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被安排在二樓的小房間。這裡,原本是一個客房的,卻因了她的關係改頭換面變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潔白的蕾絲絲綢鋪就了滿室。人一進入,就好似掉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崔天松站在門首,側身靠在金色的門框上。
「怎麼樣?這裡還滿意否?」
「已經很好了,謝謝大少爺。」她回頭莞爾一笑,笑容乾淨剔透。
她本就不是挑剔的人,這樣的房間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了。
身旁的崔天柏探著小腦袋,一臉憂愁的看著屋中的擺設,好容易才踟躕地問道:「哥哥,大娘說過,家裡不准出現白色的東西,是不吉利的!怎麼這裡到處都是一片白?像雪花一樣!」他眨著眼睛看著崔天松,一臉的天真可愛。
崔天松這才一拍腦袋,連忙說道:「哎呀,這我可忘記了!」說罷朝著杜若抱歉一笑,「這是時下最流行的家居樣式,省城的小姐們都喜歡的緊。沒想到……」他頓了頓,「若是你不喜,我明天便找人換掉。」他看向杜若。
杜若搖了搖頭:「這些便已經很好了。」她說著俯下身子看了看面前的崔天柏,撫了一把他的小臉,「其實,我也不是什麼思想頑固的人的。」她說了句,但是沒有抬起頭來。
她原是以為,崔天松把家裡佈置成一片白色是因了崔老爺的過世。沒想到,卻是因為省城中的人喜白的原因。心中不由地騰出一片小小的失落,不由自主地感歎起時代的進步,人民思想的開化,以及骨子中尚存的冥頑不靈來。
崔天柏聽杜若這般說了,面色頓時一紅。就像是犯了錯的小孩兒被父母逮到現形一般。於是便尷尬地咳嗽兩聲,尋了個空擋,下了樓去。
身後的杜若看著崔天松消失在二樓拐角處的身影,不住地歎出一口氣來。
門裡。那小小的崔天柏兀自地拽著床上的白色蕾絲,好奇地張望。全然忘卻了方才從自己口中說出的不吉利。
小孩子的心性,永遠摸不到邊。就像是天氣,明明早晨還是晴空萬里,可是到了下午卻變成了瓢潑大雨。
今年的春季,倒是個多雨的季節的。在這樣的北方。下著雨的春季是不可多得的。因此,這雨,也同了平日的瑞雪一般,竟是「兆」起了「豐年」。
接近傍晚的時候,屋外一片風雨大作。夾雜著傾盆的大雨,滴墜著外間的植物,嗶嗶啵啵地響。
這個時候的杜若還沒從早上的勞頓中緩過身來。窩在被子裡,看著窗外。懶懶地想著心事。
人本就是個感情動物。心事瞭然,可偏偏卻非要去想。尤其是碰上了這風雨交加的季節。那心事,卻當真如同了翻湧不止的潮水,一波一波地襲來。
窗子因為沒關窗簾的關係,可以窺探出那滿街風雨的全貌。密密匝匝的雨滴打在清澈透亮的窗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無數細小的鼓槌,敲打著窗子,亦或是人心。
她的思想,也同一開始的童年變到了少年時代。一幕幕的,就像是自己曾經望過的西洋鏡。裡面萬千的畫面一個個的連綴,組成了一篇篇好看又好玩的小故事。
記憶中。是一張張璀璨並且炫目的臉。他們貫穿於自己生命的最初。即使萬般的不是,可是他們就在那裡,由不得你不去感謝。
偶爾,那明晃晃的閃電,風馳電掣地劈過。有些幽暗的屋中,頓時敞亮異常。然後,便是那春雷滾滾而來。震耳欲聾。
杜若起身。蓋在身上的棉被劃過肌膚的時候,氤氳起層層疊疊的好聞的馨香。是陽光的味道。鱗次櫛比地排列,間或落下繁密的罅隙光斑。
這倒是比起此刻屋外的風雨喧囂,有了太多的溫暖。
披衣穿鞋。
衣服還是那件貫穿的青色斜襟襖裙。長到腳踝的裙裾,遮掩不住的是那雙被潔白襯襪包裹住的腳。不大不小的天足。
床邊的衣架上,倒是放置了些睡裙外衣之類。只是,自己穿慣了平日的襖裙,這些新鮮的事物雖然美好,可是畢竟,全都不屬於自己。
帶著這樣的感情,踱步至窗前。雖是春季,可是因了大作的風雨,連帶了這個時辰的天也是黑得異常。
她站在窗前看著樓下小院中的景致。美好的西洋景象,像是帶了一層夢幻的顏色,美麗的不可方物。
院中每隔一段距離,都點著明亮的橘色路燈。這比油燈更為通亮的燈火,卻是照得這寬敞的院落,有了亮如白晝的姿態。
淅淅瀝瀝的雨飄零在院子裡,像是片片飛花,搖曳在風中,隨風飄搖。或是浮萍。沒了根的植物,在這大世上漂泊無所,卻依舊堅強而立。不眠不休。
