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第2卷 羽衣  12  微時
    老夏聽了就大笑起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很有默契的樣子,呈現出一種共同記憶起某段往事的情態。

    過後珮瑜對我說,她和老夏認識時,是她一生中最狼狽不堪的一個階段,可謂「相識於微時」,那還是幾年前,她在鄰城,一個全亞洲數一數二的繁華都市混的時候。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不僅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珮瑜說,她母親是那一種,永遠都活在舞台上的女人,基本上心智從未長大過,看起來很像她的妹妹,連姊姊的資格都不具備。

    離婚後,母親嫁到了加拿大,加拿大沒有人能聽懂她的昆曲了,她就把家當成了戲台,在家中披上潔白的水袖,「原……來」,緩緩一聲叫板,婉轉流麗,再配上熟極而流的身段,還是活脫脫一個思春思愛的杜麗娘。

    有時候也打電話回來,問她,珮瑜你過得怎麼樣啊。珮瑜總說很好,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工作也好,反正什麼都好。實際上呢,她可能口袋裡連半毛錢都沒有了,珮瑜不喜歡上班,她也沒法和那些她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於是就出來單干,先是做實業,後來又做投機生意,不知道是不是運氣的關係,反正她是越做越糟糕,越做越賠的厲害。但她不會告訴她的親媽,因為她知道,媽幫不上忙。

    媽只會唱戲,媽只是一個舞台上的大青衣,下了台依然是人戲不分,還真以為這世上「不在梅邊在柳邊』,有個溫柔多情的柳夢梅魂夢相隨。

    珮瑜想,這輩子她總是得靠自己,活在這世上,是什麼人都靠不住的,還是靠自己最踏實。她是學金融的,她的同學但凡只要老實一點,肯將就一點,不像她那麼桀驁不馴,和別人格格不入,那麼,大眾所謂的體面的金領生活,還是能穩穩地掙上一份的。

    珮瑜沒有。珮瑜在最窮困潦倒的時候,得和別人一起合租,就租了一個幾百塊的小房間,和她同住的是一對小情侶,都比她年紀小,男的長得矮小俊秀,女的長得也矮小俊秀,他們佔了一個朝南大間,白天黑夜地就在隔壁做飯,吃飯,吵架,做愛,然後第二天起來,又是做飯,吃飯,吵架,做愛……珮瑜想,他們這日子過的還挺興興轟轟的,可也不知道都是為了什麼。有時候半夜聽見那小女人讓小男人交出他MSN,QQ的密碼,男的先不肯,吵了半夜,聲嘶力竭的,後來不知怎麼又肯了,然後又是辟里啪啦的做愛聲,一夜都沒停止過鬧騰,珮瑜就有本事管自己呼呼入睡,她在睡夢中還琢磨,男人的秘密都在心裡,怎麼會在那些玩意兒裡?不過那也都與我無關。

    第二天看見他們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他倆在客廳裡津津有味地談論著幾年內買房,幾年內結婚生孩子,說的具體入微。珮瑜想,平凡的生活也是一種宗教,可以讓人為之付出一生;只是,這也是她根本無法相信的一個宗教,對於普世認為神聖有價值的東西,她總是直覺地要起反感。這就猶如網絡上的某些言論,如果你不怎麼樣怎麼樣,你不和我們站在一個陣營,那你就是賣國賊,你就是不愛國。珮瑜總是覺得,國都讓你們愛去了,那我還愛個什麼勁兒;現在呢,孩子也都讓你們生去了,婚也都讓你們結了,房子也都讓你們買了,我還起勁個啥?

    有時候她會想,是一夫一妻平淡如水的人生更合理更有意義,還是多夫多妻詭譎波折的人生更有意義?最後得出的答案是,都沒有意義。叔本華說過,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找不到任何意義,而佛也有雲,「眾生平等」。

    眾生都是平等的啊,珮瑜想,在有意義沒意義,有勁沒勁面前,人人都是一樣的。所以,既然活著是沒多大意思的,她就想多做點自認為有意思的事情。

    鷹有時候飛的比雞還低,但雞永遠都不可能飛的像鷹那麼高;鷹喝活血只能活三天,而烏鴉吃腐爛的食物能活100年;珮瑜不覺得自己是鷹,可隔壁那對小情侶莫名其妙地卻感覺自己像是雞或者烏鴉,他們對珮瑜既好奇又有點排斥,因為她神秘,寡言,獨進獨出,除非萬不得已,她不和任何人交談。

    那小女人曾經說她,為什麼那麼大年紀還沒有對象,而且也不著急去相親,可不是很怪嗎。珮瑜想,我才26歲,26我就要結婚了,我犯得上嗎?她像一個灑脫佻達的男人一樣懶懶地在心裡說,對像這東西吧,總會有的,20歲時找到的老婆不見得好,那30歲時找到的老婆也不見得好,反正都一樣不見得好,急什麼呢。

    珮瑜一輩子都不會做飯洗衣服,她的衣服都是送去店裡洗,吃飯都在外頭,她在出租屋裡幾乎除了睡幾個小時覺,就不再有什麼活動,但是等那對小情侶把電費,水費,有線電視費的賬單拿來讓她平攤時,她也一言不發,爽快地付了。

    她不想為這麼點錢去和別人爭論,但是她但凡把這些錢付出去,有幾回,可是連吃午飯的錢都掏不出來了。

    珮瑜卻也不會餓著自己。她學的專業裡有很多同行,常常會組織一些派對,和講座差不多類型的,曾經有個老師對她說過,像文革時的學習小組,總有那麼幾個行內所謂的精英,專家,名人,出來主講某一個主題,然後大家討論,每個人都得發言。不過這樣的派對都供應咖啡西點,有時候還有意大利面,三明治,東西不多,一人一份,但是都挺精緻。除了這些派對,還有基督教徒組織的查經班,某些有閒人士組織的關於投資,情感,閱讀,旅遊,美容,甚至育兒的派對,也供應咖啡甜點。

