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第2卷 羽衣  11  崢嶸
    我把秋池帶到了那裡,那個山的轉彎處,同樣的月明之夜,淡月如水,情深眷眷。

    「現在,我在你面前已經沒有秘密了,」我對他說。除了我最信任的女友,繡枝和珮瑜,我沒有向任何人說過這個故事,包括我的前夫。現在,我對他說了,「我常常在這裡等他,等他有一天從一輛車裡出來,他的臉,很模糊,看不清楚,但是他的身體,他的聲音,他的氣息,只要他一出現,我一定會感覺到的,我想,只要他出現在我的附近,我就一定能感覺到。」

    「那人不會來了,」半晌,秋池說:「這只是你青春期的一場夢魘,你應該走出來,你應該忘記這件事,這個人,他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明白嗎?你應該對自己說,他從未來過。」

    「那麼,」我把手上的戒指舉起來給他看:「如果沒有他來過,為什麼他的戒指在我的手上?」

    秋池搖頭,歎息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堅貞最執著的人,你到底在等待什麼呢?」

    我在等待那個人把我的羽衣還給我。如果沒有他,也許我也一如這世上的每一個平凡的婦人,結婚,生子,衰老,等死;我也一如這世上的每個平凡的婦人,在無盡的歲月裡抱怨,蹉跎,輾轉,認命。

    但是現在我不能,我做不到。

    「跟我走吧。」秋池說:「別在這裡等他了,跟我走。」說著,他蹲下身,把坐在轉彎處的我抱起來:「你就是在這裡等上一輩子,他都不會再來了,你應該向你的那一段記憶告別。」

    他的語調像遙遠的波浪,拍打著我的耳朵。跟他走?去哪兒?是去寺廟還是去韓國?或者是去別的什麼地方?

    「他不來是他的事,但是我一直都會等下去的。」我也知道,他可能永遠都不會來了,一切都歸於虛無,只剩下我一個,獨自在這個轉彎處,落了單,迷了路。

    我怎麼告別?我無處告別。

    《搜神記》裡說,被人拿走了羽衣的羽衣女,「諸鳥各自飛去,獨此女不得去」,她當然不能去,她要拿回那件對她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

    「秋池,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能愛你,我已沒有了愛人的能力。

    「傻,」秋池把臉貼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手指感覺他的眼睛似乎有點潮濕:「我不需要你向我說對不起,對於我來說,你就像是一棵樹,一直長在我心裡,一夜不見,就發現開了一朵小花,又一夜不見,發現又長出了一個小枝椏,你一直在我的心裡生長著,我都不知道你會生長成什麼樣子……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能把這棵樹拔了,因為我不是魯達,不會倒拔垂楊柳……」

    「如果現在你不能和我在一起,等我們都老了,等我們60歲的時候再在一起好嗎?」秋池說:「那個時候,你就不會再以為我是出於荷爾蒙,出於性慾,出於貪戀你的年輕美貌才愛你的吧,如果那時你還是一個人,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我點點頭,淚如泉湧,我被他的深情鞭撻著,擊打的體無完膚。

    「如果那時候我們都60歲了,我一定會努力學做菜,學燙衣服,學按摩,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做一個好伴侶,相信我。」

    「我相信。」秋池說道:「你喜歡馬爾克斯的小說嗎,我最喜歡的並不是他的《百年孤獨》,而是《霍亂時期的愛情》,我現在突然發現,自己有點像其中的男主角。」

    等待忠貞。馬爾克斯至始至終只說了這麼四個字,在漫長的光陰裡,等待忠貞。

    秋池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我,那天晚上,那個女人是誰?

    是知道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他,還是,他覺得那不重要,沒有必要問?總之,他一個字都沒有問起。

    秋池走了,繼續在寺廟裡研讀他的佛經。他只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永遠都只在你的附近,不靠近,不走近,不驚擾你的生活,你隨時都可以找到我,只要你願意。」

    繡枝已確定懷孕了。她如臨大敵,一心怕肚子裡的寶寶受到侵犯,不能正常地出生。在這個時候,她的神經過敏被強烈地放大和凸顯了出來。

    在最初的幾個月裡,繡枝的反應已然很明顯,吃不好睡不好,多疑暴躁,從前如花似玉的外貌如今大大地被打了折,白瓷般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大片連綿的斑,聽說那叫蝴蝶斑,可我覺得蝴蝶沒有那麼醜陋的,沒有那種灰黯暗沉的顏色。

    「不要說你了,我這些天都不敢照鏡子,」繡枝說:「不敢面對自己的醜相,我們那個禽獸老闆,昨天對我扯著喉嚨說他的家鄉話,哇啦哇啦的『柏小姐,儂來上班前照過鏡子伐,妝是哪能化的,嚇壞客戶哇?』我馬上暴脾氣上來了,說『儂少跟我說新疆話,再會。』我是真懶得再幹下去了,過幾天準備辭職,一心回家養胎。」

    繡枝學的活靈活現,笑的我肚子疼。

    「我會不會得產前憂鬱症?」繡枝認真地問我:「我覺得自己是前所未有的不開心,憂心如焚,我很怕寶寶出什麼事。」

    「沒事的。」我安撫她:「女人生孩子就像母雞下蛋一樣,你越不當它回事就越坦然,你看很多女勞工不是一直幹活干到臨產,她們的孩子不也很健康嗎?」

    「那怎麼同?」繡枝馬上叫起來,她的意思是,她的寶寶怎麼能和她們的相提並論?

    「行行行,」我寧事息人道:「我們的寶寶與眾不同行了吧。」

    繡枝這才心裡稍微安慰了一點。

    珮瑜對繡枝的「如臨大敵」也很不以為然,說她媽媽懷著她的時候,還天天在台上唱戲呢,最後她不也啥事都沒有。珮瑜那男人就「咳」了一聲,說誰像你似的,還在娘胎裡的時候就支著小耳朵在聽那些思春戲了。

    珮瑜的男人叫老夏。我和繡枝不同,因為不是「情敵」,對他就沒有什麼偏見。有一回一起吃飯,是個下雨天,大家在餐廳外等司機把車開過來,因是中國式的屋簷,所以某幾處雨絲飄過來特別濃密的,我正好站在那處,一開始也不覺得,後來感覺頭髮和肩膀漸漸濕了,老夏就把他的位置讓給我,說:「站過來一點,我老是老了,還不吃人。」

    珮瑜在邊上就笑笑,似乎是很欣賞他的幽默。過後她對我說,老夏挺喜歡你的,說你有一種「古典式嫻靜」,就像絕唱一樣,別處看不到。

    女人都喜歡聽讚美,慢慢和老夏就熟稔了一些,知道他的名字叫夏志鼐,我就問他:「那你在家裡一定是排行第二了?」

    他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

    「古人用鼐取名一般是有意義的,沒有特殊原因不會隨意用,鼐字有『又一個』的意思,所以我推測不會是排行老大。」

    老夏就向著珮瑜說道:「小妮子國學有點底子,一般人都不知道我的名字該怎麼讀,她卻連我的排行都知道了。」

    珮瑜說:「我就不知道你的名字該怎麼讀,怎麼寫,我就一文盲。」她說話的口吻略微帶點撒嬌的意味,倒是讓我很意外,因為珮瑜在我心裡向來都是頭角崢嶸的樣子,從來不作小兒女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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