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為什麼府裡的人從來不提這件事情?甚至是丞相本人,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有過妻子的樣子。
也許是我還年輕吧,雖然知道這也許是這家人內心深處的秘密,我還是有些好奇。
「瞻兒,你們的母親已經不在了嗎?」我盡量問得委婉。
瞻兒低著頭,身子有些顫抖,然後,他猛地抓過果兒,用力拍了她一下,稚嫩的聲音充滿了憤恨,也帶著幾絲傷痛:「誰告訴你母親死了?她好好地活著呢!總有一天,她會來接父親和我們走的!」
寂靜的夜裡,瞻兒的聲音聽來分外響亮和尖銳。
這突然的事件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果兒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他們……他們都這樣說……」果兒哭得鼻涕眼淚齊流,委屈無比。
我連忙抱過果兒,笨手笨腳地哄著她,然後用力瞪了瞻兒一眼。
瞻兒的眼睛有些紅,淚水在裡面轉來轉去。
他一向是很疼妹妹的,現在一定是很後悔了。
果兒哭得聲嘶力竭,終於在我懷裡沉沉睡去,我脫下戰袍裹住她,這才慢慢地和瞻兒說話。
沒想到,我還沒張口,瞻兒卻搶先說了,聲音顫抖而急切。
「伯約叔叔,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有些怯怯地看看我,像是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母親一定還活著,是子龍伯伯說的。」
「趙子龍將軍嗎?」我有些意外。這個曾大戰長阪坡的老將軍,在魏國有著很高的威名,我也一直很想去拜訪他。
「嗯!」瞻兒用力地點點頭,挺起小胸脯,「子龍伯伯親口對我說的。他說,當時,天空的星星們都落下來了,它們接走了母親。總有一天,母親會從星星上回來,把我們和父親也一起接走!」
孩子氣的話,卻是固執地認真,讓我有些感動,不禁點了點頭,盡力想讓自己去相信瞻兒的話。
瞻兒的眼睛放著快樂的光芒,他靠在我的身上,看著天上的星子們,喃喃道:「不知道母親是住在哪顆星上呢……」聲音越來越低,不多久,竟沉沉睡去了。
我微微笑了,然後抱起兩個熟睡的孩子,送他們回房。
看了一會兄妹倆安詳的睡臉,我走出門外,深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氣,不禁想起了以前在魏國的日子。
那時候,我只不過是個微末的軍官,在邊境守城。無數次的中秋節,也只能在寒冷的城頭,一邊搓搓手,一邊看看明亮的月,想著一年又快過去了。
然而造化弄人,現在的我,已經是一名蜀國的將軍。儘管這些日子以來,並沒有接到什麼任務,只是閒散度日,但是只要在丞相身邊,我就安心。
每個年輕的男兒心中總會有熱血的夢想,而我也不例外。我希望能夠成為出色的將領,幹出一番大事業。
相信丞相會給我這個機會。
我想著,不禁渾身又充滿了幹勁,於是抽出寶劍,在月光下盡情地舞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身邊傳來啪啪的鼓掌聲,伴隨著一個帶笑的清平溫和的聲音:「伯約,好興致啊。」
我連忙停下來,轉頭看去。
銀色的月光下,站著一個穿著灰色素袍,手搖羽扇的人。微風吹起他的袍子,勾勒出他如神砥般修長卻略顯單薄的身形。
「丞相!」我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收起了寶劍,長揖到地。
在丞相面前,我總是覺得自己還像個不成熟的少年,對丞相也總是有著那種像對父親般的敬愛。
丞相的臉上帶著寧靜而又悠遠的微笑,輕輕搖著羽扇,抬手阻住了我的大禮。
「伯約,在這裡住,還習慣麼?」他隨意地問,像閒話家常般。
「嗯。」丞相的隨和也消去了我的不安,「瞻……少爺和小姐也都很可愛。」
說到兩個孩子,丞相的表情更柔和了,「伯約,直接叫他們的名字就好。他們沒給你添什麼麻煩罷?小孩子有的時候比較不懂事,希望你別在意。」
我敬畏地看著丞相,也許是離得很近的關係,我看到了他鬢邊的叢叢白髮和眼角細密的皺紋。
此時的丞相,完全看不出平日那種沉穩的魄力和無可置疑的權威,只是像個普通的父親,顯得疲憊和蒼老。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瞻兒和果兒的母親——那個也許是丞相的妻子的人。
「瞻兒和果兒都很乖,今天晚上,還給我講了他們的母親。」我小心地說,但是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不禁暗罵自己的輕率。
丞相原本就白皙的面色突然變得更加蒼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在他清明的眸間,一閃而過的是讓人心驚的痛苦。
但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丞相又恢復了淡然,只是這次我注意到,丞相握著羽扇的手指有些顫抖,額角,有一根青筋在急速地跳動。
從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丞相左手的小指上,帶著一枚小小的銀戒,此時,他正用顫抖的手指,輕輕摩梭著那枚銀戒。
我很尷尬,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丞相卻像沒事般地走近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歎道:「伯約,你很聰明,人品也很踏實,但是你的性格還需要多加磨練啊。」
我的心跳得很快,丞相的袍袖間帶著我所不熟悉的書卷氣和墨香,讓我深刻感到了自己的粗俗和幼稚,我慚愧地低下了頭。
「伯約,明早到我書房來罷,我有些事情要對你說。」丞相的聲音仍是那麼溫和醇厚。
我驚訝地抬頭,飛快地看了丞相一眼。
「回去休息罷,這麼晚了。」丞相笑著說完,便轉身回去了。
我看著丞相文雅的背影,內心裡湧動著感激和不安。
感激的是丞相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誇獎了我;不安的是,丞相明天到底是要對我說什麼呢,是要給我正式的職務了嗎?
