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秋雨瀟瀟的夜晚,沈毅請三哥去他家喝茶,他自己並不懂煮茶,有專人替他煮好了,泡上,然後輕輕離開。
雨聲一滴一滴地在窗外吟哦著,斷斷續續,屋子裡只剩下沈毅和三哥。
以前,你沒想到過有一天會和我一起喝茶吧?沈毅問。
三哥知道他指的是那個江湖追殺令,便微笑著沒有答話。
兩年前,沈毅道:也是這樣的天氣,也是一個下著雨的晚上,嬋娟來找我。
那晚天氣已是有點蕭瑟的寒意,嬋娟進了沈毅的房間之後,頭髮上,衣服上都有點濕濕的,她穿的很少,臉凍的透明而蒼白。
可以說,在沈毅眼裡,嬋娟並不怎麼漂亮,漂亮女人他已然是見的太多了, 簡直麻木。他瞥了她一眼,揚眉讓那個引領她進來的男人出去,房間裡頓時靜謐極了,只剩下他和她。
她在他面前跪下,向他發誓,她願意這輩子好好服侍他,為奴為婢,絕無怨言,只求他給她的男人一條生路。
值得嗎?他忽然憐惜地問:我不是一個那麼好伺候的人,你聽說過關於我那些前任情婦的傳說嗎?
聽說過。嬋娟輕聲道:那是她們,我不同。
你有什麼不同?
嬋娟想了想,忽然烏黑的眸子一轉,帶點耍賴地說道:不知道,但我就是不同。
沈毅想,她倒確實有點不同,她的不同在於,他看到了她眼裡的那點「勇」,面對著像他這樣以暴戾血腥聞名的男人,她倒是一點都不怕。
她不怕他。從一開始就不怕,那麼,她就永遠都不怕了。
好吧。沈毅說:那麼,你就留下吧,從現在開始,你就留在我身邊。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江湖上把嬋娟這個女人,慷慨歸入了沈毅的懷裡。大家都傳說,嬋娟那天跪在他面前,哭的梨花帶雨,沈毅看她長的很是水靈,立刻一見鍾情,馬上就取消了那個江湖追殺令。
傳說永遠是傳說。說的人,聽的人,永遠都願意相信他們傳播的,他們聽到的是真實的。
流言披著「真實」的面紗,到處招搖過市。其實真正的「真實」是,沈毅確實在見到嬋娟之後就取消了追殺令,但是他並沒有和他的新任情婦有些什麼親密的行為。甚至,在最初的幾天裡,他都忘記了有嬋娟這個人存在,還是某一天深夜回家,他看到有個陌生女人坐在自家花園的亭子裡發呆,便問:那人是誰?
秘書回答:是嬋娟。您忘記了?
哦。他便走了過去,嬋娟向他笑笑,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的厲害,泛出一層清白薄脆朦朧的光。
你在做什麼?
我在想,嬋娟忽的帶點負氣地說道: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粗俗,好好的亭子,竟然取名叫滴翠。
哈哈哈,沈毅忍不住大笑:我沒念過多少書,不過這個名字聽起來確實很俗。你想叫它什麼?我可以改。
不知道。嬋娟回答,語氣裡負氣的意味更濃了,但是很奇妙的,有一份天真的孩子氣流過,像沈毅那樣的男人大都會被「女人與孩子的合成體」所吸引,他覺得心底有一根弦,突然就被猛地撥動了,然後,漸漸瀉出旖旎柔婉的樂聲,他不由上前摟住了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道:跟我進來。
沈毅的床很大,當他把嬋娟扔到上面時,她那赤~裸的身體就像是一隻潔白的小白羊,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床都變成青色了,是一大片青茫茫的草場。
和任何一個普通的正常男人一樣,他狼一般撲了上去,開始狠狠地在她身上噬咬著。當嬋娟很賣力,也很嫵媚地迎向他時,他驀地感覺到,自己現在似乎只是在享受某一種服務,類似於捏腳,捶背,按摩脖子之類的人工服務,裡面,不附帶任何感情。
沈毅忽然站起身來,打開門走了出去。
他把自己關進了特製的桑拿浴室。酷熱蒸騰的空氣裡,他問著自己,她能給他的,不就是她的身體嗎?難道他還期待她和別的女人不同,能給他一點點微薄的愛情?
