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後。
仁德國立學校的門外。杜若靜靜地站在屋簷下等著電車。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這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了,大街小巷,彷彿都變成了粉妝玉砌的世界。眼光及處,儘是一片蒼茫到落寞的雪白。
她緊了緊身上的呢子大衣。頸間,是自己方織的一條嫩綠的圍巾。在這飄揚的大雪中,倒像是唯一生機勃勃的玩意兒。嫩綠的,充滿著無盡的新意。
雖說是剛過中午時分,可是大街上的行人卻是不多的。這偌大的街道,冷冷清清的,顯出無盡的蒼白。在這個孤寂的冬,倒是真真正正的少了幾分人氣。
街道上的雪已經很厚了。這些厚重的積雪,踩在腳下的時候發出吱吱的聲響,像是那快要折斷的樹枝,苟延殘喘地維繫著自己最後的尊嚴。路上有鏟雪的工人站在雪上盡情地勞作著,亦有穿著制服的濟軍站在大雪中監督道路的暢通。不時地,幾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報童手捧著報紙吆喝著「號外號外」,那可憐的樣子,確是讓人心疼的緊。
杜若眼見得一個報童從自己身邊走過,舉著報紙的手被凍得生滿了紫紅的凍瘡。心中不忍,便接了一份報紙過去。
「三個銅板,謝謝。」那小孩說了句,不住地吸了一下鼻涕。杜若對他笑了笑,摸出錢給他,那小孩兒竟是樂得跑開了。
杜若攤開報紙看了。報紙的頭條上印著「東北遠軍南下,濟軍內部變天」的字樣。她不禁心中歎息,這個動盪的時代,也許本就是人人自危的。
剛想著收起報紙,肩膀,卻是被人結結實實地拍了一掌。
「宋杜若,原來你竟是躲在這兒偷懶啊!」
身後,高曉梅卻不知何時現了出來,拉著杜若,一陣取笑。
「哎,哥哥呢?你們不是約好在這兒相見,怎麼他還不來?」高曉梅有些疑惑地望了四周。
她的身上裹了厚厚的呢子大衣。毛絨的圍巾繫在頸間,長長的流蘇搭下來正好蓋住她有些消瘦的肩膀。
這個時候她突然叫了一聲,伸出帶了羊毛手套的手指了指不遠處。那裡,一個穿著黑色學生制服的男子正向她們走來。
「怎麼這樣晚?!」高曉梅有些不滿地癟了癟嘴,「杜若可是在這兒等了好久。」她說著朝著杜若的方向一個勁兒地眨眼睛。
男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白雪撲簌簌地落在他的眼睫上,暈出一片淡淡的水痕。
他是高曉梅的同胞哥哥高曉臣,與杜若如今在一家報社兼職。今日,便是他與杜若約好一同採訪娛樂界的巨亨顧念喜的日子。
杜若笑了笑沒有說話,男子便說著時候不早了,現在便動身吧。身旁的高曉梅央求著帶她前往,卻遭到了高曉臣的拒絕。
「哥哥,你也太偏心眼了,有了杜若,你竟忘了還有我這個妹妹!」高曉梅故意提高了嗓門,似笑地瞥了杜若。眼見她的臉一紅,低下了頭去。
「小梅,你怎麼這般無禮!我與杜若是去辦正事!」他說著拍了拍高曉梅的頭,「對了,你不是說要來見由言嗎?怎麼現在了還不過去?」
高曉梅一聽「由言」二字,不由地臉上一陣發燒似的燙,有些窘迫地嗔瞪了高曉臣一眼:「你就會取笑人!」說罷羞赧地跑開了。
由言是高曉梅的未婚夫,他們剛剛訂了婚,聽說是自由戀愛。
高曉臣看了杜若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隨便說了幾句話,便相伴著進行採訪去了。
一路無話。
傍晚六點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了。在這樣的冬季,天總是黑的這般早。來去匆匆的白日,就像是曇花一現般的,隱在冥冥深處。
杜若與高曉臣走在回來的路上,二人隨便說笑著上了路邊新式的馬車代步。高曉臣提出要請杜若吃飯,杜若先是拒絕了。
