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第1卷 第六章 沈毅
    婕生是在一個快要下班的黃昏,看見小齊匆匆走了診所,一進門找到三哥,對著他當胸就是一拳,然後唾罵道:我警告你,以後不准再去找我老婆,怎麼,像你們這樣有錢有閒的男人,就好和別人的老婆偷情玩嗎?

    三哥沒答話,也沒還手,對於他的打罵似乎只是抱著無動於衷的態度,可他那若無其事的表情,更是深深地激怒了小齊。

    因為診所還有幾個疏稀的病人和護士,婕生連忙把小齊拉進自己的辦公室:對不起,有話好好說麼,我猜你大概有點誤會……

    誤會?什麼誤會?小齊冷笑道:一定要捉姦在床了才不是誤會?

    他不會那樣做的,他不是那樣的人……婕生軟弱地聲辯道,但是心裡卻也底虛,誰知道他會做些什麼出來。

    我也不知道你和他什麼關係,小齊憤憤地說道,他那張清秀的臉因為盛怒而變得扭曲:他現在天天跑了去盯著我老婆不放,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大概有花癡,我可憐他是個病人,昨天居然被我看見他摟著我老婆在親嘴兒,我操!

    婕生苦笑。好說歹說把小齊按捺住了,又好好地安撫了他一番,小齊這才拂袖而去。

    婕生早已說服自己不再去理會三哥,他做任何事她都視若無睹。但是今天也不知為何,她想了半晌,還是沒忍耐住,隨手拿著一疊文件進了三哥的辦公室。

    三哥的屋子裡散發出一股深沉的清寂的格調。婕生一進門,就把文件往三哥桌上一扔,說:你看看吧,這個月的財務報表,我們每個月可都是在虧錢,我看我們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三哥不語,也沒去碰那疊文件。

    不如關門算了。婕生道。

    片刻,三哥說了兩個字:好的。說完,他就站起身來,似乎是要馬上結束和婕生談話。

    婕生心灰了大半。本來,她還想好好和他說說,如何振作起精神,如何把診所搞起來,沒想到他根本不在乎,他大概早已是什麼都不在乎了。婕生想起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穿著醫生的白袍,有著溫文沉靜的神情和一雙纖長敏銳的手,他的手指彈琴一般地滑過她的身體,讓她莫名地感覺,那並不是在給她做檢查,而是他在溫存地愛撫。

    第一次和他上床,他是極度繾綣,就像在做一個完美的手術一樣,把她推向了喜馬拉雅之巔。那時候她蜷縮在他懷裡,認定這個男人,是她一生中最不可失去與最深愛的。

    恍如隔世。所有美好的溫情的一切如今都已是恍如隔世。有時候她也覺得很茫然,一大片蒼白的接近於無垠的茫然,她不能相信面前這個男人,曾經與她身體和身體曾是那麼的接近那麼的密不可分。

    或者,他和她之間,也僅僅只是身體的接近而已?

    蘇楨和,婕生啞聲叫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這麼活著有意思嗎?說著,她大顆大顆的淚珠就滾落了下來,頃刻間梨花帶雨。

    三哥歎了口氣,很是不忍。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既然已經辜負了她,那就辜負到底吧,何苦再給她虛假的希望。

    我們真的不能再在一起了嗎?婕生見三哥似乎是要走的樣子,猛地上去摟住他的腰,他瘦了好多,腰纖瘦卻依然很結實,觸摸到他的體溫,婕生在那一刻驀地非常感動,她被往昔與他在一起的親密回憶填的滿滿的,幾乎都要洋溢出來了:蘇楨和,你忘了嗎,你曾經是我丈夫。

    她喃喃地低喚著他,彷彿是要把他從沉睡的記憶裡喚醒:我愛你,蘇楨和,我真的很愛你。

    儘管是緊緊地擁抱著他,但是婕生卻依然感覺,他的心似乎一直是在遼遠的對岸,與她隔著宏大的江水遙遙相望。這一點微妙細碎的感覺,讓她的心,一點一點地逐漸冷了下去,一點一點地看見灰燼飛起來,飄揚在天空裡。

