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五是一道分界線。因為每個星期五,伊梨都會回家去看媽媽,然後住到星期天晚上才回來。
「明天又是星期五了吧。」一個星期四的晚上,吃完晚飯,喬宸忽然這麼問道。
伊梨說:「爸,你明天有約會?」
「沒有。」喬宸說:「你不是明天就會回娘家的嗎,那麼,我就有兩天看不見你了。」
伊梨正在泡茶,心裡有點什麼東西,莫名地就被突然撥動了一下,有一種非常不確定的,朦朧的液狀物體,緩緩地流瀉了出來。
但是很快的,她就向自己否定了那些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虛妄之極的想法。
喬宸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也完全無法意識到他說的話在伊梨心底激起的漣漪。他只是隨口說完,然後,施施然地上樓去了。
星期五晚上,喬宸還是照常送伊梨回家,伊梨下車的時候,忽然傾身向他說道:「爸,星期天早點來接我。」
「好的。還是晚上7點?」
「不是,下午就來接我吧。」
「下午?」喬宸想她不是每次都要晚上才回來的,這次居然要求他下午就去接她,但是他也挺高興:「好,那我下午來接你。」正想開車,突然伊梨又跑了回來:「爸,魚缸裡的魚別忘記喂哦。」
「知道了。」
「爸爸一定是急著要去約會吧,反正家裡今天就剩你一個了。」 伊梨站在不遠處笑著說。
喬宸把頭伸出車窗外,向她招招手:「你過來。」
伊梨以為他有話要說,真的走近身來彎下腰,喬宸看著她,說了一句:「又跟我瞎貧是吧。」
喬宸開車回家了。這條路,不遠也不近,但是他開的興意闌珊。他今天沒約會,不是沒人可約,而是他不想約。他已經有好久沒帶女人回家了,這是從哪天開始的呢,驀然回首來時路,他卻也是記不得了。
我怎麼變成這樣了?喬宸想,是我對女人沒興趣了嗎?好像也不是。那麼,是什麼結構性中年危機到了?
這個問題,直到星期天下午,在他去接伊梨的時候,看見伊梨的身影由遠及近,她的氣息,肌膚,眼神,聲音,一樣一樣地清晰地,完整地,蝕骨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與感官裡,他才驀地豁然開朗。
豁然開朗之後,他的情緒就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深深的,深深的,不見底的沼澤地裡。
他一路上都沒怎麼出聲,伊梨和他說話,他也不怎麼搭腔。
伊梨想,他今天是怎麼了,「爸,你不高興?」
「沒有。」他懶懶地回答,伊梨也就不好再追問下去。
回到家,洗了澡,他就給他認識的一個女孩打了個電話。女孩半個小時後來到,這時候伊梨正在客廳裡看書,看到這女孩上門,驚訝的很,家裡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的「不速之客」了,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孩上樓,回到臥室,果然,樓上又是慣常的地動山搖一般的聲息,一浪一浪地接踵而來。
他居然又在樓上跑馬射箭。這讓伊梨很氣憤。
伊梨也知道自己的氣憤實在是師出無名,於是,她一頁一頁地翻著《陶庵夢憶》,一遍一遍地聽著《大悲咒》,平時,這兩樣東西都可以讓她很快平靜下來,但是今天不行了,她的張岱,她的佛祖,哪怕是聯袂,都救不了她。
伊梨想,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沒有資格氣憤?老師對他們說過關於「你和異性」的關係:「當你不屬於一個特定的人,你就屬於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屬於你。」喬宸就屬於那「所有的人」。
他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伊梨在心裡罵道,他完全不屬於任何「特定」的人,是吧。
《陶庵夢憶》的書頁上落下了她的淚。她想,她的張岱一定會在幾百年之後唏噓感慨的:小妮子好癡也。
她給嘉樹打了個電話。嘉樹先是耐心地安慰了她一番,分辯說爸爸自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
對於嘉樹來說,這些事情壓根兒算不了什麼,爸爸愛和哪個女孩子尋歡作樂,與別人有什麼關係?他就頭一個不感興趣,有這閒工夫多看幾頁棋譜不好?
但是說著說著,聽到伊梨在電話裡哭了起來,幾近於泣不成聲。嘉樹想,她一個人一定是太寂寞了,也太壓抑了,都怪自己,不能陪在她身邊,於是就柔聲安撫道:「寶貝,忍耐一點,我集訓一結束就回來陪你好嗎,再忍耐幾天。」
伊梨發洩完了,淚也流過了,心底稍微舒服一點,想著和嘉樹多說這些也無益,只會顯得自己狹隘小心眼,於是就掛了電話去洗澡。那女孩沒在喬家過夜,12點多就走了,喬宸開車送她,回家來已經是夜裡1點多。
「爸,」他正想上樓,忽然看見伊梨從房裡出來,叫住他:「以後能不把女人帶回家來嗎?」
喬宸慢慢地從口袋裡掏出煙盒,點上,緩緩問道:「你也喊我爸,你說,你管我那麼多幹嗎?這是你該管的事嗎?」
伊梨賭氣道:「是,我是沒資格管你。」
「那就好。」說完,喬宸抬腿就上了樓。
「爸,」伊梨忽然上前幾步,走到他面前,叫道:「我再說一次,你可不可以不把女人帶回家?在外面我管不著,可是,我不喜歡你帶女人回這裡來。」
「有什麼區別?」 喬宸低聲問。
「有區別。」伊梨說:「我看到,我聽見,我會很難受。」
喬宸默然。煙霧裡,他看見她倔強而落寞地站在那裡,他的心,忽然就疼的揪了一下,半晌,他才漸漸恢復過來,上去撫了一下她的頭髮,像哄孩子一樣地問道:「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伊梨不答。
「你沒有資格難受,懂嗎?」 喬宸低聲說出這句話,他知道,他很殘忍,但是他又能怎麼樣呢,他不告訴她這一點,他不把這一點挑明了,那他算是什麼男人。
伊梨流淚,「你不用提醒我,我早知道,我沒有資格難受,可我就是很難受,我難受的要命!」
說完,她飛快地回了臥室,彭的一聲,關了上門。
伊梨搬回娘家去住了,她說她要在娘家等待嘉樹回來。無論媽媽怎麼說,她都不肯再挪窩了。
媽媽沒法子,問她到底為什麼,和公公相處不好?