正走著,杜若突想起留在報社的手頭資料倒是忘記帶了。今日的採訪稿件,明日就得交稿,這耽誤不得。遂辭了高曉臣,一個人向報社摸去。
好在,報社不同於以往的任何新式公司。作息時間更是與一般公司相差千里。
她停在報社墜了西洋雕花的小閣樓前,往上望。那裡,依舊是一片燈火通明的輝煌。不覺得心中感慨。
那日,她答應了李總長永遠離開崔公館。並且接受了李總長為她辦理的轉學手續。唯獨沒有妥協的,便是經濟上的獨立。不過好在,通過高曉梅與高曉臣的關係,她得以在這報社中尋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這,是她曾經從不敢考慮與奢望的。
上得樓去,便看到有忙忙碌碌的人正在整理稿件。明亮的燈光影影綽綽地攏著這些為自己事業拚搏的人,一個又一個,都像極了不停運轉的機器。她與過往的人都打了招呼,便急急地去尋自己落下的的稿子。
幸好,那一沓資料還完好無損地放在桌子上。她剛想著拿了稿子便離去,隔壁社長的辦公室卻突傳出一聲開門的聲音。
她轉了頭向那邊看去,不想卻看到一個一身戎裝的男人。
不由地,一陣吃驚。
那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濟軍裴大帥的獨子,如今濟軍的新統帥——裴澤塵。
裴澤塵顯然也看到杜若,眉頭卻微微地蹙了起來。
「裴少交代的事情,譚某定當盡力而為之。裴少放心,這件事在新聞界絕對可以壓得下來。」隨後出來的社長譚先生說著,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裴澤塵也沒有客氣,便起先地下了樓。
杜若看著裴澤塵遠去的背影,心中一陣迷惑。正想著,身旁杜若亦師亦友的劉姐卻在這時開了口。
「裴少好大的面子,連我們社長都要禮讓三分。」她說著歎出一口氣來,「可惜了那樣好的報道,卻是付之東流了!」
身旁帶著眼鏡的男子卻說:「我看這裴少也是徒有其表,真真的繡花枕頭一個!當年裴大帥在世時,這濟軍控制的九省都是平安無事。這裴大帥剛死,這東北的遠軍就迫不及待的南下。這還不是看準了裴少無謀,想趁火打劫嗎?!」那男子說著歎了一口氣來。
「噓!」劉姐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這事情你也敢拿到明面上說,小心了你的腦袋!」
那男子笑了笑,撇著嘴沒有答話。
杜若心中有千萬的疑問在腦海中過往,不由地靠近了劉姐。這才打聽出,原來,最近有多家報社都競相拍到了裴澤塵在舞廳左擁右抱的照片。而裴澤塵這次來,便是為了請欣榮報社的譚先生來鎮壓這些花邊新聞的。
譚先生下台前是軍政府出了名的新聞官與外交官,有譚先生出面,這件事被鎮壓的幾率便大了些。想必,裴澤塵也是看中了譚先生的能力的。
杜若心下瞭然。最近的輿論界對裴澤塵的評價倒是負面居多。自從三個月前裴大帥病逝,外界就開始了對裴澤塵是否有能力接替濟軍進行了一系列的猜測。不過好在,裴澤塵目前有軍政府陸軍軍政長官的職位在身,有了軍政府這一後盾,就是濟軍中那些隨裴大帥闖過天下的元老們,也是對他禮讓三分。只是媒體的力量畢竟強大,伴隨著裴澤塵上任,隨之而來的花邊新聞倒是愈發層出不窮起來。這,就怪不得裴澤塵不顧落人口實也要來這報社走一遭了。
身旁的那些人還在議論著濟軍內部的事情。聽聞遠軍最近南下,遠軍大本營集中遷徙至與濟軍大本營一省之隔的安彥。濟遠邊境最近小部分戰事不斷,想必濟遠戰事迫在眉睫。
杜若心中不禁歎息。她雖是女子,並不太懂得這些政治上的事情,可是亦知道「天下大事,分久必合」的道理。也許,這四分五裂的天下,終是到了該大一統的時候了。
她拿了稿子告別了報社的眾人。下了樓,正要往回走,便見得不遠處一個人影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冬日夜晚的大雪依舊紛紛揚揚。下在這無邊的黑幕中,到像是無數潔白動人的羽毛從天而降。她隔著大雪看著向自己走來的那人。一身的戎裝,臉上透出機警的神色。這人不是鄭永又會是誰?
