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枝約了我和珮瑜星期三晚上去和她的山魅一起吃頓飯,也是讓我們幫眼看看的意思。到了那天傍晚,我的前夫卻忽然打電話給我,說是他最近換房子了,有幾個文件還要我去簽一下, 因為那房子是過去他和我一起買的,某些手續還得循例辦下。
我說好的,我一定會盡快去辦。
他聽了便沉默著,過了一會,低聲問:“最近好嗎?”
“好。”
“錢還夠花嗎?”
“夠花。”
“……你的手機換號了,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忘了。不過,你現在不是也找到我了嗎。”
“……”。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朋友不像朋友,親人不像親人,陌生人不像陌生人。朋友應該更隨意,親人應該更熟稔,陌生人應該更禮貌更有距離,而我們是什麼?
我們是分了手的前夫與前妻。我們是兩個金魚缸裡的魚,隔著玻璃,互相對視,相濡以沫不能;兩兩相忘,暫時,亦是不能。
“還有事嗎?”我問他。
“沒有了。”他回答道。
於是就都掛了電話,我有點如釋重負。我們是一年前分的手的,手裡握著的手機還是一年前他買給我的,因為不怎麼用,依然嶄新。只是那感情舊了,斷了,卻再也無法拼接。
“剛才和誰電話呢,”珮瑜的電話緊接著來到:“我打過來一直占著線。”
“哦,”聽到珮瑜的聲音,我的音調才逐漸愉快起來:“沒什麼,你是不是要來接我去吃飯?”
“不是,”珮瑜回答道:“那個姓井的男人說今天突然有事,改期了,我晚上約了一個客戶,你怎麼樣,要去繡枝那裡嗎,去的話我順路來接你。”
“不去了。”我說:“我還是自己去找節目吧。”
“什麼節目?”珮瑜問。
“老節目。”
“你反正就好那一口。”
我含笑不答。珮瑜和繡枝都不喜歡我好的那一口。繡枝甚至說過,我還以為你這個異性戀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一樣的不正常,我喜歡和女人做愛,你喜歡和魚兒做愛。
是的,我喜歡和一大群魚兒做愛。一星期一次,有時候甚至是兩三次。
那家我常去的私家魚療館是很早之前很偶然的一個機會發現的。老板娘大約40多歲,頗有風情,那時候語氣神秘對我介紹說:“我們的魚兒都是經過特殊訓練和喂食了特殊食物的,和任何一家普通魚療的魚兒都不同,它們會和你做愛。”
“比男人好多了,”她低低地在我耳邊說道:“嘗試過一次,你會永遠都忘不掉這個滋味。”
那一刻,空氣裡彌散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迷迭香的味道,極具蠱惑力,嘗試過後,我確實忘不掉那種滋味了,但是,卻不是因為“比男人都好”,而是那些魚兒織成了密密的網,把我一頭網進其中,再也不想出來。
那家魚療館有我私人定的包廂,有我專用的私人池子。老板娘見我到了,便會殷勤地讓人泡上茶,然後遞給我一襲干淨的浴衣。
水溫正好,暖洋洋的,我赤裸著躺下來,過了沒多久,便感覺有一個又一個溫柔的,濕潤的,春情勃發的小嘴唇在我身上啄來啄去,啄得恰到好處,酥酥麻麻的,讓人心底說不出的癢癢,體內忽然生發出一種類似於狂喜的情緒,狂喜到想要吶喊或者啜泣。
我的魚兒們來了。我在心裡說,略微一睜眼,看到很多很多魚兒,爭先恐後擁抱住了我,無數條經過特殊訓練和一生只吃特殊材料的小魚兒,不停地親吻著我的身體,在我的肌膚以及隱秘處技巧地吸吮著,撫慰著,吞噬著,它們是這世上最溫存體貼同時也是最狂熱最不辭辛勞最殷勤奉獻的情人。
“你的身體很美……”
魚兒會說話嗎?是哪條魚兒成了精在說話?水聲低低,漩渦迷離,暈眩而朦朧的光的縫裡,似乎有個影子,緩緩地俯在我身上說:“……知道嗎,你的身體很美,等你長大了,一定會更美的。”
“我已經長大了。”我聽見現在的自己,在對著光隙裡那一團曖昧的影子說話,像從海底傳上來的聲音,遙遠而失真:“我真的早已長大……9年了,9年都過去了。”
“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
“你還能認出我來嗎?”
“當然。”
“憑什麼這麼說?”
“就憑你在我身上做過的一切……”
有一個吻,突然堵住了我的嘴唇,吞沒了我的語言,這個吻很輕,但是有力,有重量有質感,他把我吻醒了,哦,用來是“它”,不是“他”,是一條銀色的小魚,在我玫瑰色的嘴唇上連續不停地親吻著,它很大膽,也很熱烈,吻完之後,悠游而去。
身體是不會撒謊的,尤其是面對歡愉或者疼痛。我很愉悅,但是我身下的水,卻在歡愉的悵然中慢慢流失。一個格調詭秘糜麗的夢境,漸漸結束了。
老板娘過來輕輕過來對我說,今天時間到啦,美酒雖好,可也不要貪杯哦,哈哈。
她不僅風情萬種,說話也很風趣。我點點頭,說聲知道了。
她在我肩上輕撫了一下,然後手勢柔和地遞給我浴衣,在看著我穿衣的時候,她忽然既是憐惜又是惋惜地感慨了一句:這麼漂亮的女人,只給我那些魚兒享用,有點暴殄天物。
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對什麼都不做解釋。當我的前夫知道我寧願和一群魚兒歡好也不願意和他性愛時,我沒有解釋過一個字。當珮瑜和我一起魚療,看到我那極度享受的表情時問我,“你難道也和繡枝一樣,對男人充滿了討厭?”
我回答說:“我很正常。或者換個說法,是我很主流。我並不討厭男人。”
珮瑜沉吟半晌:“你離婚後,再也沒找過男人,這個……是再也沒有你喜歡的人了?”
我想了想,最後卻還是沒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給珮瑜聽,我想說的其實是“我只是在找一個男人。而我要找的那個男人,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但我一直都在找他。”
這樣的話說出來,一定會被人誤讀的,於是,我想,不說也罷。
我想,我喜歡和魚兒在一起,那是因為,我想走進我的過去裡。我們每個人的過去都是一場電影,只能遠遠看著,不能進入;我們每個人的過去是水中的倒影,只能默默地注視,一碰即碎。但是,那些魚兒卻能讓我進入,能讓觸碰到我想捧住的過去,哪怕,僅僅只有一剎那。
印度人說,一剎那是六十分之一秒,我有六十分之一秒能進入過去,能與他再次重逢,能活在彼年,彼月,彼時,彼處的月光下,我已心神俱顫。
一星期後,繡枝終於把她的山魅帶來展示了。和我們約在一家中菜館見面,我和珮瑜進包廂的時候,繡枝他們已經先到了。
“這位是秋池先生。”繡枝把自己定位成楚楚動人,小鳥依人的角色,和她本身的反差比較大,雖然入戲,但是最熟悉她的人還是能感覺出來她身上有那麼一絲一縷平素的痕跡。
秋池先生含笑站起身來。
據說有某一種人,比如外交官,會有一種這樣的本事,當他和一大群人見面時,眼睛看著眾人,但每一個個體卻都感覺到他看的只是自己;他對著眾人說話,但是每一個個體都感覺他是在傾心和自己說話。
秋池就給了我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