    過了好一會,三哥輕輕推開她,柔聲道:婕生,你還是恨我吧,你恨我,對你和我,才是好的。

    綠蘿以為小齊去三哥那裡鬧了一陣,他就不會來了,沒想到第二天,三哥依然準時到來,還給燈燈買了個洋娃娃,也沒說什麼,只是微笑著把娃娃往燈燈手裡一塞,然後像往常一樣在店裡安然坐下。

    綠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歡他來多一點,還是不喜歡他來多一點,反正看見他來了,她心裡偷偷地如釋重負一般,不由展顏一笑,管自己進去沖普洱茶。

    他們店向來生意淡泊,綠蘿也沒什麼做生意的心思,不過是天天坐在店裡看看風景。她幾乎不打扮,臉上常常脂粉不施,穿衣風格也比較密實,按說處處和嬋娟是截然不同的,可三哥看她的眼神還是一樣的癡迷和粘纏。

    老看著我幹嗎?綠蘿把茶杯往三哥面前一放,突然很孩子氣地半蹲下身,在三哥耳邊道:你怎麼又來了,不逼我和你搞婚外戀你很難受是不是?

    如果不是由著那天真的孩子氣打底,她的那種姿態和語言,稍微差那麼一點火候,就是十足地具有挑逗和蠱惑的氣韻了。

    三哥握住她的手,溫和地道:我和你,無論做什麼,都不是什麼婚外戀。

    見他一臉認真,綠蘿反而不好再和他開玩笑。她和他,現在吻也接過了,沒人的時候,他會很纏綿地擁抱她,親吻她,撫摸她,他的嘴唇和手指在她身體上肆意地遊走著,但是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永遠都夢囈一般地喚著「嬋娟」。

    我不要做你的「嬋娟」。綠蘿說:你就不能把我當作綠蘿嗎?

    你現在很愛叫這個新名字?三哥微笑著問,然後在她的頸上啄了一下: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叫你綠蘿。

    綠蘿便很不滿地擼了擼他的頭髮。

    他們已然很親密,像任何一對情到濃時的地下戀人。但是,無論怎樣,綠蘿都不肯和他再進一步,她不肯和他上床。

    嬋娟是不會拒絕和我上床的。三哥想,其實,他也不一定非要和她做那件事,但是,他只想證明一點:如果她是嬋娟,她就絕對不會不和他上床的。

    三哥一直到現在還一個人住在嬋娟的那間小公寓裡,他邀請了好幾次,綠蘿都嚴詞拒絕。三哥說,那可是你的家。

    呸,綠蘿哼道:我的家在哪裡我知道。

    週末小齊去鄰城出差,三哥便請綠蘿出來吃晚飯,飯後一起隨意散著步,走著走著,綠蘿驀地感覺三哥是把她往他家的方向帶領,她的臉上就漸漸開始變色,她說:我不去了。

    此時離嬋娟的小公寓已然很近。綠蘿嘴裡說著不去,可是腳卻驟然不聽使喚,三哥過來挽著她的胳膊,把她擁進懷裡,綠蘿感覺頭很是暈眩,街邊的霓虹燈像一個顏料罐被打翻了一樣狠狠地潑灑下來,滿滿地潑在三哥的臉上,她眼裡望出去的他,彩虹碎片一般的絢爛而且還在不停旋轉。

    綠蘿氣息微弱地問道:你一定在我剛剛喝的咖啡裡放了點什麼,我怎麼感覺那麼不對勁……

    一點點而已。三哥說著在她耳邊吻了一下,神色沉靜地回答。

    你要做什麼?

    三哥不答,半抱半攙地把她帶回了家,一開門,他就把她抱進了臥室。

    綠蘿被平放在遼闊的大床上,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像一樹在風中顫慄泣開的桃花。

    你到底要做什麼?綠蘿感覺自己大約是「在劫難逃」。

    三哥靜靜地,一個衣扣一個衣扣地解開了她的外衣,那勝雪柔膩的肌膚在他指尖之下,重新散發出他熟悉的氣息與音韻,在那一瞬間,被回憶與思念整整折磨了2年的三哥,不由地感覺自己很想啜泣。

