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孔明才看清她的衣著是以月白色綢衫為底,白色綢衫收束著她玲瓏的身段,外著白紗長衣,紗衣袖口衣襟皆繡有雲藍色花邊,腰間雪白衣帶,隨風飄舞,甚是輕柔。
她的衣著雖不是尋常百姓,但也不名貴,卻更顯得她清秀出塵,幽然於濁世之外。
「孔明……」她的神情有著零星的落莫,雖悠悠微笑著,卻仍驅不散眼底沉積的憂鬱,那些似乎已經沉積千年的憂鬱。
晚風輕拂著她柔軟的長髮,微掀著她白色的衣袂,月光下,她美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亂人神智……
「凌兒……」
第二十九章 最後一夜
孔明直望著一身女裝的凌,思緒飛得很遠,彷彿他們又回到了初次見面時,那個臥龍崗下的黃昏。
那時凌身著長袍,當真像個俊美的少年,她那仍帶著稚氣的嘴角,琥珀的眼眸,微微漲紅的雙頰……初見的那一瞬,已永遠留在孔明心中,一生難忘。
她的樣貌與那時並無任何差別,感覺卻已完全不同。
此刻,她的眼眸裡是真實的迷惘與憂鬱,帶著一絲不羈,卻又顯得無助。
一段美麗的情事該如何有個美麗的結局?
一句浪漫的誓言還是午夜的狂歡?也許情愛本身並不完美,有人說,一段情愛,要的不是完美的結果,而是風花雪月的過程。也有人說,平淡過一生,白頭偕老也好。
而他們,或許今生注定的只有短暫的相聚,永遠的分離。
見孔明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卻又不發一語,凌有些不安,輕喚道:「你……」
孔明走到凌跟前,定定地望著她,卻仍不開口說話,寂靜的秋夜對他們而言,空氣中彷彿有一種無聲的樂聲。
凌眼波一轉,纖長的手指輕撫著鬢邊的亂髮,低語道:「我……」眼簾一垂,輕抿薄唇,卻又倏地住口。
這一聲「你」,這一聲「我」,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裡,包含著的究竟有多少情意,恐怕除了孔明,誰也無法體會得到。
孔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輕撫著凌細緻無暇的臉龐:「凌兒……」
「我們……」凌忽地別過頭,伸手挽著孔明的手臂,「我們去市集逛逛好麼?」
「哦?」孔明一愣,但也任由她拉著,往市集去了。
夜未沉。
市集上喧鬧的人聲,小販們把貨物滿籮滿筐地裝著,一排一排擺列著,一屋一屋擱著,一層一層堆著,彷彿還實在萬萬不能裝下。
喧鬧的市集似乎也顯不出什麼活氣,同是在一片天空下,除了衣服、長相、身份外,人與人之間也沒有什麼差別了。
男人、女人、老人或孩童,依舊是為了生計而奔波的人們。
凌輕挽著孔明的手臂,慢慢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走著,看著。
穿著女裝的凌和換上便裝的孔明,與身邊的人並無不同。沒有身份之別,此時他們也只是普通的男女。
