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吧。」懶懶無力的聲音仍然透著鳳威,蕭後的聲音一落,那道坐在床沿上的人影便應聲離開。宮娥為她掀開簾子,原來是茗妃剛喂蕭後服過藥出來。
她沖楚清清面無表情的盈了一禮,不待楚清清說什麼,便走了出去。筱筱被擋在門外不得進來,李嬤嬤一招手,殿中其他宮娥隨侍也都跟著走了出去。片刻間,若大寢殿裡,只剩下兩個不輸不贏的女人。
「兒媳見過母后,母后萬福金安。」楚清清深深的鞠了一躬,帶著幾位敬意,幾分悲憫,幾分同情。
「何必裝腔作勢?」那誠懇的聲音蕭後並不領情,「你終於出現了。」
是啊,現如今再沒有互相虛偽的必要。這兩道紗簾是她進來時看著宮娥放下的,說明蕭後不想看到她,也罷,想見她樣子的慾望也不是很深。「母后等了兒媳很久麼?」
「本宮也不想等這麼久,可是你一直活著,本宮一直沒得到你的死訊,是你讓本宮等這麼久的。」
她看不清蕭後說這翻話時的表情,那些聽來軟弱無力的話卻攜盡了億佛隱忍多時的憤激。站著有些腿乏,楚清清落坐在一旁,「你就這麼恨我?」
「本宮這一生,除了恨濮陽皇室,便是恨你了。」蕭後的話透過紗簾,不深不淺的傳入楚清清耳中,「是你讓本宮覺得挫敗,是你將本宮從高處摔了下來,這輩子我的權榮我的情,都毀在你的手裡,如果我不恨你,難道恨我自己命苦嗎?」
這翻話楚清清聽來有些可笑。若是站在她的角度想的確可以這樣認為,但這也只是她鑽牛角尖的結果,她就不會自己反醒麼?「母后這話嚴重了,難道母后不記得兒媳是如何來到這個皇宮的?兒媳本就命薄,在娘家時便隨時做了大去的準備,是母后讓兒媳學會了許多兒媳這輩子想看看不到,想學學不到的事情,若說恨,兒媳豈不是怨念纏身?你將一切的責任都推開兒媳身上,這樣對我公平麼?」
她的平心靜氣,彷彿更顯得她的心胸狹隘。蕭後的聲音又降了溫度,「聽茗兒說你瘦得很厲害,是在北晉過得不好麼?」
略帶嘲弄的話刻意勾起楚清清想忘卻的事情,蕭後的明知故問有些讓楚清清無奈與傷悲,「我只是個弱女子,能留得一條薄命回來見母后,那已是上天的垂憐。」
「弱女子?」蕭後似自言自語的一聲細喃後,徒然提高了音調,「在本宮面前,沒有必要如此妄自菲薄。你的能耐他人不清楚,本宮可是瞭解得很。」
她指什麼?楚清清有些懵,緘口默不作聲,聽說蕭後繼續說:「那年與翡淵的戰事,洵兒大勝而歸。本可與太子一決勝負,奪得帝位,可是他居然在得到你去北晉的消息後,故意敗給濮陽瑾,交出所有兵權,還自願被太子軟禁在雲王府裡。他以為一切他做的一切本宮不知情,其實本宮比誰都清楚,這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
楚清清看到一片這樣的景像,她和蕭後分別站在兩端,中間隔開的,是一條條錯綜繚亂的線。她眼前的線起伏不大,可蕭後跟前的線卻如海浪一般洶湧澎湃。她該說些什麼替自己反駁呢?又懂不論說什麼,只會越扯越亂,越扯越遠,她對自己的恨,只會加劇,不會改觀。
「如今論對論錯有什麼意義?」
紗簾後的蕭後聞言,陣陣憤怒罩上心頭。她居然將曾經因為她而發生的悲劇視作毫無意義?這個女人果然比她狠,比她毒。蕭後冷聲言道:「都道本宮冷酷無情,世人豈知你太子妃行事比本宮更甚,敗給你,看來本宮真的是老了。」
蕭後的歎息自嘲,讓楚清清徒然升起一絲內疚,卻不知這絲內疚所謂所來?她淺笑,視線透過紗簾,想要看透卻看不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麼?」
「什麼?」
「當你決定讓我前去北晉時在想什麼?」楚清清問得很直接,語氣沒有半分拖拉,她也希望蕭後回答得爽快。
