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揚的感冒很快好了,出院那天,在走廊上遇見一個住在家附近的女子,懷裡抱著一個小女嬰來體檢。
此女在懷孕的時候常常在樓下看見思揚,很喜歡他,說他生的真是乾淨俊美。思揚當時說,阿姨肚子裡是一個妹妹,阿姨的神情就挺不高興的,因為她想生一個和思揚一樣漂亮的男孩。
現在謎底揭曉了,果然是一個女嬰。我想起每次思揚看到家附近的那些孕婦,都會悄悄對我說,這個阿姨肚子裡是一個弟弟,這個呢,是一對雙胞胎。而每次事實都證明,他的判斷是對的,從來都沒有出過錯。
我忍不住問他,思揚,為什麼你能知道那阿姨肚子是一個妹妹?
思揚抬起頭,不經意地說,我看見的,阿姨肚子裡就是一個妹妹。
看見?我有點悚然,雖然說童子的眼睛是最乾淨的,但是他如此明晰地說出「看見」兩個字來,令我覺得真是不祥之兆。
回到家,安排好思揚吃藥,睡覺,然後,我準備到樓下水果鋪子裡買點水果,在大堂,被住樓下的蔓蔓爺爺拉住,對我說,我家一個乾隆年間的花瓶碎了。
因為思揚常常去蔓蔓家玩,我連忙說這幾天思揚都在住院,可沒上您家去過,花瓶碎了不關他的事。
不是。蔓蔓爺爺立即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和思揚預測的一樣。
預測?我不解,他預測什麼了?
蔓蔓爺爺說,上星期,思揚和蔓蔓在家裡玩,我家有個乾隆年間的花瓶,因為當年此物出產很多,算不得什麼名貴的東西,但我喜歡它風格質樸,就一直擺在案上。那天,我看見思揚呆呆地對著花瓶凝視著,就問他是不是喜歡上面的花紋,他只說了兩個字,「碎了」,我說什麼碎了,他說他看見花瓶碎了,我沒在意,說花瓶是一定會碎的,就看是什麼時候了。思揚說,一個星期後。我當時覺得很有趣,因為他的神色很鄭重,像個小預言家似的,就問他:哦,是什麼原因呢,為什麼會碎呢。他回答是因為有風。我覺得更有趣了,一陣風能把這麼重的花瓶吹碎?他又說,有個釘子,有個釘子落了下來,然後,花瓶碎了。
我這老傢伙聽的就想笑,就算再大的釘子,能把我這個大肚子花瓶砸碎?我就說好,思揚,我把你的話記下來,要是到時候沒有碎,我可要來找你的哦。思揚說好,當時我就寫了一張紙條,「某月某日,風吹釘落毀此瓶」,放進花瓶裡面。
沒想到,今天上午,家裡因為沒有關窗,南風很大,吹起我掛在牆上的一幅畫,釘畫的釘子因為年歲多了,脫落了,一枚小小的鐵釘和畫一起,鐺的一聲落下來,砸在我家的小狗頭上,小狗大約被嚇了一跳,立刻在房裡四次逃竄,我家新請的保姆,力氣奇大,當時正在屋子裡收拾東西,被小狗絆了一下,差點絆死,於是,她一頭撞到陳列櫃上——要知道,我為了保護那個花瓶,一早就把花瓶從案上搬進了陳列櫃裡,因為櫃子有門,我覺得更安全一點,哪知道蝴蝶效應,花瓶還是被撞落,碎了一地。
這一切,和思揚上星期預測的分毫不差——某月某日,風吹釘落毀此瓶。
我像聽聊齋一樣聽著蔓蔓爺爺說這件事,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思揚是胡說八道的,他在家就常常這麼胡說八道的,您還當真了?
說完,我立刻就匆匆離開,買了水果回家,幾乎是一點心思都沒有,晚上等繡枝回來,我就說,我們搬家吧,我想去買個帶大花園的房子,思揚一直想養孔雀,我就去給他買兩隻小孔雀,再養兩條狗,再多養一缸熱帶魚。
繡枝詫異,問我,你要幹什麼?我回答說,你不知道,這個孩子太不同尋常了,怎麼辦,我想用這些俗事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繡枝沉吟,過了一會才半開玩笑地說道,不必。我決定聽你們的,等過些日子就送思揚去上小學,放心,在現有的教育體制下,任憑是什麼樣的天才進去,最後統統都會變成庸才的,到時候你不要嫌他太平庸就好。
你太過慮了,繡枝拍了拍我的手臂說道,在這個問題上,現在我倒是比你開通了些,你放心,不會的,思揚絕對不會是另一個九哥。
聽繡枝說到最痛處,我忍不住落下淚來,然後,有淚水盈睫。
「怎麼到現在還放不下?」繡枝痛惜地扳過我的肩:「九哥在天之靈,如果看到你還在為他痛哭,他會心痛的,他只要你過得好,他只要你忘了他。你忘了他臨走時說過的話了嗎,你只有忘了他,他的靈魂才能安息。那麼,你就忘了他,也好讓他安心。」
「為什麼不去找秋池?」半晌,繡枝見我拭淚,說道:「你應該去找秋池。」
秋池曾經在九哥離開後的一個月後,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你好嗎?」
當時我居然以為是九哥,他們倆的聲音幾乎是一模一樣。
「……九哥……」
秋池在電話那端頓了頓,大約過了十幾秒,才說道:「我是秋池。」
我竟然無言以對,緘默許久,秋池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以後如果你想找我的話,打電話給我。」
他怏怏地掛了電話。繡枝後來埋怨我,她說一個男人最不能接受和最為心慟的,就是自己喜歡的女人把他當成了另一個人。
時間如此地過了幾年。思揚已經5歲多了,有時候看到他偶然會用根本不屬於孩子的含情脈脈一般的眼神看著我,我都會悚然心驚。
