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天,帶著有些燥熱的溫度倏然而來,沒有任何預兆的,肆意地佔據季節的心房。
崔公館的梧桐開始長出茂密的葉子。斑斑駁駁的樹皮,彷彿是最好看的畫布,踉蹌的,攜來了五彩繽紛。還有那些栽種的珍貴的花兒。現在的它們,似乎好不容易得到揚眉吐氣的機會,一個個開得花枝招展,全勝萬方。
整個世界到處都是生機勃勃。就像是突然之間,充滿了無限光彩與奪目的生機。各處,碎金子似的陽光肆無忌憚的遊走在無邊的凡世。像是書中所講的那個洋鬼子哥倫布,帶著掠奪性的,發現了新大陸。
值得慶幸的是,崔公館中的大片爬山虎。它們蓬勃著生命,就像是杜若曾經所預見的,它們真的變成了一片看不清來路的,密密匝匝的海洋。碧綠的海洋。
日子,總是那麼無預兆的欺近與降臨。沒有任何知會的言語,就那般霸道的鄙視著,不准自己有任何遐想。就彷彿,自己,本就是這個世界的客人。你站在那裡,對它行著現下最流行的禮貌文明,然後才會被熱烈地邀請著,進行接下的宴會或者晚餐。
一切,都變得可愛與猝不及防起來。
新興女子大學。
一幢有些年代的紅磚樓洋洋灑灑地立著。在這個新式的女校中,就像是舶來品一樣,令人有著充分的好奇與遐思。
這棟樓,原是三十年前外國人的一處民居。後來荒廢,再然後這裡建造了學校出來,就把這幢被荒廢的小樓納入了學校的範圍。今天,這裡「唰」的一轉身,竟成了女校中看似靚麗的一道風景。
杜若走進樓中,便見著關先生一臉微笑地望著自己。
「宋杜若。」她頓了頓,「方纔佩君還在找你,說是要排舞會時的舞蹈。你快上去,她現在在二樓。」關先生指了指樓上半開的一扇小圓門。
那裡,就作為舞蹈室這樣存在了下來。在這幢小樓中,所有有關於藝術的東西,似乎都會在這裡無所遁形。
杜若點頭應了一身,飛快地跑上樓去。
關先生在杜若的身後笑了笑,春風拂面般的。就像是她永遠花哨迷人的旗袍,帶著絢麗的手工織繡與盤扣,永遠那樣的深入人心。
上樓,左轉。
杜若站在小圓門前,看著門裡排練的女學生。她們曼妙的舞姿靈動的像是最美麗的蝴蝶。尤其是她們換過裝的樣子,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高曉梅聽到門口的動靜,回過頭來。看見門口站著杜若,笑了笑。
「你怎麼才來,方才密斯李還問起你。」她頓了頓,接著說:「你借來的衣服呢?快去試衣間換上,讓大伙看看!」然後推搡著杜若,進門。
屋裡,幾個穿著方領、寬大裙擺服飾的女學生正架著手練習著旋轉、走步。聽到門口有動靜,不免也側過頭來。
「大家專心些,過幾天便是交流舞會了,你們可不能丟了學校的人!」李佩君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看見杜若,莞爾一笑。
「瞧你跑的,一頭汗!」她從口袋揩了手帕出來,遞給杜若。杜若接過,道了聲謝。
「密斯李,我們真要穿這種衣服嗎?這是不是有些……」杜若有些欲言又止。
「哈哈。」李佩君輕笑,「難不成你是怕這衣服有些開放?」她笑著看著杜若,身旁的高曉梅也被她的話逗得笑出聲來。
怪不得,她對身上的舞衣挑三揀四,原來……
「杜若,都什麼年代了,你可不能這般封建!現在可是文明社會!」高曉梅說著去扯她手中的衣服。展開,見是一件桃紅色的金色滾邊西洋裙。
「好漂亮的衣服!」高曉梅讚美著,抬眼瞄向杜若,「崔醫生可真好,為你借這麼漂亮的衣服!」她的眼睛瞄向李佩君,有些期待地說:「密斯李,是不是這次你的舞衣也是崔醫生幫忙打理的?那我們可要好好看看!」她說罷詭譎一笑,臉上露出調皮的表情。
李佩君的臉色有些尷尬,盯著高曉梅手中的衣服,沒發表任何言論。
其實。這衣服是崔天松買給杜若的。他知道杜若要代表學校參加交流舞會,特意連夜讓成衣鋪為杜若趕製了這件衣服。這,是李佩君不知道的。
杜若看了看李佩君,見她的眼神透出一絲黯然。心中頓時有些愧疚。
「密斯李是崔醫生的未婚妻,那衣服自然不比我這遠房親戚!」杜若藉機岔開話題。
李佩君的嘴角動了動,看著杜若,說不出是何種感情。
