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梨喜歡在客廳做功課。喬宸有時也在客廳坐坐,閒了也會翻翻她的書,有天翻到一篇論文,隨便看了幾行,便覺得有點觸目驚心,先是有個小標題醒目地寫著:「顛鸞倒鳳篇」,然後他接著讀了下去:「……一開始,我總以為,顛鸞倒鳳指的是69式,我想,西人是多麼的粗鄙,而我們的古人是多麼的風雅……等我真正開始進行研究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實在是太低估了我們古代性文化的博大精深……有記載的中國古典性姿勢,有許多,總讓我感覺,如若不是李小雙與劉璇這樣具有專業水準的體育人才搭檔,普通男女是完成不了的……」
正讀著,喬宸忽然發覺伊梨劈手把文章奪了過去,微微漲紅了臉說:「這是我同學戴西的論文,是學術研究來的。」
喬宸想,我可沒把它當成是《花花公子》和《閣樓》雜誌上的文章啊,「寫的不錯。」他說道,還有一句話不過沒能說出來:「你能讓我看完嗎?」
「那是,」伊梨很以戴西這樣的同學為榮:「我們老師常常說她是最有潛力的。她說過,她將會畢生致力於研究這個課題。」
「你也研究這個?」
「才不是。」伊梨回答道:「我研究晚明小品,主要是張岱。」
「為什麼?」喬宸在心裡笑道,那真還不如你同學研究「顛鸞倒鳳」有點意思。
伊梨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似的,低聲為自己辯解:「我就喜歡張岱。」
女孩子大都喜歡那樣的男人,性靈才子,外加富貴公子,賈寶玉式的。喬宸便問:「你最喜歡他的哪篇小品?」
其實這時候他心裡也有了答案。
「《自為墓誌銘》和《王月生》。」
他以為她會說《自為墓誌銘》和《湖心亭看雪》什麼的,沒想到另一篇竟是比較偏的《王月生》,這和他心裡的答案居然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爸也知道張岱?」 這話伊梨問的非常不懂世故,很有歧義,那語調和姿態就像是在問:「爸也見過外星人啊?」
「不知道。」喬宸存心要逗逗她:「張岱是幹什麼的?是賣魚的嗎?」
回到樓上,臨睡前喬宸都會習慣性地刮下鬍子,擦須後水的時候,「……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這些句子突然次第跳了出來,他想,從小練童子功時背下的,居然到現在都忘不掉。而樓下那個小女人,她當然一定比他背得更是流麗之極。
三姐在喬家干了好多年,是喬宸信任的鐘點女工,有天打電話給伊梨說這星期有急事,不能來了,喬先生這幾天胃不舒服,麻煩少奶幫忙熬點粥,怎麼熬我都寫好貼在冰箱上,照做就是。
伊梨不怎麼會做飯,更沒有熬過粥,勉強照著三姐的食譜做出來,看賣相就不好,沒法子,倒了,重新再做。因為那太硬,根本不像粥,於是,多加水,小火,她又自己拿本書,在廚房裡守著,看著火候。
一直熬到晚上,喬宸回來,只喝了一口,就皺眉,說三姐現在是越來越懶了,這還叫粥嗎,什麼糊塗玩意兒?