秋池。我在心裡默念道:對不起秋池,是我辜負了你的深情,所以我會對思揚加倍的好,他已是我的另一個生命。
樓下的蔓蔓爺爺大約80多歲,但是耳聰目明,身體建旺,據說還是個著名的玄學專家,專門研究易經和紫微斗數。
有天我帶思揚去樓下和蔓蔓一起玩,蔓蔓爺爺從前帶的幾個博士生也在他家閒聊,他們說起了扶乩,蔓蔓爺爺有一套扶乩的器具,那幾個博士生就爭相上去要嘗試。
思揚正和蔓蔓玩小火車,忽然走過去說道:你們握乩筆的手勢不對,不是這樣的。
那幾個博士生見是如此一個小不點,都笑了,思揚忽然上去,一把握住了乩筆,然後,端然直立。
蔓蔓爺爺驀地在一旁說道:「怎麼回事,一看這姿勢,思揚一定是扶過乩的。」他的意思是,彷彿看見了一個老農民握著一把鋤頭,一眼望去就知道,這是種過一輩子地的。
我連忙把思揚抱了過來,說,他是看電視學的。
聽到我這麼撒謊,蔓蔓爺爺轉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回到家,我好一通埋怨思揚,指責他為什麼不小心照顧他種的花,還有養的金魚這幾天也鬆懈了,植物和動物都是生靈,是需要愛的,而你做人這麼沒有耐心,還有心去玩別的。
大概是我態度過激,思揚被我說的哭了,邊哭邊問我:媽媽,你不再喜歡我了嗎?
我立即心軟,嘴裡卻說道:如果你這麼不聽話,我就不喜歡你了。
思揚上來抱住我,在我懷裡大哭:我早知道,媽媽已經不喜歡我了,在你的心裡,喜歡著另一個人。
誰?我疑惑地問:是誰?
思揚拉過我的手,緊緊地握在他那小小的手掌中,許久,他閉上眼,說:我能看到媽媽心裡喜歡的,在想著的那個人。
他和我爸爸差不多高,鼻子很挺,笑起來很好看,牙很白,不過……他忽然睜開眼,茫然地望著遠處:為什麼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思揚出了一會神,說道,我就是看不見他的眼睛,他戴了墨鏡。
我知道他說的似乎是秋池。他的生父。
他能看見他的生父,在一個神秘的不知道是幾度的空間裡,只是對面不相識。
我給他擦淚,說媽媽只喜歡你一個,但是你一定要聽話,那個人,媽媽只是偶爾想想而已。
思揚好奇地問,他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
思揚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執著,不會尋根究底,我覺得他這樣的脾氣倒是載福的。他聽到我保證只喜歡他一個,畢竟是個孩子,也就相信了。
思揚去給花澆水了,我忽然想,秋池為什麼會戴墨鏡呢,難道他是在開車,思揚是看到了他開車時的樣子?
半個月後,謎底揭曉,秋池在中國進行訪問的時候,下榻的酒店無故起火,當時他為了救一個小女孩,被一個高空墜落下來的木條擊中眼部,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所以,思揚看見的他是戴著墨鏡的。
秋池現在在中國東南某城市的一家醫院治療,那裡的眼科,非常有名。
我對繡枝說,我要去看他。繡枝說好,立刻在上班的時候就給我訂了機票。
出發前,我去蔓蔓爺爺那裡借了整套扶乩的器具,然後,等思揚午睡初醒,迷迷糊糊之際,我對他說,媽媽想要你扶一次乩。
我想問一下秋池的眼睛,到底還能不能治好?醫院那方面說有復明的可能性,但,僅僅只是可能性,直到現在為止,秋池還是不見好轉,什麼都看不見。
我想問一下他的「醫緣」,我在心裡這麼說。
思揚這時候還沒完全清醒,見我塞給他乩筆,擺下了沙盤,他忽然就來了精神,眸子精光四射,流露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他抓住我的手,說,媽媽,我能扶出來,你心裡想問什麼,你什麼都不要說。
一會兒,乩筆沙沙地移動著,沙盤上很快落下了幾行文字,連行帶草,鐵畫銀鉤,灑麗之極。
要知道,扶乩的最高境界就是扶乩的人不會寫字,思揚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懂得寫,但是他握住乩筆之後,卻在沙上寫下了四句詩,是一副集句,前句唐,後句清,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但得安魂香一縷,
起君沉痾續情絲。」
我看見沙盤上有「秋池」兩個漢字,苦辣酸甜百感交集,思揚說他知道我心裡想問什麼,原來冥冥之中他果然知道,他是一個精靈。
蔓蔓爺爺說過,所謂玄學,就是向人解釋那些所謂的白癡的科學根本就無法解釋的東西,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猶如空氣中的電波,雖然肉眼看不見,但它就是存在著。
我不是很相信玄學,我也不相信這世上其他人扶的乩,哪怕再是大師,再是活佛,再是神仙。
但是我相信思揚,我終於,也只得承認,他是一個靈童。他是蓮花為身,琉璃為心,秋水為神,與常人全然有異的靈童。
我相信他為他的生父扶出來的乩文,一字不識的他,一派天籟,所以,我絕對相信他的乩文是準確的,秋池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