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第1卷 破曉之前(7)
    喬宸扔下桑桑走了。他一個人坐在酒吧,覺得氣悶的很,十誡中第一條,「除我之外,不可以再有別的神」,這,好像就是如今桑桑給他的訓誡。

    這算什麼?他想,當然他也可以讓她做他的主人,而自己成為一條小狗,但是,她必須得有栓得住他的繩索,讓他心悅誠服,沒有的話一切都免談。

    他獨自幹掉了半瓶酒。正是微醺時分,看到桑桑過來了。

    桑桑居然能來找他,而不是擺架子等著他去道歉,這讓喬宸心底泛起一點內疚,畢竟,作為男人,扔下一個女孩子顧自走了,怎麼也說不過去。

    但是他也明白,桑桑絕對不是那種能低到塵埃裡,在塵埃裡開出花來的人,她這樣的女子,即使要開花,也要風清月朗地開在荷塘月色裡。

    於是,他默然坐著,不說話,只等她開口,他倒是也想聽聽,她還能再對他說些什麼。

    桑桑也是一言不發。她一定是知道他在等她先開口,但她就是一言不發,過了半晌,忽然低下頭,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哎!」喬宸痛不過,叫道:「幹嗎?」

    桑桑緊接著又是一口,極深的一個牙印,咬的他都快流血了,這一口,使得他摟過她來,低叫道:「瘋啦?你是屬小狗的吧,胡亂咬人!」

    他被她咬的心裡痛快了一點。一直以來,他就覺得桑桑太冷靜,太理性,也太無懈可擊了一點,就像伊梨說的,她是薛寶釵,可薛寶釵有什麼味道呢,哪怕再是個大美人兒?古人說過,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美人不浪,乃泥美人。桑桑在他心裡大部分時候就是個泥美人,完美無缺,但是沒什麼大意思,可他既然是按挑選妻子的標準挑的,也就不能再要求她有什麼別的東西了。

    只是如今她瘋了似地咬他,讓他覺得,這小女人無論是佯狂還是「真瘋」,內心都是炙熱的,湧動的,顛簸跌宕的,或許,心底還是挺浪的,只不過沒人去激發她的這種潛質罷了。現在,她放下了她所有的手段,所有的身段,好似失去理智一般地和他叫板,這讓他感覺到了她的真。

    美人不真,乃泥美人,木美人,塑膠美人,PVC美人,和他懷裡那個溫軟的肉體是完全不同的材質。

    桑桑哭的是梨花帶雨,一邊嗚咽一邊控訴他,大意是「我在你心裡,根本就不如一個外人」如何如何。

    時光好像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他第一次初見她時的年月。他開始反省自己如此地和一個小女孩較真,也真是勝之不武,他說道:「你是最重要的,行了吧。」

    桑桑依然哭,一邊哭一邊用他的衣袖擦眼淚。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你和我媽一起掉到河裡,我先救誰?」 喬宸戲謔道。

    「你哪還有媽?」桑桑說:「這樣的問題根本就沒有問的價值。」

    那麼,她和伊梨一起掉進河裡,他會先救誰?

    當然是伊梨。喬宸驀地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跳。但是,絕對是伊梨。只能是伊梨。肯定是伊梨。

    不用問他為什麼,永永遠遠,他只有這麼一個答案,連想都不用想,考慮都不用考慮。

    他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弄的心痛,同時也極其愧疚,於是更緊地抱住桑桑,柔聲道:「好啦,我也是幾十年來都自由慣了的,某些地方你要多多包涵。」

    「你就是欠人管。」

    「那你早點出生不好嗎?」 喬宸哄她:「誰讓你晚生了那麼多年。」他低下頭吻她柔軟的唇。在那一刻,他閉了上眼,覺得這個世界已是徹底的黯然無光。

    是的,誰讓「她」比他晚生了17年,他是盛夏的蟬,而「她」是隆冬的雪,蟬與雪能相遇嗎?即使相遇了,一樣是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桑桑第一次感覺到喬宸充滿感情地親吻她。從前,他的舌尖一直在與她的舌尖捉迷藏,而她卻永遠都捉不到他。如今,她滿足地想,他逃不了了。這個她從小就熱愛著的,像明月一樣讓她仰望的俊美男人,是她的。

    剛才喬宸扔下她一怒而去,她就知道,自己做的有點過了,太急躁,至於如何去轉圜,她考慮了很久。想來想去,用任何手段其實都是不穩妥的,因為她沒有必勝的把握。或許,最大的武功,就是不用任何武功;最深的世故,就是表現出適度的真性情。她想,她唯有做回她自己,大概只有這樣才能反敗為勝。

    她讓喬宸看到了她是真愛他的,愛的如火如荼,那麼,一切才變得全都可以原諒。就像,你要在一個男人身上抽一鞭子,然後還要他心甘情願五體投地地說一聲「打得好!」,靠的是什麼,靠的也許就是你得告訴他,我是愛你的,我鞭打你,我這是在為你刮毒療傷。

    她還沒有修煉成這樣的本事,但是,她已經具備了這樣的潛質。

    喬宸先送了桑桑,回到家已是將近午夜12點,打開客廳裡的燈,發現伊梨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他知道,她這是在等他。她常常就這樣坐在客廳裡看書,只要一看到他回來,就起身,然後一句話都沒有地回她自己的臥室。

