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我去蔓蔓爺爺那裡還了扶乩的器具。蔓蔓爺爺叫住我,遲疑著說有件事想和我商量。
「我想讓思揚和我學易經。」
看到我的臉色,蔓蔓爺爺像做了錯事那樣低著頭,說,「我知道,你們家不希望孩子早慧,你們到現在都還在讓思揚做文盲,我能理解。」
「那就好,」我回答道,「謝謝您的理解。」
「思揚是個天才。」蔓蔓爺爺叫道,「他是個天才你知道嗎,不對,說他是天才都是不恰當的,他是,」我沒想到像蔓蔓爺爺這樣的老書生居然會為一個文盲孩子如此激動:「他是日月天地靈氣之所鍾,他絕對不是尋常人。」
雖然我在心底已認同思揚是個靈童,但是我和繡枝一樣,還是希望有朝一日送他去讀九年義務制,讓他徹底變成一個平凡的小孩,我怎麼可以讓他和蔓蔓爺爺去學易經?
「不行。謝謝您的好意。」
蔓蔓爺爺不死心,做學問的人往往天性單純,他拉住我歎息道:「孩子,我們的國學快要亡了。」
我像一個任何沒有心肝的人一樣回答了他一句:「那與我們何干?與思揚何干?」
「有一天,那些韓國人,日本人,也許會過來教我們這些漢人漢語和漢學的,到時候,我們的顏面何存呢?」
我回答:「就像是我們的蘇繡,湘繡, 難道只有蘇州人,湖南人在繡,才算是沒有消亡嗎?有一天,有非洲人在繡了,而且得其精髓,發揚光大,那麼,那是不是也可以說,蘇繡,湘繡其實並沒有亡。同理可證,哪怕以後只有韓國人,日本人懂得我們的國學,我們的國學就沒有亡,也不會亡。」
「孩子,」蔓蔓爺爺懇切地說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就知道了你的胸懷,你的器識,你不是一個俗人,所以,我想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其實,我已經教過思揚易經……放心,我只教了他一句,我真的只敢偷偷教了他一句,我只提了乾卦,他卻全然懂得,好像從前已經學過一般,現在只是在和我對談。孩子,學這個是需要天賦的,我一生所帶的學生裡,沒有一個有他那樣的天賦……我們學易經的,學漢學的,常常去開會,我看到我身邊那些人都在那裡誇誇其談其實內裡都是一包爛草,而那些真正有真才實學,一聲不吭低調謙卑的,卻是一些日本人與韓國人,我心裡,真不是滋味哪……」
蔓蔓爺爺接近於苦苦哀求,看到一個老人在那裡請求我讓他收一個學生,我很是於心不忍,但,我依然不鬆口。
「孩子,」蔓蔓爺爺忽然憐惜地看了我一眼:「儘管我們交淺言深,可我可以看的出來,你一定經歷過這世間太多的悲歡離合,你也一定承受了這世間太多的挫折,所以你會……可是你放心,我這老傢伙天資是不高,但是勝在活的久了,人生經驗還算豐富,你可以不相信我的易經八卦,但是用我的80多年來的人生閱歷來看,思揚絕對是長壽健旺之相……」
學易經的大都懂得算卦看相之類,蔓蔓爺爺點出了我的恐懼,我只得靜靜地站著,覺得一時無語可對。
「……孩子……」
「對不起……」
蔓蔓爺爺絕望:「孩子,你也是讀過書的人,你就忍心看到滿天下都是些庸才在那裡欺世盜名嗎?我們這個時代,需要真正的天才啊。」
看著蔓蔓爺爺幾乎說到要落淚的書生意氣,我倒笑了:「我說的對不起是指,這件事我要問思揚自己的意見。」
思揚見我出發要去看秋池,他就死死地抱住我的大腿,說要一起去。繡枝和嬰寧都勸阻,說是小孩子跟著去幹什麼,必須要呆在家裡。
沒想到思揚執拗起來非常執拗,咬緊牙關就是不肯鬆手。我的心被他那執著的目光給融化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執著的孩子,但他就是如此的不肯和我分離。
我就說我帶他一起去吧,補張機票罷了。
繡枝把我拉到房裡,低聲說,你瘋了吧,你是去看秋池哎,拖家帶口的去,算是怎麼回事?
我說思揚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我必須帶他去,我走了,他一個人在家,沒有我陪他玩,他會哭的。
繡枝說,小孩子嘛,誰和他近他就和誰親,你得讓他慢慢習慣沒有你的生活,難道你就準備一輩子和他耗在一起了嗎?
