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樹有天和伊梨電話,忽然想起一件事,笑著說:「爸說,他要結婚了。」
「和誰?」伊梨心裡一跳,說:「和他那些小女朋友?」
「不是。那人我也認識,挺好的,絕對是個淑女,他們家和我們家還是世交。」
伊梨身體軟軟的,只覺得話筒裡嗡嗡嗡的一片混亂的聲響,一會只聽得嘉樹在問:「爸問我有意見沒,我說沒有,伊梨,你有意見沒。」
「沒有。」伊梨機械地回答道:「我能有什麼意見?」
放下電話,伊梨就跑到樓上,去敲喬宸的門,喬宸開了,站在門口,問她:「做什麼?」
「你要結婚了?」
「對。」他想半夜三更的,她跑上來,就是問他這個問題?
「恭喜你。」伊梨也不管他歡不歡迎,逕直走進他的臥室,然後坐在沙發上,說:「恭喜你了,爸。」
「多謝。」喬宸淡淡地回答道「還有事嗎?沒事的話,回房去睡覺吧。」
伊梨不答,拿起他放在几上的煙和打火機,一連打了好幾次,卻怎麼都沒能把煙點著。
喬宸看不過去,嘴裡銜著煙,慢慢點著了,然後遞給她。
「你結婚了,那麼這裡,誰是女主人?」繚繞的煙霧裡,伊梨忽然問了一個聽起來非常無厘頭的問題。
「這個,很重要嗎?」 喬宸問。
「很重要。」伊梨道:「現在是我,以後就不是我了?」
喬宸突然明白她在問什麼,也很知道她想要的答案是什麼,但是他不能。
他真的不能。
「是的,不是你了。是另一個女人。」他非常冷酷地吐出這麼一句話,他想她應該能聽明白。
「很好。」伊梨仰起臉,說道:「爸,那麼,我恭喜你了。」說著,她拿著抽了一半的煙,眼神茫然而渙散,似乎是在尋找煙灰缸的樣子。
喬宸伸手過去默然接住她手裡的煙,看著她推門出去,他才靠在門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時竟然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覺得心裡有江河湖海,風起雲湧的,翻滾的厲害。
伊梨回到自己的臥室,悶坐了很久,半晌,她才接近於麻木一般地打開電腦,信箱裡有一封郵件,是戴西寫給她的,裡面有她新寫的一首詩,名字是《冬眠》,「我只不過為了儲存足夠的愛,足夠的溫柔和狡滑,以防 萬一,醒來就遇見你。我只不過為了儲存足夠的驕傲,足夠的孤獨和冷漠,以防 萬一,醒來時,你已離去。」
伊梨給戴西回了郵件:「古人說,但願長醉不願醒。可是你如何能不醒來,而醒來時,你已離去。
戴西,你為什麼要寫這樣的東西呢,你讓我看得淚流滿面。」
戴西很快就給她回了信:「算了吧,你這小傻帽兒,你是看什麼都會淚流滿面的。」
喬宸很起勁地開始準備婚事。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就那樣了,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妻賢子孝,錢多境順,人生如此,不是人人追求的完美境界嗎?他還想怎麼著,他也還能怎麼著?
他的未婚妻叫桑桑,和伊梨同齡,也是26歲。伊梨第一次見到她,就知道,她做人的道行,肯定要比自己高多了。
這是一個薛寶釵。她想,娶妻求淑女,男人娶老婆娶到了薛寶釵,那還不就相當於中了頭獎。
桑桑確實挺會做人,會做人並不是缺點,至少,會做人的人要委曲求全,要壓抑自己來讓別人舒服,光這一點,就是伊梨所不及的。
不久,桑桑提出來請喬宸,伊梨一起去她家吃頓飯(嘉樹缺席可以由伊梨代表),這是一個懂禮的手勢,而伊梨的第一反應依然是:「我可以不去嗎?」
「那怎麼行?」媽媽提醒她「你以後可以不應酬,但是前幾次是必須要應酬的,前幾次的應酬也就是為了將來可以不應酬。」
媽媽繞口令式的教導,無非是在給她講一個極簡單的道理,人活著,誰也別想隨心所欲,忍得一時不痛快,方能讓過後痛快痛快。
伊梨無奈只得與薛寶釵式的桑桑「應酬」。桑家的人都對她熱情,客氣,他們大概都認為她不難應付,只是,她表現的似乎常常有點神情恍惚,不在狀態的樣子。
吃完飯後桑桑特意送了伊梨一條藍寶石項鏈,說是和她特別相配,因為她就安靜地像塊藍寶石。
伊梨覺得她挺下本的,不收,顯得小家子氣,收了,她知道,這條項鏈,將永遠都不會見天日。
後來又與桑桑一起吃過幾回飯。桑桑看上去有點上趕著,流露出很想與伊梨相處和諧的意思,伊梨想,大概她也是挺喜歡喬宸的吧,否則,怎麼連自己這只屋頂上的烏鴉,她都不肯有所閃失。
有次吃自助餐,除了喬宸,還有他的一個朋友,兩個男人吃飯的時候一直在談工作,桑桑就拉了伊梨去拿東西,拿了幾回,桑桑忽然悄聲對伊梨說:「你看,我都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他吃的都是你拿回來的東西。」
伊梨壓根兒就沒那麼細緻,她才不管喬宸在吃些什麼,但是被桑桑這麼一說,她就有點尷尬,只好笑笑,管自己埋頭喝湯。
桑桑確實是個心細如塵的女孩。她認識喬宸比誰都早,可以說,對他一直有一種很曖昧不明的情愫暗暗存在著。只是,在他30歲的時候,她才13歲;而他35的時候,她也才18;永遠都有一道鴻溝,使得她在他面前,從來就是一個小毛丫頭,他幾乎就沒拿正眼看過她。終於等到她26了,有一天,喬宸忽然跑來向她求婚,這對於桑桑來說,簡直就像是在從夢境飛渡到了現實。