    求求你……藥性發作,綠蘿的身體已沒法動彈,她只能低叫道:求求你了,不要這樣……

    嬋娟。三哥的眼淚落在她的身體上,猶如乾涸土地上的雨滴,在龜裂處發出的迸碎聲清脆而又玲瓏宛轉:嬋娟。嬋娟。嬋娟……

    忽然有開門聲和紛沓的腳步聲傳來,三哥聽得臥室的門也隨即被粗暴地推開了,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被子蓋好了綠蘿半裸的身體,然後回頭,只見有幾個陌生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一起湧了進來,其中有一個是中年,剃著圓寸,他一進門,馬上就有一個年輕男人從邊上拿過一張椅子,恭敬地請他坐下。

    你們是誰?三哥很驚訝,但是神情卻很快鎮定下來:我家不是快餐廳,可以隨便讓人進進出出的。還有,你們是怎麼進來的,私闖民宅是犯法的,我可以馬上報警。

    那中年男人微笑著地點了點頭。他身邊有個年輕男人馬上就上來不溫不火地說了一句:那麼,你迷姦良家婦女,迷姦人家有夫之婦,要不要報警?

    這是我們沈先生。那男人隨即向著三哥很禮貌地介紹道:沈毅沈先生,聽說過嗎?

    當然。三哥想,自己從前還曾經好幾次去找過他,不過都沒能和他見上面。他就是那個社團的大當家,嬋娟在2年前成為他的情婦,也就是從他那裡開始,嬋娟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永遠消失在了廣漠的蒼穹。

    好小子,連我家的女人都敢搞。沈毅倒不是傳說中的一臉戾氣,看上去意態軒昂,很溫和,甚至連說話時的氣勢都是平易近人的,彷彿還帶著點淡淡的調侃。

    三哥不語,站起身來直面對著他。沈毅也微微打量了他幾眼。兩人像是古戰場上兩軍將領對陣,第一次見面時都會互相通名,然後淡淡道聲「久仰」。

    沈毅不漂亮,但他的眼神非常銳利,即使微笑著,他那臉上輪廓和眼神所構成的銳度與一閃而過的光度,還是能讓人清晰地感受到他那暗暗蘊藏著的力量與威儀。

    你終於承認了,三哥盯著他的眼,半晌緩緩地說道:你今天終於承認,綠蘿就是嬋娟。

    啪的一聲,有一朵夜藍色的火苗在沈毅的唇邊突然綻放,那是他邊上的年輕男人給他點上了煙,他沉默著吸了幾口,然後手勢瀟灑地彈了彈煙灰,接著,他讓人拿過綠蘿的手袋,從綠蘿的錢包裡拿出一張身份證,往三哥面前一晃:給我看清楚了,「沈綠蘿」,綠蘿是我妹妹,明白嗎,她是我沈某人的親妹妹。

    三哥看了看床上的綠蘿,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他伸過手去撫著她的長髮,那神情,既柔情又感傷。

    綠蘿也是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地看著他,眼角似有一股小小的噴泉,不時湧出晶瑩細小的水流。

    送二小姐回去。沈毅對他身後的男人們吩咐道,然後自己也起身準備打道回府。

    你等一下。三哥叫住他。

    沈毅讓人帶綠蘿先走,然後淡然問道:留我吃宵夜?我們好像不熟。

    編這樣的故事有意思嗎?三哥冷冷地問道。

    沈毅驀地佻達地一笑:有時候,有沒有意思由編劇說了算,觀眾怎麼想可以不予考慮。

    三哥有好幾天都沒去綠蘿的古董店了。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家中,像解費爾馬定律一樣苦思冥想了好幾天,終於,第5天後,當他再次出門去找綠蘿的時候,綠蘿已經不在店裡,她的公公告訴他,綠蘿出門了,和小齊一起出去旅行了。

    三哥在心裡冷笑。他也不再和那老頭子說什麼,而是直接去找沈毅。

    沈毅的秘書在辦公室裡接待他,公事公辦地對他說沈先生沒空,如果想見他的話可以預約。

    三哥道:我不預約。我現在就要見他。

    那秘書便擺出無法通融的態度,正和三哥磨的時候,忽的有另外一個男人進來,好像也是沈毅的秘書助手之類,職位大約比第一位高一點,他彬彬有禮但是不帶任何感情地對三哥說了一句:您好,沈先生請您進去。

    三哥進了沈毅的辦公室,落座之後他想起從前沈毅的的司機說過一句話:儘管他是黑社會社團的頭兒,但他其實就像是一個大公司的CEO。

    沈毅的辦公室就給了三哥這樣的感覺。那些大公司CEO的辦公室什麼樣,他那裡也就什麼樣,那樣的房間,流露出一種統一的職業化的格調。

    坐。沈毅在大班椅後向三哥欠欠身,依然顧自翻看著桌上那些成疊成疊的文件。

    把嬋娟還給我。三哥的聲音不高,但是字字低沉有力。

    我不知道嬋娟在哪。沈毅輕描淡寫地回答道,他從文件背後重複著他長久以來的一個標準答案,他不知道他的前任情婦去哪了。

    那麼,綠蘿呢?三哥問:就算世間有「綠蘿」這個人存在,那她現在在哪?