    每一天,她就只看他那麼一眼。但是這一眼,卻是必須的。

    他也是。一天中如果沒有這一眼,他會覺得自己的這一天都將是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但是今天,她卻關了燈坐在黑暗裡,要知道,平時她是最膽小最怕黑的,他不在家的時候她能把樓上樓下的燈全都打開,燈火通明地陪著自己。

    喬宸以為是剛才自己沒有去接她,讓她不高興了,就走過去解釋說:「伊梨……」走近才突然發現,她臉色蒼白憔悴,嘴唇毫無血色,眼睛也紅腫的厲害,他不禁撫了一下她的頭髮,問:「怎麼了,病了嗎?」

    「戴西死了。」 伊梨說,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戴西?」喬宸送伊梨去學校的時候也見過那個叫戴西的女孩子,在他眼裡,那真是一個風頭很勁的女才子,伊梨說,那可是中國未來的喬治桑,伍爾夫,西蒙波娃。年輕輕的孩子,怎麼就會……

    百花深處。喬宸突然想到,今天伊梨在百花深處迷了路,難道那裡就是戴西下葬的地方?

    戴西走了,伊梨痛徹心扉。她也是前些天才知道,戴西得了癌症,一檢查出來,就已經擴散,再也回天乏術,戴西看上去一點事都沒有的樣子,談笑自若,但是轉眼她就從樓上跳了下來。伊梨想,她這不是怯懦,她這是過人的勇敢。從前戴西和她說過,人的悲哀在於我們無法選擇生,但是我們卻可以選擇死,對於死亡,我一定不會假手於人,而是會自我了斷。

    原來她真的是如此的決絕,那種病一定會折磨她到殘敗不堪,她不肯,她要有尊嚴地,體面地死去。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伊梨想,只是此後茫茫人海,她到哪裡再去找像戴西那樣的相知?

    今天下午,伊梨上網打開郵箱,發現裡面有一封戴西留給她的信,時間是在她跳樓之前。

    「小傻帽兒:我不能再陪著你了,我要走了。你和我都相信,人是可以轉世輪迴的,如若你我有緣,如若可以再次相遇,我相信以我們的靈性與默契,彼此都可以認出對方。現在,我和你訂一個二十年之約,二十年後,我是少艾,而你已然完全成熟,那時候,我希望由你,教會我,教會我前生所懂得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包括,騎馬射箭。

    小傻帽兒,記得,千萬不要忘了你我的二十年之約。」

    看完這封信,伊梨淚落如雨。下午,她一個人去了百花深處戴西的墓地,在那裡,她看到了他們的老師。

    她和戴西一樣,和所有的學生一樣,都是因為崇拜,熱愛,與仰慕自己的老師,才投到他門下的。只是戴西和她不同,黛西和老師之間,這個伊梨早就知道,他們彼此有情。可當時她就想,這也是一件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老師比戴西大20多近30歲,而且師母在堂。

    「老師看過戴西的《冬眠》嗎?」 伊梨問,她知道,戴西這首詩是有所指的。

    「什麼?」老師茫然地問。

    原來她至死都沒有向他表白過。是不敢,是不能,還是不可以?伊梨為一向灑脫佻達的戴西心生無奈。

    伊梨就向老師念出那首詩,她在心裡說,我就再傻帽一次了,戴西,我在你的墓前,我替你表白。

    老師的淚潸然而下。他不是佛教徒,但是他多年來研究佛學,伊梨和戴西他們,都曾受他的影響,一度狂熱地鑽研佛經。

    老師說:「在佛家眼裡,愛是不被允許的,愛生嗔怨,生貪念。」

    如果戴西現在還在,那麼,伊梨也許會認為老師很偉大,很高尚,很純淨,但是現在戴西已經不在了,於是她說:「老師,你告訴過我們,拜佛就是拜自己,信佛就是信自己,你的克制,在我眼裡,就是自私,你很自私。」

    伊梨想,戴西活的也太不痛快了,只懂得跑馬射箭,這算是什麼人生?怪不得她以前曾經說過,她最喜歡的一句詩是「卿須憐我我憐卿」,憐就是愛,她從來沒享受過。

    老師走了,伊梨望著風中他的蕭蕭白髮,覺得自己似乎對他是過於嚴苛了,他老了,已經愛不動了。

    「小傻帽兒,人老了,就吃不動了,走不動了,做不動了,愛不動了,你還有什麼事情很想做但是沒做的嗎,趁早去做。」暮色裡,伊梨聽見戴西的聲音鈴鐺似的在晚風裡迴旋,伊梨哭了又哭,哭了又哭,陪著戴西坐了很久,然後,等她出來的時候,她在那片曠野裡徹底迷了路。

    喬宸無言。半晌才想起一句勸慰伊梨的話:「死者已矣。既然你和她都相信人可以輪迴轉世,而且你們也有二十年之約,那麼,二十年之後,你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伊梨搖搖頭:「可是,你告訴我,這中間的二十年,我該怎麼過?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的知己,這二十年,我一定是會非常非常的寂寞和荒蕪。她給了我一個虛妄的希望,讓我等她二十年,我等……我會一直等,可是爸爸,我不願意去想那麼遙遠的將來,我只要現在。」

    是的,她不要什麼三生石上舊因緣,從此,她不拜過去佛,不拜未來佛,她只拜現世佛,為她自己,也為戴西。

    「現在?」喬宸被她嘶啞的聲音和帶淚的眼神一震,這小妮子的絕然毅然讓他悚然心驚。

    「對,現在,」說著,她不顧一切地上去緊緊抱住了他,把臉深埋進他的懷裡:「你不要結婚……我不允許你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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