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無端地高懸在莽莽的蒼穹,瑩白透亮的光,照在大地上,像是蒙上了一層美輪美奐的薄紗。甚是好看。
門口的棗樹上,新結的還仍是脆生生的棗子,像是無數個小小的燈籠。掛在樹上,眨著眼睛看著這個有些多變的凡塵。
屋中的油燈裡,兀自地燃著豆大的燈火。明晃晃的亮光,搖曳出絲絲縷縷的魅影。
崔天松坐在桌前,輕佻了紅木桌上放置著的油燈燈芯。新綻開的燈芯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響。在這樣有些靜謐的夜裡,倒顯得尤為突兀。
杜若背對著崔天松靜靜地立在床邊。夜晚微涼的風吹在身上倒也有些微薄的涼。許是因為剛下過雨的關係,空氣裡滿是新鮮植物散出的氣息,帶著淡淡的泥土清香,倒也好聞。
「杜若,你真的,就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崔天松的口氣帶了淡淡的失望,看著杜若的背影,心中頓生出無邊的莫名。
杜若的身子微微地怔了一下。突想起今日,大奶奶劉氏與自己所說。自己真的,就這般的不祥嗎?
心中不由地騰起陣陣失落,為了自己的心事,抑或是自己未知的命運。
王氏說過,如她一般的女子,都是天煞孤星。是沒有人敢再娶的。即使大奶奶劉氏為自己做主,也恐怕沒人會願意娶她這樣一個,再嫁的孤星。
驀地想起曾經那個喜愛著自己的少年。那時,他們之間因了某種注定的聯繫,緊密的,心安理得的在一起。可是造化弄人,如今的她,已經不再奢望什麼。即使是彼時那個單純的少年。
「出去?去外面看什麼?我只是一個人,永遠都是!」她轉過臉來看著崔天松,眼中暈出薄薄的淚水。就連看著崔天松的眼睛,也映出無邊的落寞。
劉氏與王氏商議,要將杜若送往省城尋覓個好人家。而他,卻是要帶她去省城的那個領路人。
「你真的就不想看看?」他說著望著她的眼睛,「也許,我們去省城,也不只是為了給你覓個好人家的。」他意有所指,「省城的女校,我的朋友在那裡任學生部主任。若是你想上學,我可以幫你。」他說著笑了笑,一雙好看的眉眼晃啊晃的。
杜若怔了怔。女校?在平青鎮上,女孩子是不允許上學的。省城的女校雖然聽宋海華提起過,可宋海華一貫對女校的評價都是不甚高的。什麼開化便是傷風敗俗的東西,尤以女子拋頭露面為甚。混淆兩儀,其中以女校為首。這些言論,曾經無可救藥地貫穿於自己的神經。她雖不比的那些裹了小腳的女人,可是那思想裡,卻還是有些守舊的。
「女校?」她淡淡地口吻,帶著些許疑惑。
「是啊,女校!」崔天松看到杜若滿臉疑惑地望著他,心中一動,說道,「 婦女解放,不是單單如嘴上所說。真正的女學,就是為了婦女解放而生。讓婦女不再屈從於人,這是時代的進步,也是歷史的必然。女子不再靠男人而活,真正地從歷史的道德倫理束縛中走出去,這不是偶然!」他說得激動,看著杜若,「婦女總有一天會得到真正的解放,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你自然也可以尋求解放,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終究對你是百利無一害的!男女平等,現在是達不到,可是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實現。這是說不准的事!」
杜若看著崔天松一臉興致勃勃的表情。心,也是不由地掀起一陣不小的波動。
解放。婦女解放。這些有些遙遠的詞,聽在杜若的耳中,卻激起了她心中小小的不安與嚮往。就好似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紙碎金迷,光怪陸離。雖然充斥著危險的氣息,可是卻無一不緊緊地拽著她獵奇樣的心。甚至,她感到,原本的生活,就該是那樣的光鮮亮麗。
終於,她對著崔天松點了點頭。
蠟燭的光亮映照在她的臉上,搖曳出一陣金燦燦的透明。就好似希望。流連於生命不休,連接著最初與盡頭。照耀著前方看似無止境的路,揚揚溢溢,層疊糾結。
幾天後。
一輛黑色的轎車,載著杜若、崔天松以及崔天柏,顛簸著向著省城進發。
杜若伸出頭去,看著鄉外田野遍開的綠油油的小麥,一片的繁華。隨風,徜徉起無數綠波粼粼的漣漪。映在眼前,也映在此刻,她的心上。
一路行駛的汽車慢慢地向北行去。杜若透過窗子看著外面不斷倒退著的景物。也看到,在遠處立在鎮子外的劉氏以及王氏,愈漸遙遠的身影。
自己終是離開了這裡。告別養育自己的父母,以及如今崔家的一切。
風。吹著她束在腦後的頭髮,柔柔順順。幾縷細碎的髮絲飄零在她的鬢前與額角,蜿蜒出好看的弧度。
這,會是一個好時代的吧。
身旁的崔天柏不安地扭動著身子。他探出頭去,看著身後愈漸變小的劉氏,眼中盈滿了淚水。
「哥哥,大娘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他睜著一雙閃亮的眼睛,看著崔天松,滿臉儘是委屈。
