溜鬚拍馬,我突然慶幸起我是跟在丞相身邊。
剛隨著丞相來到蜀國時,我身無長物,更別提是自己的府邸,於是丞相讓我住在丞相府裡。
能夠有這麼一段與丞相共同生活的日子,是我一生的幸運。
丞相兩袖清風,身為蜀國地位第二高的人的他,生活卻簡樸得令人吃驚。
府邸雖大,卻沒有任何奢華的裝飾,連侍女和僕從的數目也只是勉強夠維持。
剛開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偌大的一個府,卻安靜得有些過分。下人們來來往往地做著自己的事,卻一絲聲音也無。除了偶爾來拜見丞相的將軍和大臣們,整個府像千年古井般波瀾不驚。
只有丞相那兩個可愛的孩子,諸葛瞻和諸葛果,給這潭平靜得過分的水帶來了些小小的浪花。
諸葛瞻是哥哥,八歲,諸葛果是妹妹,六歲。
這對兄妹長得粉雕玉琢,都有著細緻的皮膚和伶俐的大眼睛,紮著兩個小小的童子髻,聲音像晃動的銀鈴般動聽,整個府裡的人都將他們當成是寶貝。
丞相很忙,早出晚歸,所以當我到這裡的第二天開始,就自動成了這對小兄妹的「好心的叔叔」,並且答應了教瞻兒武藝,真不知道這兩個小傢伙是從哪裡聽來有關我的事情的。
瞻兒悟性極高,而且很努力,不愧是丞相的孩子。果兒還小,總是依偎在我的懷裡,吃著手指,笑瞇了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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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是中秋節。
下人們都各自回去與家人們團聚了,空蕩蕩的府裡就剩下了我與諸葛兄妹。
丞相清早入宮,此時還未回來。
我一手抱一個,將兄妹帶到了屋頂上看月亮。
深藍的夜幕中,閃爍著點點繁星,襯出了那輪玉盤似的明月。
果兒抱著一個月餅啃,一邊聽我結結巴巴地講述著我不擅長的有關月亮的傳說。
瞻兒卻顯得異常的安靜。他抱著雙膝,下巴放在膝蓋上,明亮的眼睛一轉不轉地盯著夜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想什麼呢。」我伸手過去拍拍他小小的肩膀。
瞻兒是個聰明乖巧的孩子,但是有的時候卻顯示出了與他年齡並不相稱的成熟。我有時會想,在這個孩子的身上,也許發生過什麼事情。
他想了想,然後將稚嫩的小臉轉向我,認真而嚴肅地問:「伯約叔叔,你說,那些星星上住著人嗎?」
我愣了下,不禁失笑,真是孩子氣的問題。
瞻兒卻不高興了,他用那雙黑亮的眸子瞪著我:「伯約叔叔,你笑什麼?我是認真問你這個問題的。」
我看著他那麼嚴肅的樣子,於是收了笑,考慮了一會才說:「星星上嗎?也許住著些神仙吧。」
「是麼?」這個答案卻讓瞻兒的小臉泛起了喜悅的紅暈。他撲上來抓著我的手,連聲問:「是真的住著神仙嗎?那麼說,我們的母親就是神仙了,是嗎?」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我有些傻,只好敷衍地隨便應了聲。
這時,一直只顧著啃吃月餅的果兒突然出聲了。
「母親死了。」由於嘴裡塞得滿滿的,她的聲音有些含糊,卻是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朵裡。
我心裡一震,終於發現了自己的遲鈍。這個府裡為什麼會這麼安靜?那是因為沒有女主人——就是瞻兒和果兒的母親啊!
丞相已經快五十歲了,不會沒有娶過親,按照瞻兒和果兒的年紀來看,他們的母親也應該很年輕,難道……是真的已經去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