伊梨只好出來自首,說這不是三姐做的,是她做的,爸要是不滿意的話,要不,她現在就去重做。
喬宸連忙說不必不必,挺好,喝完就得了,說著,端起那「糊塗玩意兒」做一飲而盡狀。
半夜,喬宸向來到樓下餐廳,見廚房裡還燈火通明,伊梨極認真地——就像在認真研究同學的論文那樣,在那裡研究三姐的食譜,爐子上咕嘟咕嘟滾著一罐東西,也不知道她在熬什麼。
喬宸搖搖頭,估摸她大概有種倔脾氣,屬於想做什麼事誰也攔不住的那種人。果然,過了一個多小時,伊梨上來問他睡了沒有,沒睡的話嘗嘗她剛熬的紅棗蓮子粥。
「這次還行。」
伊梨想著喬宸的嘴會撒謊,但是眼神不會撒謊,所以,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期待一個真實的答案。
「下次別放那麼多糖,我不喜歡吃甜食。」他溫和地提醒了這麼一句。
「哦。」伊梨就拿筆把這點在三姐寫的食譜上記下來,然後問:「那我以後多加點蓮子就成,蓮子據說是補腎的呢。」話一說完,她就想自己沒事說補腎幹嗎,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花花草草的事上去,非常失禮。
喬宸聽了倒是一怔,想著這孩子有時候是不是也太較真了些,看她說著說著話又微微臉紅,她可真是一個難得的,經常會莫名其妙臉紅的女人。喬宸常常都不明白她在臉紅個什麼勁兒,這也會讓他莫名其妙地,常常沒事琢磨半天。
伊梨從小在單親的,沒有成年男性的家庭裡長大,在某些方面,她嚴重缺乏安全感。比如晚上睡覺,比誰都驚醒,一點點動靜,都會讓她睡不安枕。雖然這幾天公公不再在樓上「鬧貓」了,但是別的深夜裡的聲息,還是讓她警惕。
有天她聽見露台上有動靜,判斷會不會有賊,因為隔壁人家前幾天就進了一個賊,被偷了好多東西。偷東西倒是事小,就怕再出點別的事。想到這裡,她打了個電話給喬宸,喬宸正想睡覺,被她這麼一吵,馬上出去巡視了一番,回來給她電話說:「沒事,我都檢查過了,絕對不會有賊進來。」
喬宸以為這下自己總可以睡覺了,沒想到一會兒電話又響:「爸,我還是聽見有奇怪的聲音呢,怎麼辦?」
喬宸再次做了安慰和保證,伊梨這才勉強說了句:「……那好吧。」
怎麼像個小可憐似的。喬宸有點不忍,知道她的聽覺出奇的敏銳,和貓差不多,這麼活著多累啊,他想著,然後就朦朧睡去了。
過了沒多久,他驀地聽見空氣裡啪的一聲,把他給震醒了,側耳一聽,估計是露台頂上有個花盆,種吊蘭的那個,砸下來的聲音,他也沒在意,翻了個身再次睡覺。
伊梨的電話馬上殺到,連聲音都顫抖了,叫他:「爸,有賊。」
「不是,」 喬宸只好起床,披上睡衣走到露台上,果然是一地的碎瓷片:「是花盆掉下來了,沒事了睡你的覺吧。」
「不會是有賊躲在哪裡嗎?」
「怎麼會呢?」 喬宸說:「就算有賊,你還怕我打不過他?我可是從小練跆拳道的。」
「我們報警吧……」
有病?喬宸想,半夜掉個花盆還報警,不是自己找挨罵嗎?和女人是沒道理可講的,女人大概半夜膽子都小的和小白兔一樣,喬宸想了想,說「你要是害怕,就睡到我隔壁的書房來,那裡也有床,別再疑神疑鬼的啦,大小姐。」
沒想到伊梨真的很快就穿好衣服,抱著枕頭和被子上樓來,書房和他的臥室只有一牆之隔,喬宸搖搖頭,肚子裡很想笑,強忍著,說:「別再打電話給我了好嗎,明天一早我還有事呢,記住,我在家,有什麼可怕的?」
回到臥室,關了燈,這次卻輪到喬宸睡不著了。他想,她在白天和黑夜,完全像是兩個不同的人,白天看上去還挺獨立挺倔強的嘛,怎麼到了晚上脆弱的像個小女孩,而且還是那種極小極小的,連性別都還沒有的小女孩。
伊梨每星期的週六,週日,都會回娘家去,她不會開車,回家要不坐出租,要不就坐地鐵。起初喬宸說要送她回去,她就連忙拒絕,是不想給他添麻煩,也是距離感使然。後來喬宸堅持己見,有了第一場接送,距離就開始逐漸撤防,再加上每個星期天又是三姐放假的日子,喬宸沒飯局的時候,便約了伊梨一起晚飯。
伊梨愛吃魚。喬宸有家熟識的日本料理店,生魚片做得好,帶了伊梨去吃過幾次,有時喬宸就把那裡當作據點,非週末週日,間或也會給她一個電話:「今天我請你吃飯吧,老地方,自己坐地鐵過來。」
那裡的日本籍老闆也認識了伊梨。她一出現就會慇勤地跑過來,操著半鹹不淡的國語說:「喬先生已經到了,太太這邊請,我帶您去喬先生的包間。」
最開始,伊梨都不知道他所說的「太太」是指誰,記得最早來的時候,他就極熱情地招呼她,問:「太太愛喝什麼酒?」
「太太」一臉茫然地看著菜單,根本沒想過要接茬。喬宸見老闆有點尷尬,就在一邊微笑著說「太太不喝酒,你給她來一碟話梅。」
「啊?……」
「你家的梅子,話梅,都做到很好,給她來一碟。」
伊梨這才明白,原來「太太」是指自己,別人都把她當作喬宸的太太看了,這算不算是一個玫瑰色的誤會呢?後來,有無數次,伊梨都問自己,她為什麼不乾脆告訴那些人,喬宸是她的公公?又或者,是喬宸對別人宣佈,「這不是我太太,是我兒媳婦」?