    珮瑜就一個派對一個派對的混,目的只為了吃,她吃完就走,在主講人那洋洋灑灑的演講聲中揚長而去。她看不起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覺得他們那點水準她也有,唯一的區別是,她的運氣不夠好,上帝現在對她不怎麼眷顧,但是她相信,總有一天,陽光是會灑到她身上來的。

    窮,她不怕,26歲了還那麼窮,負債纍纍,她也不怕,她總覺得自己的好運氣就在不遠處。

    老夏就是這些派對上看到她的。他想,這個女孩子不漂亮,不過倒是挺帥,有朝氣。黑色T恤,牛仔褲,球鞋,短髮,像個學生,只是比學生看上去有立場有見解,眼底有一層流轉的光彩,很璀璨。她很能吃,似乎是好幾天沒吃飯的樣子了,吃完就走,一點都不介意別人的眼光。

    老夏很欣賞她吃完後拍拍手,然後傲慢地揚揚而去的表情。他在心裡不由讚歎道,年輕真好,青春真好,此女很有幾分狂狷之態,記得桐城派某名人說過,子弟若二十不狂妄,就不會是什麼上等人才。

    有一次,珮瑜照例吃罷起身,卻被派對的組織者捉住「過會有某專家主講某論題,不可錯過。」珮瑜回答:「我對那欺世盜名的專家毫無興趣,難道他誤人子弟的還不夠嗎?」

    那人臉上就掛不住了,問:「那你來幹嗎?」

    「你們的蛋糕不錯,有五星級酒店的水準,」珮瑜說:「我是專衝著這個來的,請問你們過幾天還有派對嗎,有的話我還會來。」

    「專門混吃混喝,還恬不知恥。」那人不悅地發作道。

    珮瑜聽若罔聞,微笑而去。反正,無論有人在她隔壁做愛也好,謾罵也好,她都若無其事,照樣和顏悅色地干她想幹的。

    這女孩子好強大。老夏在邊上想,挺不錯,她是怎麼修煉成這樣的?

    老夏很注意珮瑜,但是珮瑜卻不知道有老夏這個人存在,她的眼裡只有那些好吃的蛋糕和咖啡,那段時間她就像駱駝一樣,有的吃就多吃一些,沒的吃就當自己在減肥,所以,她看起來還是很意氣風發很讓人側目的。

    和她一起合租的那對小情侶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單身女人,沒錢,沒工作,沒男人, 沒未來,沒歸宿,居然還那麼氣宇昂藏,很是想不通,最後他們得出一個結論,莫非她缺心眼,傻呵呵地混一天是一天?

    很多年後,珮瑜遇見曾經與她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小女人,她都沒能認出她來,反是那女人表情熱切地上來喊她:「是珮瑜嗎,你還記得我嗎?」

    珮瑜終於翻尋出那段記憶,說記得。那小女人,此時已是個中年婦人的形態,硬要拉她去喝茶,找了一家西式快餐店,一坐下來就訴說她已經結婚了,就是和當初的那個小男人,還生了個兒子。

    「恭喜你們。」珮瑜說:「那挺好。」

    女人就說好什麼,老公現在在外面有人了,賺了倆錢燒的慌,找了一個才20歲的,外地來的小姑娘。

    「……他說他沒法再和睡我在一起了,因為我底下松的很,不夠緊,他幹起來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問他,那個小婊子緊嗎,他說緊的很,怪事了,人家才20,哪有個不緊的?我以前也緊過,難道我一開始就是那麼松的嗎,還不是他用松的,還有生孩子生的?我找誰說理去?珮瑜,你說男女為什麼那麼不平等,我還沒嫌他時間越來越短,他倒嫌我越來越鬆了……」

    珮瑜想,她說話也夠緊的了,針都插不進,她是自管自己滔滔不絕地傾訴著,對著一個壓根就說不上關係親密的「故人」。可見,她心裡憋悶的有多厲害,有多不痛快了。

    珮瑜好脾氣地聽著,聽她說這說那,司機過來了兩回,想催她出去辦事,別遲到了,珮瑜擺擺手,意思是不急。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句話是那女人從連綿不絕的傾訴裡硬擠出來的,然後又指著司機的背影問:「是誰?不會是你男朋友吧?」

    珮瑜說不是男朋友,只是普通朋友,那女人就語帶憐憫地說:「你都多大了,還沒結婚?我看他也挺好。」

    珮瑜差點大笑起來,也許在她眼裡,只要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都可以成事,說起來,倒也是很接近現代婚姻的真諦,不就是一雄一雌在一起搭伙過日子嘛,普通人哪有那麼多彎彎繞。回頭看看她,老公嫌她像條破舊牛仔褲一樣的鬆弛了,扔在一邊了,可人家不也照常在一起湊合著,根本沒有離婚的意思麼。

    珮瑜心下慘然。終於和那女人分手,司機問她,太太和她很熟?

    不熟。珮瑜回答,從前攏共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她和我說的多。

    司機說,太太真是耐心好脾氣,這人也太瑣碎太婆媽了,我在邊上都聽不下去。

    她只是想要一個受話者。我是不是個活物都沒關係,珮瑜想,她只想對著一個東西傾訴。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孤獨,無論你自覺不自覺,無論你處在哪個狀態,你注定一生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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