正說著,思揚不顧一切地衝進來,拉著我的手,說自己衣服也收拾好了,可以和我一起出門了。
繡枝無奈,我只好抱歉地對她說,那,要習慣也得以後了,這次你就讓我帶他走吧。
我帶著思揚,來到東南某城,那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城市,到達的時候已是黃昏,進了秋池的病房,忽然聞到房中有晚香玉幽幽的香味。
秋池。我叫道。
他在淡淡的幽香中轉過身來,眼上蒙了繃帶,他向我站的方向伸出手,說道:你來了。
我來了。我蹲下身,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他過來抓住我的手,在唇邊輕吻了一下,半晌,還是重複著說了那三個字:你來了?
我不及回答,思揚站在我身後,卻忽然開口說道:我見過你。
哦。秋池到現在才發現我還帶了一個人進來,他把頭轉向思揚發問的方向,說:小朋友,你是誰?
我是謝思揚。
思揚見秋池一直抓著我的手,他就目光灼灼地盯著秋池的手看著,我看不懂他眼裡究竟是不開心,輕微的嫉妒與不滿,還是什麼別的,反正,他一直就那麼凝視著我們握著一起的手。
謝思揚小朋友,秋池說: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們在哪裡見過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有兩次。我在心裡說,第一次,思揚兩個月。第二次,是前些天,思揚在另一個時空裡。
思揚不說話,過來依偎著我,他小小的身子似乎要和秋池競爭似的,靠的我緊緊的,用手勾住我的脖子,說累了想喝水。
我正想給他去倒水,卻挪不開步,秋池還握著我的手,他雖然緘默著,但是我知道,他心裡一定會有點小小的不悅。
為什麼帶這個孩子一起來?他一定會這麼想,你帶他來是什麼意思呢。
正在這時,有個白衣飄然的女孩輕聲走了進來,因為她衣服的顏色,起初我還認為是醫生,沒在意,正想先哄思揚,忽然見一雙雪白的手,把一個杯子和一片藥放進秋池手裡:「該吃藥了,秋池。」
她叫他「秋池」,從語氣和音調來看,就不會是醫生。
我這才抬起頭,發現女孩挺年輕,身材曼妙。
她對著我嫣然一笑,從她剛才拿藥過來開始,她就悄然地分開了秋池握著我的手。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很悵惘。
「這是柳小姐,」秋池解釋道:「柳小姐是大使館派來照顧我的。」
「叫我小柳好了。」女孩溫和地說。
前些日子,繡枝也催促過我好幾次,說是你快點去找秋池吧,那麼多年了,你以為男人會一直等著你嗎。
我說秋池不同,他不是普通男人。
繡枝說,可他是個外交官啊,你見過哪個外交官到了適婚年齡會一直單身的?你又見過哪個外交官沒有特別過硬的理由,就能隨便離婚的?干了外交官這一行,大家對他們的道德要求就特別高,他們都得自覺為一夫一妻制做典範呢。
我說,你是不是怕秋池已經有了女人,怕我落選,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我也無話可說。
繡枝當時就聽了搖頭,說我這一輩子,就是被幾個男人相繼寵壞了,根本不懂得世道人心。
沒想到她一語成讖,這個小柳雖然沒有多說話,但是在我面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都表現出和秋池特別熟稔與親密的樣子,就那種親暱的言行,誰會相信只是大使館派來的那麼簡單。
思揚烏溜溜的眼珠看看秋池,看看我,又看看小柳,忽然,他用不輕不重的聲音問我:」媽媽,為什麼這個小柳阿姨,這裡,這裡,」他指了指胸和臀部,「這裡面都塞了東西,軟軟的像塑膠一樣的東西,是什麼?」
他睜著無辜的眼睛望望我,又望望那個小柳,似乎是很期待我們的回答。
我嚇了一跳,他看到了小柳隆過胸,又隆過臀,這是多麼尷尬的事,特別是在秋池面前,小柳的臉刷的紅了,然後漸漸開始發青。
「思揚!」我呵斥他道:「不許胡說。」
幸虧小柳修養不錯,自動轉換話題問我什麼時候到的,住哪裡,然後又儼然女主人一般,讓我和思揚坐,還從冰箱裡拿出果汁給我們喝。
思揚什麼都沒喝,忽然走到她身邊,把臉貼在她肚子上,一副好像在傾聽的模樣。
小柳微笑著問:「小朋友,你在幹嗎?」
「我聽到你肚子裡在說話呢,」思揚說道:「你說,這女人真討厭,也不知道來幹嗎,還有那個小崽子,更是討人嫌的很。」
小柳聽了馬上臉上變色,半晌才勉強說道:「你這孩子,真調皮。」
我猜思揚說的話一定是小柳真正想說的,她敷衍我們的功夫也算是不錯了。想來她一定對秋池有意思,看我來了當然不高興。