在他的生命裡,從來都沒和女人發生過類似於愛情那樣的行為。女人喜歡他,不是因為他有錢,就是因為他有權勢,或者,他能給她們想要的一切。
但是,愛情,是男人除了性和佔有慾之外,也同樣渴望得到的一樣東西,沈毅也不例外。當然,從那些所謂的女明星,名媛那裡,這已是根本不可能了,他只能奢望從嬋娟那樣的女人那裡,能和他所嚮往的東西稍微拉近那麼一點點可憐的距離。
之後的日子裡,沈毅身邊的人都在背地裡傳說,說沈先生怎麼對新任情婦那麼冷淡,好像一次都沒到她那裡去過夜過,怎的那女人一進門就進了冷宮?然後,有更接近於沈毅的人說:才不是,沈先生對她很好,他給她的金卡都是不限額的,那女人就是把這個城市買了下來,沈先生也會替她買單的。
可他們倆好像從沒睡過覺吧。有人提出了這個疑問。
這倒是的。反駁的人也頓時沒了詞,說:前幾天沈先生又找了個女人回來,我看他純粹只是為了解決生理需要,很奇怪,身邊那個他反而從來不碰。
沈毅這些日子也著實搞不明白自己,作為男人一旦有需要的時候,他從來都不會去找嬋娟,而是隨便找個女人解決一下就成了,和吃份快餐一樣簡單便捷。那麼他對嬋娟呢,難道他是希望「好飯不怕晚」,他是想留著精力與胃口,吃上一頓豐盛的大餐嗎?
不可思議。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的反常。他不常去找嬋娟,又怕嬋娟誤會他冷落她,所以隔三差五的,他總會很犯賤似的跑到她那裡,問她有什麼需要,還有什麼是他沒做到的?嬋娟總是淡淡地說一切都很好,很滿意。
他又想但凡女人都喜歡漂亮衣服和珠寶,就去訂了很多衣服首飾給她,取悅於她。其實,他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待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嬋娟見他一會冷一會熱,而且至今都沒和她睡過覺,根本搞不明白他想做什麼,當然,她也沒什麼興趣去探究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只會在他來看她的時候,比如天冷了,他從芬迪給她訂做了一件紫貂外套,還有一隻相配的鑲嵌著貂皮與水晶的手袋,她把那些東西統統都扔在一邊,只是勾住他的脖子問:你今天晚上在這裡過夜嗎?
她不想欠他什麼。她覺得這只是一個交易,他有買,她有賣,不能光是他付錢,而她不給他任何貨色。既然她用自己去換來了三哥的命,那麼,她就不能佔他便宜,她是有誠信的,她必須把她能給他的一切都給了他,然後,再看看有沒有機會,等他玩膩她了,那她就可以安然地毫無愧疚地離去。
像她的那些無數前任一樣,她想離開,她從進來的第一天就想離開。
可以離開這裡,這唯一的一點渺茫的希望,就像茫茫黑夜裡飛舞的一隻螢火蟲,如果沒有這麼一點可憐的晶瑩的光亮存在,嬋娟想,那麼,她將是怎樣的生不如死。
沈毅卻搖搖頭,說自己很忙,晚上還有事。嬋娟見他依然還是推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摟著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床~上,然後,她開始主動親吻他,撫摸他,手指飛快地解開了他的襯衣,當她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她閉上了眼,心裡一片白茫茫的澄澈。她想,我就當作這是我的工作吧,這是一份和別人拉黃包車,賣報,碼頭卸貨一樣的體力活,不過可能別人是乾的活兒更累一點,流汗更多一點而已。
沒想到沈毅卻堅決制止了她的「體力活」,他翻身抱住她,在她唇上輕啄了幾下,然後說:等你真正對我不再有牴觸的時候,我會來找你的。
嬋娟想說我對你根本就沒有牴觸,但是沈毅卻已經走了。
嬋娟比沈毅小十幾歲,像沈毅這樣的男人,在她心裡都是老奸巨猾的。她知道自己搞不過他們,也就壓根不存和他們博弈的心。沈毅留她在了身邊,但根本不去碰她,漸漸的,她也習慣了,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會說話會移動打扮漂亮的洋娃娃,某些時候只要跟在他後面,眨巴著長睫毛就成了。在某一個夜晚,她和沈毅出門的時候,遇見了蘇敏,她很想問他三哥現在怎麼樣了,但是她不敢。
所有關於沈毅的傳說加起來,就是一個暴力,佔有慾,凶殘,外加血腥味十足的故事,大家都在傳說他把對自己不忠的情婦扔進了大海。
嬋娟並不想讓自己也進大海餵魚,她還想留著自己的命,因為她總是很存僥倖地想,像沈毅那樣的男人,終有一天會厭倦她的,等到了那時候,她就可以去找三哥了,哪怕能再看他一眼,再抱他一次,她都覺得已然很安慰很滿足了。
嬋娟當然知道自己的前後左右都佈滿了眼睛。她雖然有自由,哪裡都可以去,但是她依然明白那些窺視的目光在空氣裡呈梅花狀綻開了它們凝視的花蕊。
嬋娟過的小心翼翼。她那個一直都沒法改的間歇性的「老毛病」也好久沒犯了,沈毅身邊有的是年輕俊朗氣宇不凡的男人,但是她都無動於衷,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得好好留著自己的命,我要活著出去找他。
想活著出去見三哥的意念鼓勵著嬋娟一天一天地從日出混到日落。是的,她每天不過是在混日子罷了,這樣無期徒刑一般的歲月,令她常常無所適從。
沈毅給了她一張私人會所的會員卡,那家會所只有具備像他那樣財富等級的人才可以進去。嬋娟無聊的時候也會去那裡吃飯,喝咖啡,在他們家頂樓的屋頂花園裡聽人吹薩克斯,然後發呆。
也是一個她獨自發呆的夜晚,那晚客人很少,她坐在那裡叫了一杯黑咖啡,闌珊的夜色裡,有一個俊美的年輕男人忽然走到她面前,問:我可以坐下嗎?