是的。在學校中,留過洋且受人愛戴的密斯李與溫文爾雅的崔醫生的戀情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眾人艷羨著這看似金童玉女的一對。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們看起來是美好的天造地設。而杜若,卻一直是以崔家的遠房親戚這樣的形象存在著,且沒有任何人懷疑。
「說得也是!」高曉梅笑了笑,一手親暱地勾著李佩君的臂彎。「密斯李,這次的交流舞會是不是很盛大?」她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問。
同樣是一年級新生的杜若,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聚會,心中更是忐忑。看著李佩君,似乎也希望從她口中聽到什麼。
李佩君點了點頭:「這次的舞會與平日的是有不同。」她頓了頓,眼神掃過高曉梅與杜若的臉,神秘地說道:「這次交流舞會,學校會請一些社會名流。所以,這一次的交流舞會,可不止是『交流』那麼簡單!」
「哇!」周圍練舞的女學生聽到動靜,皆扭過頭來。一個個聚精會神地,聽著李佩君講話。
「這麼說,這次的舞會會夾雜一些『政治』成分?」高曉梅小聲地問。
「噓!」李佩君趕忙制止,「休要胡說,我們這……可是最純粹的『交流』舞會,不要說得變了性質!」
眾人暗暗點頭。可是,心中,卻是有了深深的計較。
晚飯。
杜若從房中下來,便看到崔天松一臉悠閒地坐在飯桌上看報紙。
「大少爺。」杜若蹙了蹙眉頭,走到他身邊,「您送我舞衣的事,請不要告訴密斯李好嗎」
崔天松聽到杜若說話,放下報紙。
空曠的客廳中,金黃的喇叭花狀的留聲機還在咿咿呀呀的唱著動人的曲調。那女聲,綿綿纏纏,像是插了翅膀的安琪,裊娜的飛翔。
「為什麼?我送你東西,這很正常!」他說著,然後掏出坎肩口袋中的懷表,看了時間。「怎麼潘媽去叫天柏吃飯,現在都一刻鐘了還沒下來?!」
崔天松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他不喜歡有人這般磨蹭時間。
「可是大少爺,您不能這般自私。站在密斯李的方面,您也應該幫我隱瞞這件事情的。」杜若看著崔天松不太理會自己的樣子,有些氣惱。
崔天松這次倒是清清楚楚聽清了杜若說的話,他回過頭去,看著杜若。
「為什麼?這跟佩君有什麼關係?」崔天松有些可笑地問。看著杜若,臉上的帶著疑惑。
「因為……因為……」杜若因「為了」老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她站在那兒,臉上窘得通紅。
倒是崔天松呵呵地笑了,嘴角暈出的笑意,像是一朵蜿蜒盛開的花。
「放心吧。我不會說的。」他說得很淡,但是那眼中,卻是明顯的一黯。
不知怎的。杜若的心中竟是騰起了微微的心疼。
正在這時,潘媽拉著睡眼惺忪的崔天柏從二樓下來。看見飯桌前的二人,臉上現出抱歉的神色。
「這二少爺困了,怎麼叫都不醒。」她解釋著,紅著一張老臉。
「無礙。」崔天松笑了笑,然後招呼著杜若入座。
崔天柏一臉不樂意地坐在方桌旁,嘟著小嘴。
「我方才都睡著了!」他恨恨地說,然後委屈地一擰眉頭,眼中泛著波光。
「天柏,你也不小了,怎還耍這小孩子脾氣?!」崔天松有些不悅。
崔天柏看崔天松也不哄自己,竟然摀住小臉嗚嗚地哭出聲來。然後透過指縫,露著半個眼睛瞅著杜若。
杜若也看到了,心疼地過去撫了崔天柏的頭。
「乖,不哭!」她說著,哄著耍小脾氣的崔天柏。
「都是佩君把你慣得!越發的不成人樣了!」崔天松有些生氣地說。
崔天柏哭得更凶了。惹來了潘媽,也是過來一味地哄。
這頓飯倒是吃得難捱。
好不容易打發了崔天柏重新睡著。一行人都各自收拾了。
杜若本想著回自己房間,卻看到崔天松一個人站在院中發呆。腳步,不由得頓了下來。
月光輕盈地傾瀉在星光暗淡的庭院中,帶著清冽的質感。如同輕盈的薄紗。罩著這蒼茫的夜色,以及時間。
他站在庭院中,回過頭去。透過半開的門,望著一腳踏在木質樓梯上的杜若。
他望著她,憂鬱的,是她從未見過的神采。
她只知道,這樣的眼神,在這一刻,深邃的甚至可以讓人泥足深陷。
「來。」他向她揮了揮手。
她聽不到他的聲音,可是他的手勢卻牽引著她走出了屋子。
月色如潮,如水波湧。
看不見的,是那個時代最渺茫的一段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