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第2卷 羽衣 26 悠揚
    24章《寄生》和25章《拈花》,因為某些文字和橋段,我要用在別的短篇裡,所以暫時不能發上來,不過我可以簡介一下。24章,其實我已經在上一頁發過一個開頭,九哥必死,九哥是寄生在這個俗世裡的人物,生如寄,死如歸,他的一生,背負了太多的責任,死亡對他來說,其實是個解脫,讓他可以安然地重新開始。25章,九哥死後,宋二小姐希望我用九哥以前冷凍的精子,為九哥生個孩子。被我拒絕。因為九哥必定不贊同我這麼做,他希望我有個新開始,而我與他,緣盡今生,他不希望看到我下半輩子還為此糾纏不已。

    第26章  悠揚

    繡枝常常說,我這個兒子好像是特意為你生的嘛。

    寶寶已經五歲,繡枝給他取名為謝思揚。思揚每天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比誰都長,繡枝和嬰寧白天一個要上班,一個要教琴,自從和九哥在一起之後,我就辭了職,九哥走後,繡枝便把思揚往我懷裡一塞,說,哪,你也是他的媽媽,好好看著他吧,保姆只能做點粗話,我怎麼放心把兒子交給她們?

    她是讓我每天有點事情可做,不至於胡思亂想。最一開始,我抱著思揚,每天都行屍走肉一般地呆呆望著窗外,思揚喜歡到外面去玩,於是,我就抱著他出去到處走走,逛逛。

    思揚從小就特別依戀我,每次看到我一個人坐在那裡流淚,都會過來用小手給我輕輕擦乾,然後仰著頭問:媽媽,你為什麼哭?媽媽,我們出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思揚從小和我最親,超過了任何人。從小,只要我在看書寫字,他就會爬到我身上,好奇地問,媽媽,你在做什麼?

    有一年九哥祭辰,我胡亂在紙上寫字,寫了幾行「浩浩劫,茫茫愁。短歌終,明月缺。鬱鬱碧血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我在心裡想,雖然今生已經緣盡,但是如若可以,我願用我一生之碧血,血染你潔白的紈扇,再用我一生之清淚,在寒冷的冬夜,為你痛快淋漓地下一場,大雪白茫茫。

    一滴淚落到了紙上,洇濕了那些字跡。思揚爬了上來,像往常一樣替我拭淚,然後問,媽媽,你寫的,一個一個的,是什麼?

    那年他才2歲多一點。我說是字,是漢字。他要我讀給他聽,我讀了一遍,他又問是什麼意思,我說沒什麼意思,這是很早之前,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寫的,題在她的墓碑之上。

    思揚又追問什麼是墓碑,我告訴他這不是一個孩子應該打聽的,思揚就「噢」了一聲,再不問了,而是手拿著紙——他還拿倒了,朗朗念道:「浩浩劫,茫茫愁。短歌終,明月缺。鬱鬱碧血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一字不差,一字不漏。他不可能在哪裡聽過,因為我寫的和原文稍微有點出入,我驚訝地望著他,驚歎於他的記憶力,就像錄音機一樣,只要聽過一遍,就能完整地複述出來。

    漸漸的,我就發現,思揚的這種能力與生俱來,他對中國的古典詩詞歌賦特別敏感,但凡只要我和繡枝,嬰寧在談話說過的此類片言隻語,再是古奧再是繁複,只要落入他的耳朵內一次,他就記得牢牢的,過多久問他,他都能再次背出來。

    繡枝歎息,有天鄭重其事地對我和嬰寧說,不許教思揚任何東西,不許教他認字,不許教他讀書,不許教他學琴,總之,什麼都不許,她不要他做什麼神童,她只要他做一個健康的平凡人,平淡地過完一生。

    「我覺得,思揚也不必上什麼幼兒園了,更不必上什麼小學,現在的教育制度,只會把好好的孩子教蠢教壞而已,我寧願他一派天籟。」

    我和嬰寧都說,其他都贊同,但是不上小學可能有點不妥,因為他沒有同齡的玩伴也是不太好的,小學可以上,看將來思揚自己的想法吧,如若他不想上中學,或者想去國外上中學,那到時候再說也不晚。

    繡枝這才無言。從此,思揚就和別的孩子拉開了距離。別的小孩3歲說出來的話就跟30歲似的,因為他們在家都看電視,聽收音機,聽大人談論報上,網上的事兒,而繡枝,自從思揚出生之後,就把這機器那機器都扔了,她說那些大眾媒體只是在造就一代又一代的愚民,不聽不看也罷,人反而活得單純自在點。

    我也贊同,覺得思揚傻一點沒關係,童年過得快樂就好。他喜歡去樓下花園裡挖蚯蚓,喜歡養小雞,喜歡種花,我就陪著他做這些事,5歲了,他連一個字都不認識,一首詩都不會背(因為他聽到的都是片段),一道數學題都不會做,一句英文不會說,他甚至認為,每個孩子都和他一樣,有三個媽媽,一個爸爸。

    有個春天的下午,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我打開窗,看著那些細如絲的春雨飄進來,我不禁念道:「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