「在想什麼?」隨著空氣中跳動的塵粒穿過紗簾的聲音溢著呢喃自言的意味,接著是一聲彷彿蘊含無窮恨意的冷笑,「先皇有一日在餵他服藥時醒過來,他推翻了藥碗,質問我何以心毒若蛇蠍,若擱在平民百姓家中,謀殺親夫也是重罪死罪,更何況是在帝王之家?我忍受夠了,將這麼些年所承受的怨懟都對他吼了出來,那一刻,早就沒什麼可以遮蔽和計較了。他說我會遭到報應,我告訴他我的兒子會登基得到璠陽的天下,會讓這江山改姓蕭。他說太子決不會允許我的奸計得逞,我蕭家拿不到一分一毫江山或是好處。因為你,太子已經有了弱點,儘管他得到了紫金熬作兵器又如何?弱點就是弱點,只要你活著,他就根本改變不了受要脅的命運。莫子灝是個聰明人,苡妃的死他定知道並非太子所為,可是苡妃死在璠陽,死在他東宮,就有足夠的理由讓他對太子恨上加恨。我們的方法不同,目的卻都是一樣,那就是不讓濮陽瑾好過,當他隱晦說及要請你去北晉做客時,我就順水推舟,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表哥死了,我早已生無可戀,能讓你們活得痛苦一點,至少可以讓我有點兒活著的期待。還有我的兒子洵兒,豈知他竟是個上不了檯面的。與翡淵對抗之時,我不曾將朝中發生的任何事情告訴他,等他完勝歸朝時,我本以為他可排盡朝中異己一舉登基,雖然與太子對抗結局定不容易,可帝璽在我的手中。然他居然聽說你的事情後那樣輕易就將到手的江山送了出去,連跟太子爭都不爭。我沒有那個兒子,他太讓我失望了。」
楚清清聞言,那種井深水寒的冰冷感覺全粘在她身上一般,讓她渾身直冷的打顫,厚實溫暖的氅衣根本起不了作用。莫子灝的話與蕭後的話同時想在耳邊,這一生她果然逃不開被人利用作棋子的命運。他有他的計較,蕭後亦有蕭後的打算,不過對象都是她罷了。
緩緩的合上眼簾,心呆得麻木,連平靜的知覺都沒有了。「過往種種再計較也不能挽回什麼,母后,我求你鬆手吧,將帝璽拿出來讓太子登基,還天下一個太平,給所有的事情一個結局。掙脫開這樣的束縛難道不也是自己輕鬆麼?」
「真是難得,你居然會求我。」蕭後聲音冷冷的,卻透著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笑意,「也是,為了太子你連身子都可以拿給人作賤,更何況是求人。那日在御花園中之事我已聽說了,我告訴你,別以為有太子就平安大吉,若要保住江山,還得對付得了朝中那些老頑固,就算本宮拿出帝璽讓太子登了基,你也不見會成為皇后母儀天下。」
楚清清當然明白蕭後在說什麼,她毫無情緒的勾唇,一抹浮動的笑意似佛透過紗簾可完全讓蕭後看見。「母后可能答應兒媳?」
「我從嫁進皇宮就生活在遺憾、悔恨和痛苦裡,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了一輩子,突然讓我鬆手,我做不到。」
她果然還是恨她,「母后已將兒媳等回來了,你想讓我做什麼?」
楚清清看不見蕭後躺在床榻上的動作,她沒有立即回答楚清清的話,而是緩緩捏緊絲被,彷彿這句話她等了很久很久,終於聽見,她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將露著得逞笑意的鳳目微偏,用可憐的目光看著坐在紗簾外的那抹纖瘦人影,她說:「……。」
……,從鳳翔宮出來,天際的紅日已然落盡,殘餘的光輝披在她的身影,投出一條很長很長的細影兒。
筱筱已經在宮外等得很著急了,看著小姐走出宮門,立即迎上去,「小姐,你沒事吧。」
平靜的看著筱筱,楚清清顏容上的笑意掀得很迷茫很勉強,「我沒事,回去吧。」
楚清清發現宮裡的人活躍不少,才想起過幾日便是濮陽瑾登基祭天的大日子。回到梧惠宮時,正有宮人舉著八角廷燈掛在廓延下,當然受到矚目的並不是那個宮燈,而是正路過的她。
才下輦車,珠子請安後便悄然朝一方小跑而去,楚清清看了一眼筱筱,她閃躲的眼神讓她會意珠子是前去向太子報信兒去了。大前夜濮陽瑾有說朝廷正發生有待處理的事情,楚清清懶懶的聽著,大概的印象是說翡淵雖是戰敗投降,璠陽卻沒能攻下他的皇都,傳言翡淵的臣服還有些猶豫不決,所以與璠陽邊境的接觸還是要加強警戒。或許北晉對楚清清而言有些敏感,所以濮陽瑾在楚清清面前不曾提及半個字。
這些天又要準備登基的事,所以——他很忙,忙到除了朝堂便是御書房。只有夜裡那麼幾個時辰,他才會屬於她,還是那般沉默,甚至只是隔著帷簾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