在複雜的心情裡,我度過了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很久以後才有人告訴我,丞相為了我的事情,和蜀主鬧得有些不愉快,甚至也遭到了一些大臣們的反對。知道了這件事情後,我對丞相的感激又多加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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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早早地起身,認真地整理了儀容,這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丞相的書房。
一大早,丞相已經在伏案忙碌了。
我靜靜站在一邊,看著堆放著不知道多少公文的那張大得嚇人的案台,和擺滿了房間角落的藏書箱。
丞相批完一卷公文,放下筆,示意我過去坐下。
我拘謹地走過去,目光仍是在那幾十個藏書箱上打轉。
「伯約,喜歡看書麼?」丞相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微笑著問道。
我連忙收回貪婪的目光,點了點頭。
「這些都是我讀過的書。我所學,大半從中得來。」丞相微微感歎著,「可惜,我平生所學,怕是要失傳了。」
「丞相,相信蜀國有不少人才,為何不選幾人,將您的知識傳授給他們?」我問。
丞相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我,沉聲說:「伯約,你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有資格繼承我的學識?」
我不知道丞相為何會突然說起這個問題,只得疑惑地搖搖頭。
「我的傳人,必須要有極高的天賦,還要有優秀的人品和堅忍的毅力,再加上足以成大事的氣度,和無比的忠誠心,因為,他繼承的不僅是我的知識,還有我的地位和志願。」丞相的目光銳利如劍,像要看透我的內心般死死盯著我。
我平靜地與丞相對視,心卻越跳越快。
丞相說的人……是我嗎?
難道……丞相會給我——一個魏國地位低微的降將這樣高的評價?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伯約。」丞相溫和地喚著我的字,「你懂我的意思嗎?」
「可是……」我的聲音乾澀暗啞。
「在遇到你之前,我以為,我此生再也不會找到合適的人。」他的唇角是清平卻喜悅的笑容,憔悴的面龐也煥發出光芒。
「伯約,我相信你,這就夠了。我平生所求之事只有一件,收復中原,興復漢室,以報先帝知遇之恩。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因為,這必須是你自己的意願,而不是我強加給你。」丞相靜靜地說,目光仍舊像利劍般盯著我。
丞相為報先主劉玄德之恩而鞠躬盡瘁的賢名已經傳遍天下,可是我呢?
我對蜀國並沒有什麼感情,因為這不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但是,只要是為了丞相,這一個理由已經足夠。
為了報答丞相的信任和這份如慈父般的感情,我還有什麼不能為丞相做的。
我站起身來,倒退幾步,然後深深向丞相叩下頭去。
從此,丞相是我的師父,也是我的父親。
我會用我的一生來回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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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依言開始傾囊相授。
從天文到地理,從軍事到政治,從當今的格局到未來的走向。
甚至是五行八卦、謀略權術這些艱深晦澀的知識,他也一點一滴地教我。
我天天鑽在丞相的書房裡,如饑似渴地讀著那一箱箱的藏書。
偶爾空閒的時候,丞相也會與我暢談古今,每次都讓我受益匪淺。
有一次,我曾好奇地與丞相談起《梁甫吟》,因為聽說丞相當年在隆中隱居時,經常吟誦這首詩以自勉。
丞相聽了只是微微一笑,溫和地問我:「你喜歡這首詩麼?」
我猶豫了一下,但是還是很乾脆地搖頭:「不喜歡!」
「哦?」丞相很有興趣地看著我,「說說看,哪裡不喜歡?」
「嗯……」我皺著眉頭思索,「晏子進讒言,只因為兩個桃子,就逼死了三名有功的大將,這不算什麼謀略過人,只能說是小人得志!」
丞相笑了,笑聲如春風般清和。
他輕歎著拍拍我的肩膀:「伯約,你還是老樣子,眼裡揉不得一點沙子啊。可是你也要知道,有的時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看我還是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丞相一笑轉了話題:「你還年輕,可能會喜歡英雄些的詩詞罷?我恰好知道一首,便說給你聽聽。」
說完,伸手從旁邊的書架上取下一架短琴。
琴上罩著青緞,即使很久沒有動用過,看來仍是乾淨整潔。
丞相小心地調好琴弦,舒開修長的十指,輕輕撥出一串婉轉的樂音。