    忽然,我聽到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背後念:「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思揚,」我驚訝地叫道:「我以前沒念過啊,你是怎麼會的?」我完全可以保證,我以前沒有在他面前念過這一句詩,繡枝和嬰寧更不可能,他也從來沒看過電視,我天天和他呆在一起,常常和他玩的就是幾個住在附近的小朋友,他不可能再有別的途徑獲得了。

    「我聽過。」思揚挺認真地回答道:「我以前聽過的。」

    「在哪裡,什麼時候,是誰念給你聽的?」

    思揚垂頭想了想,說:「不是媽媽念的,但是思揚真的聽過,在思揚小時候。」

    小時候?他倒是常常說「思揚小時候」,他指的小時候,有時就是去年,甚至是兩個月前,因為,他覺得自己每天都在長大。

    我驀地覺得心裡一震,想起來了,他確實聽過,也確實是在他小時候。

    是那天,秋池回國前夕,他來找我,我抱著思揚去見他,那時候,思揚也就兩個月大。

    別的兩個月大的嬰兒,可能根本沒有記憶,但是他有,他記得。他什麼都記得。

    「思揚,」我撫摸著他的小腦袋,感慨道:「忘了這些,你不要再去記這些東西了,好嗎?你多拿點精神出來照顧你種的花,你養的小雞小貓,不好嗎?」

    思揚極鄭重地歪頭想了想,回答我:「媽媽,我從來都沒記過,我聽你念,就想起來以前聽過的,就這樣。」

    他是個天才的坯子。我看到了這一點,而這讓我害怕,這世上所有的天才,所有的真正的天才,大都不會得到善終的。

    我不要他做天才。從此之後,我在他面前除了日常的那些家常話,其他什麼都不說,但是,更讓我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有一天,思揚淋雨得了感冒,第二天就發起了高燒,繡枝上班去之前,我就對她說,要不我帶他去醫院看看,繡枝認為孩子就要粗養,特別是男孩,發燒吃點退燒藥就成了,沒事上什麼醫院?

    可能我對思揚的溺愛更深,發現他一直小臉燒的紅撲撲的,整天都在昏睡,我想這就非去醫院不可了。

    離家比較近的有兩家兒童醫院,南邊有一家,西北方位有一家,思揚平生喜歡去西北方向的那家,不僅離家比較近,而且醫院對面有家哈根達斯店,小孩子都愛吃冰激凌,平時繡枝不許他吃,每次去醫院,為了安慰和獎勵,我都會買個冰激凌給他。

    我抱著思揚上了出租車,對司機說西北方位的那家兒童醫院,思揚正燒的迷迷糊糊,微微睜眼問我,媽媽,我們去哪兒。

    我說我們去醫院看病啊,就是對面有哈根達斯的那裡,看完病媽媽給你買個冰激凌好不好?

    哪知思揚連連說不好,不吃,嚷著要回家,我想小孩子不喜歡去醫院都是一樣的,就沒在意,抱緊他哄他說睡上一覺,醒來病就好了。

    思揚嘴唇都燒的起了皮,看起來病的不輕,他迷迷糊糊地在我懷裡睡著,半天還要說上一句「不要去那裡」,我拍拍他的背,把他抱的更緊些,忽的,他吐出一句極其古怪的句子來,似乎是燒的在說胡話,似乎又不是,在我耳邊迴盪著:「……木亥生,壬寅日,午貴方,凶方在戍。」

    這好像不是一個孩子病中的夢囈,而像是一道咒符,或者,是一句密語,什麼意思?我聽的害怕起來,並且,越想越覺得害怕。

    猛地,我聽見思揚又重複念了一遍,字字清晰,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我心裡升起,我馬上喊司機,「掉頭,我要去南邊那家兒童醫院。」

    司機因為大街上不好掉頭,還輕聲埋怨道:「去那家怎麼不早說?」

    到了醫院,醫生說沒什麼大礙,不過燒的也不低,要好好護理,建議住院。

    我打電話告訴繡枝,繡枝不經意地說:「哦,這孩子平時不感冒,一感冒那麼嚇人,還要住院啊?對了,你在哪家醫院,我下了班過來。 」

    我就告訴她醫院位置。

    繡枝就說,剛才聽同事們說網上圍脖直播的新聞,說在我們家西北方向的那家兒童醫院,門口有個瘋子,因為兒子生病死了,所以得了神經病,下午站在醫院門口,看見抱孩子的人就拿刀砍,砍傷了好幾個抱孩子的年輕女人呢,幸好你沒帶思揚去那裡,要不就你這樣的,看看就嚇死了。

    我問是什麼時間,繡枝就告訴我大約是什麼時候,我一推算,大概我坐上車去那裡,剛剛就能碰上。

    我聽的一身冷汗,遍體生寒。

    繡枝聽我沒反應,就問,怎麼了?

