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的朋友給了她一份鄰城溫泉酒店的套票,不僅可以免費住豪華靜謐的酒店,還可以去泡著名的天然溫泉,因為週末週日人會比較多一些,她就要求喬宸明天,或者後天(週一或週二)和她一起去,反正就一兩天的時間,工作安排起來也方便。
而喬宸這兩天卻不能離開家。原因是他家隔壁的女主人前幾天被入室搶劫的人用刀砍傷了,如今還躺在醫院裡。如果他在這個時候出門,那伊梨怎麼辦?她一定會徹夜睡不安枕的。
伊梨的膽子小的很。儘管她什麼也沒說,但是他知道,這幾天他都已經是盡量早點回家了。他也明白,只要他在家,哪怕是一句話一個字都不和她交談,她也能安心地入睡。
但是他不能把這個理由告訴桑桑。有些默契的東西,隱秘的東西,你知我知的東西,是絕對不能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桑桑以為他又找理由推卻,心裡挺不高興。伊梨說過,桑桑是薛寶釵,薛寶釵有一句詩這麼寫「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的均勻」,現在喬宸卻開始漸漸感覺桑桑為人處世不那麼「均勻」了,比如這一次,她一定會誤會他是在逃避與她單獨相處,搞得喬宸甚至都想向她表明心跡了:我可不是故意想「逃避勞動」啊。
但桑桑是良家淑媛,如果他膽敢這麼說的話,那她一定會認為這是對她的冒犯。
喬宸只得編織了好幾個因為婚期快到了,瑣事太多,不能離開的借口,桑桑就督促他那麼早點去辦吧,要辦的漂亮。
喬宸嘴裡答應著,心裡卻想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以前伊梨說他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因為他不屬於任何人。現在呢,他感覺某些時候男人找個老婆,就跟小狗找個主人一樣,就是找了一個人來管束自己,約束自己,讓自己聽命於她。
他想,桑桑怎麼也會如此。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只有13歲,小黃毛丫頭一個,梳兩條麻花辮,但是眉眼間的韻味,已經看得出日後必定是個美人坯子。
他見過桑桑13歲的樣子,所以,他對她一直充滿了一種淡淡的溫情。從她身上,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女人,那人13歲時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如若那時候就能遇見她,他一定會把她當作一株絳珠草,日日灌溉,好好地養護,然後,讓她在他眼前綻放。
但是,過去是不能假設的,如同未來不能假設,他所有的只是現在,現在的問題就是,至少在這一兩天裡,他寧願得罪了自己的未來老婆,也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他放不下她。
她就像是他的女兒,「謝公最小偏憐女」的那種。其實,在他還不懂得做父親的時候,嘉樹就出生了,而且,嘉樹由於天賦出眾,從小就成為了國家資源,自此就不再屬於他個人。但是呢,如果純是這麼純粹單一的感情也就好了,可是有好幾次,在夢裡,他竟然夢見自己和她在一起纏綿,夢裡不知身是客,極盡貪歡。那個夢的感覺特別真切,等醒來的時候,他惆悵的厲害,非常希望這個夢可以繼續下去。可真正下樓看見了她,他的內心卻掩飾不住那股濃重的罪惡感,覺得是自己褻瀆了她。
他覺得自己是在褻瀆一朵蓮花,褻瀆一泓秋水,褻瀆冬夜滿地的白雪與月光,真真是罪不可恕。
婚期越來越逼近了。喬宸想,結婚這玩意兒,那真是和殺頭一樣,要一鼓作氣,要斬立決,絕不能拖拖拉拉左顧右盼的。幾個月前,結婚對他來說,是根本沒影的事兒,可是現在,他居然是要結第二次婚了。
桑桑對婚禮的一切細節挑剔備至。光是婚紗,就改了無數次。最近的一次,就是當日傍晚,她拉了喬宸去設計師那裡,居然推翻以前所有的款式,說要重新訂一套新的。
喬宸隨便她改成什麼樣子都好,但是晚上他還有事要去處理,不能陪她挑款式和商量細節,桑桑撒嬌纏住了他,說是自己一輩子只穿一次婚紗,怎麼可以馬馬虎虎?
喬宸沒法子,只得陪著她耗著。到了9點多鐘,伊梨給他打了個電話,說:「爸,我迷路了。」
伊梨已經很久都沒有給他打電話了,聽聲音她好像是在一片空曠的地方,還微微帶著點哭音。
「你在哪?」 喬宸問。
「百花深處附近。」
百花深處是一片墓地,這傻孩子去那裡幹嗎?