    我妹妹嗎?沈毅一揚眉,說:和她丈夫出去旅行了,沒人告訴你?

    如果你是個編劇,那你的編劇能力實在拙劣。三哥冷冷地說:那天,就是你帶著人刻意闖進我家的那一天,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有一點很不為人注意的凜然的光在沈毅的眼裡閃爍跳動著,而這點光,卻很快被三哥給捉住,三哥微笑,點點頭:其實你來遲了一步。

    沈毅也笑起來:你以前是醫生對吧,和我打心理戰?

    不是心理戰。三哥沉著地說:那天在你們進來之前,我已經解開了她的衣服,那就意味著,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沈毅沉默著,他眼裡的那點光忽然一盞燈似的漸漸暗了下來。

    她身上有兩個彈孔。被子彈穿過的孔。三哥顫聲道:我不知道嬋娟為什麼會有這兩個孔,但是我已經能判決,雖然我一直以來都是那麼認為的:綠蘿百分百就是嬋娟,她堅持不肯和我上床,就是因為怕我看見她身上的傷痕。

    沈毅的眼裡早已關了燈,像一間幽暗的房間,在那間房間裡,時光流逝如水,湮沒了一切房中的景物。半晌,他拿起電話,大約是打給他的屬下,問:二小姐現在怎樣?

    三哥聽清他問的是「二小姐怎樣」,而不是「二小姐在哪?」

    行。沈毅點點頭,是那種說一不二有權力的男人的腔調,然後,他關上機,回頭對三哥說道:三天後綠蘿會回來,到時候你可以自己去古董店找她。

    三天後,綠蘿果然又出現在古董店裡。那天的陽光是一種偏暖的金黃色,古老的黃色,像是來自於亙古的顏色。

    綠蘿坐在門口,沐浴在陽光裡,臉色卻有點點蒼白,小齊從屋裡給她端出一個骨瓷杯,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反正三哥在街對面的時候,就看著她握著杯子慢慢地喝著,等三哥到了她跟前,她的眼睛便一直盯著他胸前的第三個扣子,盯了很久,然後就把杯子一放,抬起頭來。

    嬋娟,三哥喚道:嬋娟,你去哪了?

    我不是嬋娟。綠蘿安靜地回答道:我是綠蘿。

    不管你是誰都好,只要能再看見你。三哥蹲下身,把手擱在了她的膝蓋上。

    小齊從屋裡走了出來,對面前的這一切彷彿無動於衷,他只是低聲對著綠蘿說了一句:沈先生來了。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會稱呼自己的大舅子為「先生」,可見,他也並不在乎在三哥面前露出破綻。

    沈毅到的時候,看見綠蘿和三哥的手還是交握著,他瞥了一眼,然後柔聲對綠蘿說道:昨天應該去接你的,不過威爾遜博士說,你的情況還算穩定,馬上可以回家,昨天我又特別的忙,所以……

    沒關係。綠蘿回答道:小齊他們都在,我很好。

    說著,她起身走到沈毅面前,和他擁抱了一下。沈毅也緊緊地摟著她那單薄的身體,像是她很快會變成一隻小鳥,馬上飛向天邊一樣,擁抱的時候,他有一種緊張而纏綿的不捨。

    每一次這樣的時刻來臨,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地獄般的煎熬。

    如果在平時,一個黑社會老大說出如此詩人一般的話來,會讓人感覺詫異。但是,沈毅臉上那深刻的哀傷卻抹平了這種不協調之感,他現在在綠蘿面前,應該說,真的一如每一個哀傷的哥哥,甚至,是一個哀傷而無能為力的父親。

    你不是想揭曉最後的謎底嗎?沈毅回頭對三哥說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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