    我回答說沒什麼,你晚上慢慢過來吧,思揚現在已經退燒了,估計明天就會好很多。

    回到病房,思揚睡的很熟,臉上已經不那麼紅了,很平靜。他看上去,就是那麼一個普通而俊秀的五歲孩子。

    「……木亥生,壬寅日,午貴方,凶方在戍。」這句話是只有精通風水命理的人才說的出來的,我能聽懂一點,我屬豬,所以是亥,午在正南方,戍在西北,而今天正是壬寅日,西北方對於我來說是大凶,萬萬去不得。

    我用手輕輕撫摸著思揚的眉毛,小小的挺拔的鼻子,思揚長得非常非常像繡枝,但是我卻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秋池。

    秋池的祖上對中國傳統文化非常傾慕,中國的國學博大精深,如果從廣義來講,堪輿學也是國學一種,堪輿就是風水,共和國建立,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人再講風水命理學,都覺得那是迷信。而且,之後在共和國裡再度出來講堪輿之學的,大都不是江湖騙子,就是一群只懂得皮毛之輩。

    真正精通堪輿的,秋池的祖上算是一位。這位祖上,在清末萬水千山來到中國,就是為了拜某位堪輿大師為師傅。

    這位堪輿大師的學問全是家傳。記得當年燕王朱棣定都北京,開了「天子守城門」之例,他並不是心血來潮定的,而是那位大師的老祖宗選出來的,朱棣要在「天下中央」之地定都,那麼,「天下中央」究竟在哪裡呢,於是,老祖宗便用一根特製的八尺長竿,在夏至那日正午,立於艷陽之下,影達一尺五寸的地方,即為天下中央。

    大師家學淵源,博采眾長,當年已經是名滿天下的人物,對於前來拜師的子弟,向來從不做理會,但對於那個姓井的高麗少年,卻是莫名的一見鍾情。

    我們古中國的性取向向來開放寬容,有泱泱大國包容大度之風範,特別是明清兩朝,喜好男風是當時的社會風尚,所以大師對那白衣如雪,俊雅不凡的高麗美男心生愛慕,在當時實在也算不得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故事的結尾是井姓高麗少年最後學成回國,成為高麗國一代堪輿師和命理師。井家的男人世世代代都極其漢化,簡直比最正統的漢人都漢人。到了秋池這一代,他的大哥就精通堪輿命理之學,18歲已經是韓國最出名的堪輿師和算命師,28歲,遇上車禍身亡。

    很難說這是偶然還是果報。反正,從那時起,秋池的父親就不再讓家裡人學這個了,他認為,作為一個凡人,是不可以洩露天機的。

    所以秋池本人,對堪輿之學一竅不通。但是,遺傳是一件很神秘很奇妙的事,我們每一個人的血管裡,流著的是我們祖先的血脈,神奇的基因密碼遺傳,會把一些東西微妙地再現。

    比如,思揚在車上說的那句話,就並不是空穴而來,是要經過仔細推算的,必須要知道我的生辰八字,要懂得陰陽風水之和,所以,當時令我不寒而慄的原因是,我覺得思揚似乎是天生就懂得這些的,他有一種異能,如若不是,只能說是他那早夭的大伯父附體了。

    無論哪種解釋我都不喜歡,無論哪種可能性我都不能接受。因為,我不想思揚成為另一個九哥。

    思揚醒了,說要喝水,我給他喝了水,見他精神彷彿好了很多,就裝作不在意地問:「思揚,你在車上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思揚眨著眼,傻傻問我:「什麼呀?」

    我就把那句話念給他聽,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問:「這是思揚說的?」

    「對。」

    「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你還記得你一直讓媽媽不要去對面有哈根達斯的那家醫院嗎?」

    「是呀,我不喜歡那裡,不喜歡媽媽去。」

    「……沒了?……」

    「沒了,」思揚想了想,忽然說:「哦,對了,今天頭好痛,好難受,好想睡覺,媽媽帶我出來的時候,在車裡,我一會睡,一會又被車子震醒,一會又睡著了,睡著的時候好像在看一本書,就是媽媽看的那種線裝書……」

    「什麼書名?」說完,我就知道自己問了也白問,思揚一個字都不認識,連自己的名字還不會寫,不認識呢。

    思揚搖搖頭,說媽媽沒教過我認字,說不出來是什麼。

    幸好。我在心裡感歎道,看來什麼都不教他是對的,他要是早早識了字,那還了得。

    我不要他和九哥一樣,天生敏銳,敏銳到了傷己。這世上只有愚昧麻木顢頇的人比較容易感覺幸福,敏銳過人的人,永遠都不會有好結果。

    「忘了你夢裡看過的那本書,忘了和我說過的那句話,」我叮囑道:「思揚,媽媽不想失去你,媽媽已經失去了一個讓我有撕心裂肺之痛的人了,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我哪兒也不去啊,」思揚傻乎乎地回答道:「媽媽怎麼會失去我呢,我一定會在媽媽身邊活到好老好老的,和樓下住的蔓蔓爺爺一樣。」

    我無言,決定什麼都不告訴繡枝,繡枝和世人不同,世人都想望子成龍,希望自己兒子是個天才,把不是天才的兒子都當成人中龍鳳來教養;可繡枝卻是把兒子當「傻子」來養的,她若是知道兒子是如此這般天生的一個靈童,會立刻崩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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