「這裡沒有公車,也沒有出租,爸,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越走越害怕……」
徹底的路盲。喬宸想,她就是那種連在大房子裡都會走迷路的人,所以才考不到駕照。「你等著我,我馬上過來。」
說完,他匆匆把手機一合,告訴桑桑說,他必須出去一下。
桑桑早在邊上聽到了他和伊梨的對話,聽說他要出去,就閒閒地說:「打電話叫一輛出租過去,不是更快,也更方便嗎?」
喬宸聽她的意思似乎是在說,伊梨幹嗎非得來找他,給出租車公司打個電話不是更快捷,更能解決問題?
「她一個女孩子,現在在墓地附近,你覺得那些出租車司機都很靠得住嗎?」
桑桑一邊端起設計師給她倒的咖啡,一邊不緊不慢地說:「如果她現在在歐洲旅行,在哪個古堡迷路了,她是不是也得打電話向你求救?」
喬宸想,對,她第一個想到的,永遠都是我,而不是任何別的人。
「說完了嗎?如果你願意等我回來再挑婚紗款式的話,那你等著我,等不了你就先回去,或者你可以自己做決定。」
桑桑見他的神色已經接近於很不高興了,就微笑著過去挽住他的胳膊,掏出手機對他說:「這樣吧,我打電話讓我弟弟去接她。出租車司機你信不過,你未來的小舅子,信得過嗎?」
喬宸心想,她不過就是不允許我去找伊梨罷了,說到底,就是這麼一回事。於是,他心裡那個13歲小女孩溫情脈脈的影子,此時就漸漸退去,變得黯然和模糊。
「就這麼件小事,不勞你弟弟的駕了。」
「你也知道這不過是一件小事情……」桑桑柔聲但意味深長地說道。
「對。」喬宸說:「去不去接伊梨,都是小事,但是我在這裡,呆呆地,作為你的附屬品,已經坐了好幾個小時了,好像也沒有什麼大事兒。」
「是的,」桑桑替他叫了一杯熱咖啡,親自端到他面前;「我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一句詩來著,叫什麼『古人做事無鉅細,寂寞繁華皆有意』,我想事無鉅細,就看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了。」
她好厲害呀。喬宸想,今天我才知道,什麼叫以柔克剛,什麼叫綿裡藏針,什麼叫針鋒相對,什麼叫以退為進,她會的是一套全活嘛,虧自己一直都還把她當成小女孩子看待。
當然,這不是她的錯,錯全在自己。如果桑桑嫁的是同齡人的話,她一定不會像現在一樣有這麼多無謂的煩惱。更何況,從桑桑的角度來看,她當然不希望自己太把伊梨當回事了,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總是想完全佔有他全部的感情的。
想到這裡,喬宸覺得,自己不應該和她一般見識。
而桑桑在這一點上也是絕對不肯讓步的。她認為這是一個原則問題,這是一個在男人眼裡,究竟是老婆更重要還是外人更重要的問題。
「伊梨不算是什麼外人吧。」 喬宸聽桑桑這麼說,剛剛平復和壓抑下去的情緒就又浮了上來。
「對,她是你的兒媳婦。」 桑桑說,是又像提醒,又像宣告的語氣:「我嫁給你,她也算是我的兒媳婦了吧,這要是在古代,她還得向我跪下磕頭敬茶呢。」
桑桑很聰明;桑桑很懂得什麼時候該溫柔如水,而什麼時候該露崢嶸;桑桑也懂得事情應該怎麼樣才能做得光滑而「均勻」;桑桑更是心細如塵目光敏銳,她能看出問題的癥結在哪裡;但是,有一點卻是她不懂得的,她不懂得,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名字叫做「隱痛」,是不能觸碰的,一旦觸碰,那立刻就是雪獅子向火,再堅硬的東西都會飛快消逝。
喬宸見桑桑給她弟弟打了電話,叫他趕快去接伊梨,他就緩緩地拿起咖啡杯,慢慢地喝了幾口。桑桑以為事情都已經解決了,便拿起幾張設計師給她的設計草圖,笑盈盈地讓他挑選:「你覺得我穿哪一套更好?」
喬宸起身,拿過外套,微笑著說:「不好意思,對面街那邊有家酒吧,我想過去喝一杯,你自己慢慢挑吧。」
她要他選擇,不是A就是B,而且,在他還沒有做出決定的時候,她就自作主張地替他選擇了A。很好。可是她忘記了,他既可以不去A,也不去B的,世間的答案並不都是二選一出來的,比如,現在他就去C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