珵亮的窗玻璃上映出她淡淡的倩影。婆娑迷惘。她看著樓下那光,以及自己的影。心中卻又好似糾纏了萬千。
這時。院中突地傳來一陣開門的聲響。她聽到了,不免望了過去。
只見,一把黑色的雨布傘撐著一雙人兒向著雨中走去。身後,還跟著崔公館年輕的司機小楊。亦是撐了把黑傘,畢恭畢敬地跟在二人的身後。
傘下的兩人,一個是自己認識的崔府大少爺崔天松。一個,便是連自己也沒見過的人兒。一個女人。只知道她穿著好看的潔白洋裝,躲在傘下的她樣子像是一個小獸似的需要旁人的保護。
杜若站在二樓的窗前看著他們,心中惦念著那女人身上潔白的衣裙是否會被那骯髒的雨水浸透。
過了不久,門口有人喊杜若下樓吃飯。
飯桌上。崔天松忙著給崔天柏夾菜,見到杜若下樓,微微一笑。
「剛才我讓潘媽叫你下來,你不來,天柏又餓了。我就想著先給小孩子吃……」他解釋了,臉上透著些許不自然,「這並不是我們崔公館的待客態度。」
杜若點了點頭,拉了椅子坐在桌旁。
「我不介意的。」她頓了頓,「名義上,我還是崔家的人的。」她看了看崔天柏,臉上透著笑。
潘媽盛了飯放在杜若面前。白花花的松子粥,倒是好聞的緊。
杜若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的確有些餓了。
「吃吧。這一路上倒是辛苦。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該多休息的。」崔天松坐了下來,接過潘媽遞過的飯,扒了一口。
杜若不置可否。
她,本就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自己生在普通人家,從小勞頓慣了。並不覺得路上有多操勞。
崔天柏手中拿著細瓷的飯勺,不住地往嘴裡送飯。滿嘴的油膩。
杜若笑了笑,從身側揭出手帕,摀住了崔天柏的嘴。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她笑說道。
崔天柏掙扎著,有些不樂意:「什麼小孩子,哥哥都說我是個男子漢了!」他嘟著小嘴,樣子分外可愛。
「呵呵。」杜若輕笑兩聲,搖了搖頭,也沒說話。
一旁的崔天松看著杜若,想了想,開口道:「那次我說與你的事……」他頓了頓,「女校方面我已經同人說好了。只要你同意,我們過幾天便可以辦入學手續。」
杜若一怔。抬起眼看著一臉誠然的崔天松。
「你是讓我上學……?」她有些不確定。本以為他只是隨意說說,搪塞自己。沒想到……
他,倒是極其看重她。
心中不免一陣熱乎乎的暖流流淌。於是高興地望他。
「我當然同意。我沒有理由拒絕不是嗎?」如若不想受制於人,自己就要先學會強大。這是萬年不變的真理。
看見她同意,崔天松也是一臉的笑:「你同意就好。女校學風嚴謹,我想在那裡,你一定可以學到你想學的東西。」他舒出一口氣來,「你原本便是宋先生的女兒,一般的知識想必也瞭解得通透了。我看這樣,你也不用上什麼中學預科了,直接跟著現在的一年級學生學起。真正地融入大學生活,這是很重要的!」他說著笑笑,露出一口乾淨的白牙。
杜若點了點頭。
身旁的崔天柏不安分地扭動氣來。
「哥哥,我也要上學,上大學!」他伸出兩隻小手,在胸前胡亂比劃著。「我要去學畫畫,畫好多好多好看的畫!」
「你啊!」崔天松用手指點了點崔天柏的頭,「不是說好我們下個禮拜便去上學的嗎?那時候想畫畫,便隨你畫!」他寵溺地撫著崔天柏的小臉,臉上漾著笑。
就像初見時那樣的,乾淨澄澈的語氣。
崔天柏拍著手喊叫著,似乎很高興的樣子。不時地拉起杜若,在這寬廣偌大的房間裡,恣意地轉著圈圈。就彷彿,世間的一切。本就是一個圓。誰也說不定,哪一天起,自己的日子便又流轉回生命的最初。
她只看到自己青色的襖裙在這樣的轉動中肆意地跳躍與張揚著,裸 露出,她伊始的契機與希望。裙裾飛轉,那是她的生活吧!帶著闃然而安逸的姿態,暗自地飛揚跋扈。但願一切,真正的與眾不同,真正變得熱切起來。
那雙不大不小的天足,不像金蓮,卻似真正的金蓮一般的開放。
男子約束女子,使之成為起世界的點綴以及附屬品。可是女子,卻依然在這樣的夾縫中生存千百萬年。這個世界,本就是誰也離不開誰,卻又彼此嫌棄。苟活的,卻總要為了那一絲一毫卑微的自負卑躬屈膝。可憐而可悲。
這,便是一個時代。冥頑不靈,卻又讓人不得不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