鄭永走到杜若的身邊,頓了臉色,這才開口。
「裴少想請宋小姐借一步說話。」他說著作了一個「請」的動作。杜若本想推辭,但看到不遠處驟然停著的那輛黑色的汽車,不忍拂了車中之人的意,便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街上的行人已經很少了。雖說只是剛過了晚飯時間,可是由於下了大雪的緣故,並未見太多的人在街上玩耍遊戲。
杜若隨著鄭永的指引,上了那輛漆黑的汽車。車門打開,便見得裴澤塵正若有所思地瞅著她。
「裴少。」杜若禮貌地微福了身子,喚出這一句來。算是打過了招呼。
裴澤塵點了頭,不由地微笑:「我記得二年前你見我還是直呼其名的。怎麼如今倒是改了性子?」
杜若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不由地也笑了笑:「杜若當年年少無知,若有冒犯了裴少的地方,還請裴少不要在意才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是讓身旁的裴澤塵怔了怔神。
她眼見得他怔了神色,有些不明就裡。便聽到他吩咐坐在駕駛座上的司機開車。
鄭永這時候從副駕駛座上回頭,塞了一個手爐過來。裴澤塵接過,卻遞給了杜若。杜若道了謝後,伸手接過手爐。手爐的溫度透過毛線手套傳了出來,熨帖在她的肌膚上,倒是深深的溫暖。
車子在有些寂靜的大街上開了很久。因為路上有積雪的緣故,車子的速度倒是極慢的。不遠處的路上,仍有衣衫襤褸的工人清掃著街道。厚厚的積雪,被清掃向道路的兩旁,堆積成小小的丘。
裴澤塵安靜地瞧著車窗外的景色。路上的汽油路燈散著微弱的光,星星點點,照得燈下的路人朦朧隱約。道路兩旁的商舖店家多數都打了烊,只有小部分的西餐廳與舞廳亮著華重的霓虹,看起來幾多突兀。
杜若一顆心,只是忐忑地隨著著漸行漸遠的汽車行駛在路上,像是深處於茫茫的大霧中,不知,該去向何方。她斜睨了身旁的人。他身上的戎裝筆鋌而厚,腳上的一雙筒靴齊齊地切到了膝蓋。尤其是肩膀上閃著金屬光澤的肩章,在黑暗中,倒像是閃著冷冽光澤的刀,深重的,要將人的思想截成兩段。
她不由地打了冷戰。這個男人,他身上透著的那股子疏離與冷漠,倒是和從前如出一轍。
正想著,車子卻突然地停了下來。有侍者打扮的印度男子過來為他們開了車門。裴澤塵起先下了汽車,站在車門外抬頭望了頭頂上那鮮妍的舞廳招牌。那上面,倒是一片色彩斑斕的霓虹閃爍。光怪陸離。
洋洋灑灑的大雪如同飄散的花瓣一般,落在他的四面八方,也落在他的身上。他回過頭去瞅著正從車上下來的杜若,一張俊朗的臉因為背光的緣故,讓人看不清絲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