記憶裡只有一次,在吃飯的時候闖進一個不速之客,熟門熟路地進了包廂,對著喬宸說了一句:「喬,老闆說你今天也來了,我過來看看。」
是一個大眼睛的美貌女子,打扮的環珮叮噹的,後來喬宸告訴她,此女做的是珠寶生意。
「女朋友?」她大約和喬宸相熟,知道他還沒結婚,對於陪他一起吃飯的女子,不得不留個心眼。
「兒媳婦。」喬宸淡淡地介紹道。
於是便不再戒備。她大概有事要有求於喬宸,發嗲外加賣弄風情,全都酣暢淋漓,毫不顧及有伊梨在場。又或者,在她心裡,兒媳婦算是什麼玩意兒,不就約等於這間房裡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嗎,對於桌椅板凳之類的物體,還值得顧忌?
「爸,你相好的還挺多。」 喬宸好不容易把她打發走,伊梨就開始調侃他。
喬宸狡黠地反問:「何謂相好,又何謂好?」
「女子為好,天下女子,皆可為相好。」
喬宸想,她這是在諷刺我太濫情嘛,哪有一個做兒媳婦的,可以如此出言譏諷?「她不是我什麼相好,一點關係都沒有。」說到這裡,喬宸又不由問自己,我幹嗎要向她解釋那麼多?我有義務向她解釋?
「你以前常和她來這裡吃飯?好像老闆也認識她?」
「老闆要認識她,我管得著嗎,」 喬宸說:「我也就和她吃過一兩次飯,沒有私人交往。」
「我不信。」 伊梨想,如果我不在,她大概就要坐到你腿上去了,不過,我不在保不齊你就很樂意讓她坐上去了,男人麼,誰都不會拒絕漂亮女人的投懷送抱的。
你愛信不信。喬宸在心裡說,看她的神情是真不高興了,也不知道她在不高興哪一點,難道她還不允許自己帶別人來這家店吃飯?
後來上了伊梨最愛吃的生魚片,她也是愛吃不吃的樣子。喬宸先是不去理她,轉而卻又只好重新解釋:「真的只是吃過幾次工作餐,不是約會。」
他都不知道自己如此低聲下氣尊嚴盡失地到底算什麼,伊梨又憑什麼給他臉子瞧,對著他使小性子?
想了想,他賭氣掏出紙和筆,寫了兩個字,問她:「這兩個字怎麼解?」
伊梨一看,是「僭越」兩個字,假如他能平心靜氣地問:「你知道僭越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嗎?」那麼,也許她還會動容,原來,自己不僅不可腹誹,也不可僭越,不可以下犯上。但是現在,他是如此賭氣地問著她,這下形勢就變得沒那麼糟糕和莊嚴了,她瞥了一眼,也立刻使性子回答了三個字:「不認識。」
喬宸心裡被她的「不認識」逗樂,表面上就不由搖頭:「真不知道你的書是怎麼念的,連這兩個字都不認識,你怎麼對得起你的張岱公子。」
「一個賣魚的,對不對得起都那樣了。」
喬宸就用筷子輕敲了一下她的手背:「少和我貧。」
他的心裡卻很愉悅。而這種愉悅,他竟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比擬,來形容,來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