秋風總是有些涼意的,好似戰場上的空氣總是有點血腥味一樣。秋風也像是陷在情愛中的男女,夜色越濃也就越撒野,夜越深,彼此間的距離也就越清晰。
晃悠了半條街,凌忽見著一家金銀首飾店,便拉著孔明進去。
店主人見有客人來了,忙迎了上去,招呼著他們。
凌搭著孔明的手四處看了看,便站在櫃檯前擺弄著那些金銀首飾。
「恩……」凌對那些金銀、玉做的飾品都沒有興趣,倒是一支毫不起眼的木簪吸引住她的視線。
那是支桃木製的髮簪,長7分,寬約1寸,簪上精緻的花彫連紋理都一一在目。
「姑娘,這桃木簪不值幾個錢……」店主人有些疑惑,眼前這位美貌的姑娘看著也不像窮苦百姓,放著那麼多金銀珠寶不要,卻偏偏挑中這廉價的簪子。
「呵,我們便要這簪子。」孔明瞭解凌的性子,自然不覺得怪異,見她喜歡,遂欣然買下了。
「幫我戴上……」凌伸手扯下束髮的緞帶,指尖勾住青絲,隨手一擰,扭轉成雲髻,沒梳進髮髻裡的幾縷青絲垂在耳際,更添了一絲零亂的美。
孔明抬手將髮簪直插進她的發裡,修長的指輕撫著她鬢邊的亂髮,他的眼眸裡隱含著笑意,溫暖而明亮:「好美……」
「走,走吧……」凌隨即轉頭避開他的目光,遮掩了眸底的苦澀,逕直地往店外去了。
兩人出了店門,便沿著河邊,漫步在夜晚成都的街頭。
夜微沉。
萬籟寂靜,月明,星繁,遠處點點閃爍的燈火,忽閃著發出微光,似乎在妄想與日月爭輝;近處,卻傳來一聲歎息。輕微,但卻悠長的歎息,瞬間便在秋夜的晚風中消逝無影。
凌蹲在河邊,拿出幾張薄紙片、幾條竹片,還有幾根細銅絲,將紙片依次粘上去,直到拼成一個兩端漏空的球狀物,把竹片和細銅絲一一架支好,糊成的一個不會漏氣的紙燈籠。
她揮筆在燈籠上寫下:「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凌隨後便點燃紮在銅絲中心的燭火,等燈籠內部的空氣燒熱後,燈籠便由平地直升天空。
「凌兒,這是何物?」孔明從身後摟住她,將下顎置於她的頸窩。
「這是『孔明燈』……」凌身體後傾,將頭輕靠在他的肩上,「你知道麼,在我的家鄉,人們相信『孔明燈』能把一整年的晦氣、厄運帶到九霄雲外,所以紛紛在自己製作的燈上寫下自己的願望,讓它『隨燈而上』,讓願望一一實現。」
期許太多,而回應太淡太傷,她的世界一片灰暗,沒有一絲光亮,這種等待夢想該如何了斷?游離的她,要等待多久才有答案?
「你言下之意,這燈是為我而做的?」孔明將凌擁入臂彎內,輕吻著她鬢間微亂的髮絲。
「恩……」凌凝睜著眸瞳,「是的……」
既然此刻他們牽著手,她仍在他的懷裡,他們相愛,那麼她是否可以憧憬美好的未來?哪怕過了今晚他們就要天各一方,但是他們曾愛過,那就足夠了。
在有生的有限的時間裡,每一個人都會期待奇跡,凌也一樣。
燈籠緩緩升上夜空,在幽暗深黑的夜空裡顯得格外亮麗,這般的唯美。
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夢想,在這個森寒陰冷的夜晚裡那麼清晰明瞭,彷彿伸手就可觸及。
凌寂寥地低下頭望著河面,她的願望其實很簡單:只是想留在他的身邊,只是想留在他的身邊啊……
河面上波光幽幽,是這微風和月光所造出的幻景麼?