「那我和思揚先去附近找家酒店住下,」我對秋池說:「明天再來看你。」
「別,」秋池挽留道:「柳小姐只是大使館派來照顧我的……」他再次提到和撇清了這一點,但是,她一定照顧的很精心很體貼入微,以秋池的紳士做派,實在沒法當面給一個女人難堪,於是,當著小柳的面,他也不能再多說什麼。
但是,這已經讓我心裡有足夠的難堪與尷尬了,我說道:「……那麼,我明天再來看你,好嗎?」
這時候,小柳插話道:「也是,大老遠來了,一定累了,這附近我都很熟悉,要我替你們訂酒店嗎?」
她的熱情,在我聽來彷彿很有點逐客的味道,但是經歷過那麼多風雨挫折,我還真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的這點小把戲而動容,於是,我婉轉地道謝,說是訂酒店很方便的,你有心了。
思揚馬上上來拉起我的手,說了聲媽媽我們走。
小柳就笑吟吟地誇獎道:「你兒子真可愛。」
在她眼裡,我只不過是一個帶著兒子的累贅婦女,如何與她純潔無邪的青春少艾PK呢,她是大有勝算的。
到了酒店,給思揚洗了澡哄他上床睡覺,過了一會,我自己才去洗澡洗頭。
洗了一半,忽然秋池的電話來了,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正在洗澡。
「你來了真好,」他在電話裡說道,驀地又語氣轉為焦慮:「你不會馬上就走吧,我看你好像不太高興。」
我說怎麼會呢。
「我真怕你馬上就走,」秋池說:「你這女人,你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聽到他這麼說,我把濕淋淋的頭髮往後撩了撩,笑了。
「其實何必住酒店,我房間很大,你住我那裡不好嗎。」
「柳小姐不住你那裡嗎……」
「我和柳小姐什麼事都沒有,」秋池立即辯解道:「我怎麼會讓一個年輕女孩子和我這樣的大叔住一個房間,簡直是亂倫。」
聽他接近於是在賭咒發誓,我說道:「我也沒說什麼。」
「柳小姐人很好,對我很細心,一直都在照顧我,可是,你也知道……」
我不喜歡聽他說這些,就轉移開話題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這樣的大叔不適合和年輕女孩子在一起,就適合和我這樣的老女人在一起?我有那麼老嗎?」
秋池就在電話裡笑了,叮囑我明天早點過去。
小柳好像有點怕思揚。自從他第一眼看見她,就說出她隆過胸和隆過臀,對于思揚,她就特別有戒心,覺得他大概是會巫術。
有天下午,因為小柳每天下午都有喝咖啡的習慣,思揚跑到小柳身邊,趴在她耳邊神秘地說:「小柳阿姨,你今天去樓下買咖啡,千萬別走左邊的走廊,一定要走右邊的走廊。」
說完,他就一溜煙跑開了。
小柳是個特別有心計的女孩,聽思揚這麼一說,就偏偏要走左邊的走廊下去,走到一半,正好,有幢病房裡的病人有癔症,剛好發作,打開窗,把一個裝滿沸水的熱水瓶從高空中給扔了下來,正巧小柳從下面經過,雖然沒有被砸傷燙傷,但是受驚不小,又因為是赤腳穿著高跟拖鞋,踩在了一塊碎玻璃上,拉了一個小口子。
那小口子雖然小,但是小柳心裡的口子卻是很大,她委屈極了,本來她照顧秋池好好的,我和思揚來了,破壞了她美好的生活和美好的感情,今天還差點被沸水燙死,儘管她修養不錯——無論是天生還是假裝的,反正她向來是以溫柔婉約的態度示人的,這次卻怎麼都忍不住了,把我拉到一邊,說是思揚捉弄她,思揚是個壞孩子。
我先去問了思揚是怎麼回事,然後對小柳說,思揚已經讓你不要走左邊的走廊了,是你不相信他的好心。
他會有那麼好心?小柳怒火中燒,你兒子會那麼好心嗎,我都懷疑是不是他讓那個神經病扔東西下來的。
我和天下所有護犢子的母親一樣,對於別人指責我我可以一笑了之,但是我不能忍受別人指責思揚,我說思揚向來是個好孩子,你別太陰謀論了,思揚才來幾天,連那裡的神經病都能認識?還能指揮他們扔東西?你也太高看我兒子了,他才5歲呢。
這時候有個值班護士也過來說思揚挺乖的,他一直就呆在這裡玩,怎麼會像你想像的那樣呢。
小柳氣的無言以對,忽然又質問我,那他為什麼要對我說不要走左邊的走廊下去,這是什麼意思?他難道有預測能力?
是,我不耐煩地回答道:可是你不聽他的,你不相信任何人的好心。
說完,我回頭看見思揚在對面和我扮鬼臉,我的心忽然一動,我想,以他剛才那樣神秘的語氣,態度,還有那神神道道的做法,換了我是小柳,我也會起疑的,我也許也會認為是這古怪的孩子在給我下套。
這個孩子,究竟想幹什麼?
我立刻叫住他:「思揚,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