隨著琴聲的漸漸低沉,丞相曼聲吟道:
「風把漫長來時路吹斷,再回首情還在人已散。
我恨蒼天無語總閉上眼睛,不聽不問不看。
任憑深情任憑真心,隨風離散讓我癡狂讓她傷感。
日夜背負著相思的重擔,讓英雄氣短就唯有愛。
假如半生奔走,最後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
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
逞好強縱有淚不輕彈,酒一干滿懷苦心已酸。
世間最難為鐵膽柔情男兒漢!」
丞相的聲音如往日般清醇,此時聽來卻帶了淡淡的憂鬱、細細的纏綿和悠悠的感傷。
那些看似激昂,實則無限心酸的詞句,用丞相特有的聲音淡淡如閒話家常般訴出,竟讓我聽癡了過去。
「日夜背負著相思的重擔,讓英雄氣短就唯有愛。假如半生奔走,最後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我喃喃地重複著,盡力平復下心頭掀起的波瀾。
「喜歡麼?」丞相收起琴,微笑著問。
「嗯!」我用力點頭,「這首詞的作者,想必是個雖鐵膽卻也兒女情長的男子漢吧?有機會的話,真想和他認識認識!」
丞相聽了我的話,笑容裡帶上了幾分酸楚,「伯約,你這次可猜錯了。這首詞,是一個女子告訴我的。這也是她最喜歡的詞。」
「女子?」我很意外。不僅是因為女子也會喜歡這樣的詞,也是因為丞相說起這個女子時眼眸中的迷濛和溫柔。
「這個女子,想必也是個英雄般的人物。」我說。
丞相笑得感傷,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多了幾分顫抖和暗啞:「她不是英雄。但在我的眼裡,她畢竟是與其他女子不同的……可惜,天妒紅顏,她……已經不在了……」
我從未見過這般傷心的丞相。他眼中流露出的深沉的痛苦讓我有些窒息。
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出,丞相對這個女子的感情是多麼深厚。
心猛地跳了一下,這個女子……難道就是瞻兒和果兒口中的母親?
我突然對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那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可以讓我眼前神一般的丞相如此夢魂縈牽,如此失魂落魄,如此癡情不悔……
許久,書房裡一片壓抑的寂靜。
丞相大約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抱歉地對我笑笑,「趙子龍將軍病了,你代我去看看他好麼?你不是一直很想拜訪他的嗎?」
我連忙起身,長揖退出門外。
在門簾垂下來的一霎那,我又抬頭看了一眼,只見丞相雙手支住了額頭,渾身無力地靠在文案邊,單薄的背影透出了讓人心驚的消沉。
然後,一聲壓抑沉痛的歎息傳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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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騎馬往趙氏將軍府而去。
由於一直在想著丞相和那名女子的事,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走過了都沒注意,直到同行的家人提醒,我才連忙收拾精神,下馬求見。
趙氏府邸比丞相府小一點,同樣是樸素的。趙子龍將軍的清名看來名副其實。
走過一間擺滿了各式兵器的院子,侍女將我引到正室,還未進門,一股濃重的藥味便撲面而來。
我整整衣袍,在門下沉聲通稟:「奉義將軍姜維求見!」
內室傳出一陣低語和唏唏嗦嗦聲,接著便有一名面目和善的老婦掀起了門簾,笑著道:「伯約將軍,請進。」
室內只點了一盞油燈,昏暗的光線隱約照出了牆角的梨花木架床,沒有多餘的擺設,雪洞也似的清冷。
我躡步走到床前,長揖到地。
子龍將軍斜靠在床頭,眉目間依稀能看出昔日長阪坡英雄的英姿,卻已然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面容上深深淺淺的溝壑,彷彿記錄了他一生的崢嶸歲月。
「你就是伯約?不用多禮。」子龍將軍朗聲笑道,伸手扶住我下拜的身子。
一雙雖乾枯卻仍有力的手,虎口處有厚厚的老繭,手背上有數不清的刀疤。
侍從搬來椅子,請我坐下。我恭謹地只坐了半身。
子龍將軍轉向旁邊,笑著對旁邊的老婦說:「你先去休息會吧,我們男人之間好自在說話。」
她大約是子龍將軍的妻子吧?我猜測。當面對著她時,老將軍的臉上就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柔情。
「日夜背負著相思的重擔,讓英雄氣短就唯有愛。假如半生奔走,最後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 悱惻的詞句又在我耳邊盤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