嬋娟點點頭。心裡很明白這是怎麼一樁事。對於她來說,這樣的起頭太普遍了,也太頻繁了,不過,那男人的樣貌,倒是無與倫比的令人驚艷的絕美。
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小美人兒。
嬋娟微笑。聽他的國語和別人有所不同,似乎顯得有點生硬,就問他是哪裡人。他回答說,我是中日混血。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桿筆,在餐巾紙上寫了一個「真」字,說這是他的名字。
他叫真。嬋娟也沒問他姓什麼,她的心裡有一束火苗開始被點燃了,燒的她無法忍耐。這樣的感覺,一個憋了尿找不到廁所的人,一個餓著肚子找不到食物的人,一個寒冷的找不到御寒衣服的人一定可以理解,這是純生理的接近於病態的一種飢寒交迫的感覺,嬋娟基本上從來都無法遏制。
嬋娟甩掉了那些跟著她的人和可能跟著她的人。她被那個叫做「真」的美男帶領著,來到他住的酒店,在酒店的大床~上,她聽憑那個陌生而美貌的男人親吻著,撞擊著,她感覺自己在那種劇烈的運動裡柔軟而墮落地鬆弛了下來,那麼多天來的緊張,憂患與鋪天蓋地的憂傷,終於,在這樣的環境裡,在他的身下統統都化成了流水。
回到沈毅那裡的時候,已經接近於午夜12點。嬋娟先進了浴室洗澡,水聲宏大地淙淙流淌著,嬋娟把自己淹沒進浴缸裡,然後驟然掩面嚎啕大哭。
她覺得自己已然是再也走不出那個地獄裡了。永遠永遠,她將會在地獄裡呆一輩子。
她是深深地深深地愛著三哥,為了他可以連命都不要。但是到頭來她卻敵不過她的身體,她依然是爛泥一灘,永遠都不會改變。連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都無法改變,就像是具有深度毒癮的人,只會越陷越深,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完蛋了。
灰心之極的嬋娟穿好衣服,去了沈毅的辦公室,她想告訴他,今天她和一個陌生男人一連干了3次,現在請他一槍打死她吧,就是不要把她扔進海裡,她不喜歡溺水而亡的感覺。
她覺得馬上死了都比現在這樣痛快和乾淨。
沈毅的秘書在門口攔住她,說沈先生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換了平時嬋娟肯定會乖巧地折回,但今天她已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很不耐煩地推開他的阻擋:滾開,讓我進去。
沈毅已經聽到她和秘書在外面的爭吵,見她進來,就半哄半撫慰地說道:對不起,我現在真的很忙,馬上要和美國那邊開個視頻會議,你等我半個小時。
嬋娟卻連半分鐘都沒法等,她叫道:你殺了我吧,我不想再等了。
沈毅停下手裡的工作,安撫道:怎麼了?嗯?
他以為是自己這幾天來冷落了她,像她這樣的女人是需要男人時時把她捧在手心裡的,他沒工夫去捧她,卻又把她的感情「禁錮」起來,以至於她像一頭困獸,都有點歇斯底里了。
怎麼啦?他擁過她親吻著:怎麼連半個小時都等不了?
嬋娟哭了起來,然後嘴裡說著「不想活了,活著太齷齪,不如死了痛快」之類的話。
這是她的真心話,沈毅卻以為她是在撒嬌,於是竭力溫和地說了一些撫慰的言辭。當他的秘書進來對他說有重要的電話要他去接時,他一擺手,喝斥道:沒看我現在很忙?出去!
沈毅把嬋娟抱在懷裡,像父親,像兄長,也像情人一樣輕撫著她的背,說無論她要什麼他都會給她的,只要她快樂。嬋娟忽的有點意識清醒與復甦,感覺到他似乎是真的對她好,而這種復甦讓她感覺更為糟糕與絕望,她的淚流的更洶湧了,還是連連說著「你殺了我吧,我沒法再活下去了」。
沈毅是第一次有女人在他懷裡如此的痛哭流涕,如此的一心求死,他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知道她一直以來都是不快樂的,一個用自己的尊嚴和身體來做交換的女人,怎麼會快樂。
你想走是嗎?沈毅問:你想回到你以前那個男人身邊去?
有一絲危險的火花在嬋娟的心裡迸了一下,嬋娟想,如果她那樣回答的話,三哥說不定會有危險,她做了那麼多還不是為了保住他的命,於是,她搖了搖頭,說自己根本回不去了,她也從來沒想過要回去。
那你要什麼?
嬋娟擦了擦眼淚,問他知不知道艾略特,艾略特有一首詩,大意是這樣的:當我親眼看見她被吊在一個籠子裡,孩子們問她「你要什麼」時,她回答說,我要「死」。
我要「死」。嬋娟期待地盯著沈毅:我要死,你能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