他緊摟著她,像摟著一件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而良辰美景使他們擁得更緊。
已經不會再有如此靜美的歲月了,要珍重眼前的人,珍重此時的景。
凌回身望著孔明,眼眸中所有的光亮在此時燃燒起來,沒有挽救,沒有憤懣。她就那樣一直望著他,望著,直到望出乾涸,望出傷逝。
她知道,結局從來不在她的掌控之中,關於愛情,他們即將曲終人散。
孔明注視著凌琥珀的眼瞳,她的眼眸裡佈滿了哀怨與情傷,深重得令他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她的唇觸到他的唇。
很輕,很輕,就像蜻蜓偶然觸到柳枝。
孔明微微一震,但沒有躲開,一縷淡淡的清香,立時盈滿了他的呼吸。
這個吻沒有深入,只是彼此微微地接觸著, 很快便結束了。
「既然你沒有俯下身吻我,那麼,就讓我踮起腳尖吻你吧……」凌恬然一笑,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過的安寧平靜的笑容。
剎時,孔明的心中溢滿了憐惜,愛到極致是憐惜。
憐惜她,而不分彼此。所有的愛,來自於憐惜;所有的感動,來自於被憐。
他無語,只是緊緊地擁著凌。
夜尚未殘。
秋季的夜馥郁而清涼,天鵝絨般的淡藍月光傾瀉在他們的身上,遠處一棵月桂樹在如洗的夜裡搖曳,芬芳地閃爍在這粼粼月色裡。
「我們,去泛舟好麼?」凌輕聲問道。
「這個時辰?」孔明有些驚訝,但仍答道,「好,我們去。」
河水碧綠如上等的暖玉,月亮漸高,月光映射水面,鋪上一層粼粼的銀光,遠山如黛,船兒好像泛著月光而行。
凌坐在狹小的木板船舷上,月光穿透雲霧折射在河面上,朦朧的光芒使她看得入迷,索性脫了鞋襪,光著腳丫子敲擊著水面,「啪啪啪」激起水花泛了漣漪散去,是愜意的好時光。
孔明斜坐在一旁,面前放著一張琴:「凌兒,你想聽何曲?」
「唔……」凌來到他身旁坐下,「還記得我從前唱得那曲《難為男兒漢》麼?我想再聽你彈奏。」
「好……」孔明抬眼環顧近前忽幽忽明的山光景色,深吸了一口氣調勻呼吸,心與境合,十指緩緩撥動琴弦。琴聲婉轉,彷彿柔美的清風,然後,慢慢低沉,恰似迷茫的雨絲一般洋洋灑灑。這陣細碎的聲音,雖是輕悄的若有若無,幾近不可聽聞,卻又恁般清晰綿延,源源不絕地傳出。
聽到這熟悉的旋律,凌靠著孔明的肩,輕啟薄唇,伴和起來。曼妙的歌聲,猶如天籟綸音,幽悠響起,宛若星斗橫轉,倒傾流光飛舞,又如泣如訴,哀婉淒涼,飄悠在夜空:
風把漫長來時路吹斷 再回首情還在人已散
我恨蒼天無語總閉上眼睛 不聽不問不看
任憑深情任憑真心 隨風離散讓我癡狂讓她傷感
日夜背負著相思的重擔 讓英雄氣短就唯有愛
假如半生奔走 最後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
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
逞好強縱有淚不輕彈 酒一干滿懷苦心已酸
世間最難為鐵膽柔情男兒漢 難為男兒漢 (歌手:巫奇 歌名:難為男兒漢)
歌聲、琴聲環繞,如夢似幻,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兩種聲音,纏綿得讓人斷腸,癡情得讓人心碎。
秋風拂面,無數桂花隨風紛紛落下,白色的花瓣夾著如水如霧的夜色,輕輕撒落在河面上,在月光的照映下,奇麗無比。
「凌兒……」孔明輕喚道,凌竟靠著他的肩頭,淺淺地睡去。
月光流瀉下來,照著她恬靜的睡臉,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隨著輕微的呼吸猶自微微顫動著。乍看之下,還以為她微張著眼眸,一副慵懶而楚楚幽憐的模樣。掉下的花瓣落在她的發間,青絲迤邐如雲,當真是美到了極點。
「船家,靠岸吧……」孔明輕拂開凌發上的花瓣,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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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將熟睡中的凌,輕放在床榻上,為她蓋好被褥,靜靜地凝視她,用手輕輕地撩撥著她烏黑秀麗的長髮,而後在她額上印上一吻,便想起身離去。
「不要走……」凌卻忽地睜開眼,伸手抓住孔明的手腕,雙目璀璨晶亮,如星辰一般,口中似言似喃,「今夜,讓我做你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