她通知了爸媽,說自己要嫁給他,爸媽想了想,只說了一句「結婚不比戀愛,對於喬宸本人我們沒什麼可說的,只是,你做好和他家裡人相處的準備了嗎?」
桑桑想喬宸的家人不就是嘉樹,嘉樹就像她的小弟弟,沒什麼難度的;然後就是伊梨,她想自己和同齡女孩最大的不同,不過是別人還在考慮如何與婆婆相處,而她呢,她是在做新嫁娘的同時就要努力當好後婆婆了。
伊梨應該不難相處。這是桑桑見到她時的第一感覺。她看上去像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那一類人,這樣的人,只要尊重,以禮相待就成了。令她不解的是喬宸與伊梨的關係。看起來,他們似乎挺疏遠,記得上她家來吃飯那次,在餐廳裡,喬宸替她和她媽媽,姐姐都拉了椅子,唯獨沒有替伊梨拉。那時候,桑桑以為,喬宸和伊梨應該是感情比較疏離的。
然後,就是有天他們三個在一家中餐廳吃晚飯,席間,伊梨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滾下地去,喬宸很自然地彎下腰,替她揀了起來,然後叫服務生換筷子。
桑桑看了,心想,這裡面似乎有點蹊蹺。回到家,她一次又一次地腦海裡「倒帶」,她覺得公公這個角色,就是相當於父親,如果她的筷子掉了,她爸會替她撿起來?回答是,不太會。更奇怪的是,伊梨對於喬宸低頭替她揀筷子,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視為非常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事。
他們倆不是關係疏離。桑桑想,他應該是挺寵著她的,至少,這個小細節,給了她喬宸挺寵愛伊梨的感覺,而且,伊梨分明對這種寵愛還極其坦然自若,認為是分內應得的。
但是桑桑也只能想到這裡了,她不會再往下想下去,更不會再想到別的歧路上去了。
雖說是「多歧為貴」,歧路花開,可是,她覺得任何事都會有個底線,這件事應該是到此為止。自己呢,應該對伊梨多多籠絡一點,至少,不要得罪了她,不要讓自己平白多一個敵人。
還有一點,讓桑桑有點迷惑與無法把握的是,連結婚日期都定了,可喬宸居然都還沒碰過她。最親密的舉動,不過是他吻了幾次她的臉頰和額頭,那就像是長輩在吻小女孩一樣,不帶任何情慾的痕跡。
喬宸向來有風流之名,在她之前,女朋友極多。所以,他不是不解風情,那麼,難道是對她沒興趣?既然沒興趣為什麼要向她求婚?抑或,他是那種對越是沒可能的女人,反而越是放得開的類型?
桑桑苦思冥想,可想不出緣由與答案來。有好幾次和喬宸出去約會,她都提前洗了澡,換了新的漂亮內衣,她以為,或者說是期待,喬宸會帶她回家,撕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打上他作為丈夫的烙印。
沒有。連這樣一絲一毫的跡象與前兆都沒有。甚至,一直到現在,說起來都不可思議,他都沒帶她回家過,沒帶她參觀過他的臥室,那麼,他到底是在躲避些什麼呢?
桑桑後來決定主動出擊,她一早帶好一套床品,對喬宸說這是朋友在法國給她買的,質地不錯,現在送給他。喬宸不能不要,桑桑見他接受了,就摟住他的脖子,對他撒嬌道:「讓我替你鋪床,好不好。」
因為是在車裡,喬宸猝不及防,也沒地方可躲,只得和她溫存了一番。開車到了家門口,喬宸緩緩停了車,遲疑著說:「要不還是算了吧,今天有點晚了,下次吧?」
那時時間大約是晚上10點多,桑桑問:「你不是每天都要過了12點才睡覺的嗎。」
說話時,她的眼神在黑暗裡熾烈地閃爍著幽光,喬宸被她電了一下,幾乎就有點不能自持,桑桑就上去摟住他的腰:「我們可是還有兩個月就要結婚了……」
語氣很有點就幽怨。是的,還有兩個月就要結婚了,可他們有時候就像是一對陌生人,至少桑桑覺得他很陌生,她連他的身體是什麼樣子的都不知道,更不要說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了,她觸不到真實的他,這讓她,真的是柔腸百轉,情何以堪。
她不踏實。她沒有底。她搞不清狀況。她一點都感覺不到這個天下是她的,於是,她一邊吻他一邊解開了他襯衣的扣子,「我愛你,我是愛你才想和你結婚的,可你為什麼要和我結婚,我不知道。」
說著,她冰涼的小手柔軟如絲地撫摸著他裸~露的胸膛,「你說,你為什麼要和我結婚?」
有一股類似於迷迭香一般的氣息,開始在空氣裡漸漸瀰散開來,喬宸情不自禁地感覺有點暈眩,桑桑就低下頭,輕輕地似愛撫又似挑逗地咬住了他胸前的肉。
正糾纏著,喬宸和桑桑忽然同時看見穿著長裙的伊梨從車窗前走過,然後,背對著他們,掏出鑰匙開了門。
桑桑略微有點羞澀,但這種羞澀感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喬宸卻真正感覺羞愧起來,他是羞愧難當,很快整理好衣服,對桑桑說:「我先送你回家。」
桑桑想,他這算什麼?他這儼然算是在為冥冥之中的哪位過路神靈,哪個神仙姐姐守貞呢?
PS:《冬眠》的作者為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