坐在前排的崔天松扭過臉來,看了看崔天柏,說道:「天柏是要到省城學知識的,怎好讓大娘時刻跟著?你都是個男子漢了,堅強些!」他說著,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同崔天柏坐在後座的杜若,「省城很快就到了,若是累了,你可以先睡會兒。」
杜若應了一聲,也不再說話,眼睛望著窗外,兀自地想著心事。
窗外的風適時地吹進來,沖淡車中滿溢著的汽油味。也沖淡她的心上,莫名劃過的一絲傷感。
原來,人,一旦離開自己生長的地方,心中還是會變出萬般的不捨。即使這個地方,你原本沒有多少美好的回憶。血脈中對於故土的情節,是執著而堅韌異常的。彷彿一出生,就注定了,你本就脫不開的命運與出身。因為彼時,他們與你,休戚相關。
劉氏本就打算將崔天柏送往省城讀書。如今,哥哥崔天松回來了,這關照崔天柏在省城生活的事情自然落到了崔天松的身上。
其實,對於省城。崔天松也是不甚熟悉的。除了崔府自家的酒釀生意,他之於省城也是初來乍到。不過幸好,對於像他這種留過洋的學生,省城還是極為歡迎的。所以,就算他回國不久,他也同樣可以在省城站穩腳步。
車子顛簸地行駛在路上。過往的車輛,隨著越來越繁華的景物變得多了起來。隨處可見的公車路牌。印在街上。甚至有些路牌上,還標注了她從未見過的洋文。
路旁的行人穿著時髦的衣服流連於冗嚷的街市,偶爾走過與自己同齡的穿著藍衣黑裙的女孩,皆是一副昂揚向上的表情。青春,彷彿在她們的面龐上肆無忌憚地張揚。尤其,是她們的腳。清一色的天足。好看的皮鞋穿在她們的腳上,像是被施了魔咒似的,發出噠噠的好聽的聲響。
杜若下意識地看了自己的腳。一樣的天足。只是,那腳上卻沒有如她們一樣的好看的皮鞋。
軟黃緞面的繡花鞋,裡面是有些肥大的襯襪,罩著這雙不大不小的腳。不知怎麼的,她竟是驀地覺得自己在這座繁華異常的都市裡,顯得尤為突兀。
她們終究是不一樣的吧。
不僅是衣著的不盡相同。從本質上,她們就有諸多的不大一樣。
突然想起崔天松對自己說的婦女解放。原本對於解放的憧憬,不覺地又加深了一層。心嚮往之。
路邊人力的黃包車,有打扮光鮮的婦女坐在上面。遙望著前方的人與物,一臉的蔑視。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真正入得了她們的眼。
還有那些衣衫襤褸的小童,手拿著報紙,大聲地喊著「號外,號外」。
崔天柏一臉好奇地向著車窗外張望。這新新的一切,對於他這個小孩子來說,是無比的新鮮的。之於杜若,也是如此。她,亦是一個沒有見過什麼世面的人。甚至於,連一個小小的平青鎮,她都沒有出去過。
耳邊不時傳來的嘈雜的人聲,匯聚在寬闊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車子不緊不慢地在寬闊的道路上行駛,比起剛出鎮子的時候,平穩了許多。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崔天松方才口中所講的目的地。
那是一道巷子裡的閣樓。紅磚砌的二層小洋樓,外罩著光鮮亮麗的粹白。陽光照耀下,散著璀璨的光暈。倒是美極。
這是杜若從未見到過的光景。印象中的樓閣應是古色古香的飛簷峭壁,鱗次櫛比。揚起的高傲的鴟吻抵在房簷的上端,彷彿直衝雲霄。只是,面前的一切,與思想中的到底不同。紅磚白牆。像是一個戲台上塗了粉面的小生,咿咿呀呀地吟唱著,不為人知的過往。只是這些,都曾是宋海華不屑的洋鬼子的玩意。
崔天鬆下了車,幫著杜若拉開了車門。
空氣因為流通的關係,瞬時的湧進了無數好聞的清香。比起車內陰鬱的煩躁,倒是好了不少。
她慢慢地踱著步子。小巷的地面是用水泥鋪就的。兩側,甚至還鋪滿了一層零碎但好看的鵝卵石。五彩的顏色,好看的波紋。倒是醞釀出許多愉悅的心情。
門前的鐵門,像是柵欄一樣的盤桓旖旎。門庭,亦有上書的「崔公館」三字徜徉。深及,雕樑畫棟的房屋裝飾。裝點著無數好看的花紋。尤其,那院落的四周,竟是種滿了無數好看的植物。多數,甚至連見都沒見過。屋側的牆面上,爬著碧油油的爬山虎。只是沒有到真正茂盛的時節,它們看起來多少有些稚嫩的萎靡不振。不過幸好,這些生命力頑強的植物,終有一天,會愈加的繁茂。開枝散葉。
她,甚至還看到了那片碧波的海洋。昂揚著高貴的頭顱,乘風破浪。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情!
身旁。那同出車門的小人兒早已不見蹤影。像是極快地跑進了生機勃發的遊樂園。只有不遠處的崔天松,跟著開車師傅老張不慌不忙地搬運著為數不多的行李。看到杜若轉來的目光,對著她燦然的一笑。
心,好似在那一刻放晴。就仿若終於脫離了桎梏,超脫了思域。又好似,第一次的初見,那樣的朦朧,又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