她說是的,沒法和那樣的人住在一起,合不來,誰也不要再逼她。
一星期後,喬宸來找她,讓她回家去。她不肯,說已經和嘉樹說好了,要在娘家住一段日子。
說這話的時候,她態度倨傲,臉上冷冷的,眉睫之間都結了冰。
喬宸苦笑,只說了一句:「回去吧,我只想每天在家裡都能看見你,只要能看見你,就好。」
他的聲音很低。卻是,低的讓那些冰塊在瞬間都化作了春水,伊梨恨自己不爭氣,恨自己心裡酸酸的,又想哭。她覺得自己簡直變態,大約小時候有「戀父情結」,那「戀父情結」大概和小腦麻痺一樣,讓人變成了殘疾,所以,現在對他,竟然是如此的,如此的沒有任何抵禦能力,只能束手就擒。
回家之後,喬宸和伊梨都小心翼翼地不再提那些前塵舊事。她依然喊他「爸」,他也答應著,也和以往一樣每星期接送她回娘家,但是,他再也不帶女孩上門了。一次都沒有。
在外面有沒有呢?伊梨和一切女人一樣,得隴望蜀,貪得無厭,她猜想他在外面是不是還有那些艷事,後來,據她的觀察與分析,沒有。
喬宸也確實沒有。他也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只要每天能看見她,就好,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奢求。
看一看,知道她在身邊,就好,除此之外的,全都是奢侈之心,根本不可去想像的。
日子平靜地過去了一個月。一個月後的一天,嘉樹突然回來了。
其實是嘉樹要趕去香港參加一個公開賽,他沒有和隊友一樣買直飛的機票,而是先回家,然後再轉機去香港,為的,就是能有一個晚上回家來,和伊梨見面。
那天伊梨和喬宸正在吃晚飯,看到嘉樹幾乎是從天而降,都吃了一驚,因為時間緊迫,嘉樹都顧不上和他爸多寒暄,馬上拉著伊梨就進了房,一進去,他就把她給按倒在床上,然後,就想用最快最猛烈的速度進入,其實,他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思念與愛,但是,伊梨卻非常拒絕。
這麼多日子以來,她沒有再和男人肌膚相親過,她的身心乾涸得一直在渴望潺潺的流水。但是,同時她也是一點都不想再和嘉樹肌膚相親了。若是問她為什麼,她說不上來,只是,她的身體在他身下僵硬的成了一張弓,完全不肯在他面前舒展打開,迎風搖擺。
嘉樹用了強。以他那單純的想法,甚至都覺得夫妻之間霸王硬上弓也算是一種欲拒還迎的情調。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身體裡衝鋒陷陣,是想讓她高興,讓她快活,讓她知道,他是很愛她的,男人總是想告訴女人,性是表達愛意最好的方法之一。但是,他沒有一絲一縷地意識到,她卻已然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他只是感覺,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嬌啼婉轉地呻吟與迎合,問她怎麼,她就說,爸會聽見的。
聽見就聽見好了,嘉樹想,難道他們聽他的還少嗎?但是伊梨咬緊牙關就是不肯出聲,這讓嘉樹非常不高興,覺得她毫不投入,別人可都是小別勝新婚,而她老是一副神不守舍,魂飛天外的樣子,這和奸屍有什麼區別?
他不服氣,不肯放過她,活活折騰了她一夜。第二天黎明,他必須去趕早班飛機,伊梨說要送他去機場,他說不用,只是戀戀地抱緊她,在她耳邊問:「你還愛我嗎?」
伊梨點點頭。
嘉樹說:「我要你看著我,說出來。」
「我愛你。」 伊梨道。
嘉樹走了。伊梨心裡的酸澀糾纏無可形容,她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嘉樹了,他是她丈夫,可是,昨天那一夜,她卻根本接受不了他,如果不是把他在心裡暗暗地想像成了另一個人,那麼,那種歡愛根本就無法繼續下去。
自此,伊梨失魂落魄。轉眼又到了週末,喬宸問她,明天要回娘家去嗎,她懶洋洋地說不回去,媽媽出去旅遊了,她一個人回去做什麼。說完,又對著書本發呆。
客廳裡的一盞落地燈,昏黃地照在她的臉上,她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被光影濃蔭一般地給覆蓋住了。
喬宸一時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麼,只是,他看著她就來氣。那天晚上,他看著她被嘉樹拉進房裡,整個晚上,樓下海嘯似的聲響,讓他徹夜難眠。
他終於知道,那天伊梨對他說的那句話:「我看見,我聽見,我就會很難受」是什麼滋味了。但是,他有資格難受嗎?那可是他的兒媳婦。
怎麼會這樣?他不停地問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了?似乎,他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永遠都沒有「EXIT」的指示;他在做一道數學題,永遠都是無解;他在翻被人出了千的生死牌,張張牌上都沒有一個「生」字……
這個,大概就叫做「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吧。對於喬宸來說,眼前真的無路了,他必須馬上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