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爺的死訊很快傳遍了這不大的平青鎮。
鎮上的人都說,崔府的老爺是被宋家的女兒給剋死的。
頭七才過。
崔府的大奶奶劉氏便囑了府中上下各自勞作。除開與老爺最親近的人,其餘的下人之類,便都安分忙碌起來。就好似,生活還如崔老爺在世時一樣。
大奶奶劉氏安排了胡福去省城督促崔家的酒釀生意。就是從前崔老爺還在時,胡福也是老爺的左膀右臂的。如今老爺去了,他倒是更上了一份心。早早地辭行,往省城去了。
這天。
陰雨的天氣幾日來沒有一絲煙消雲散的痕跡。
平青鎮的上空,黯淡的陰霾籠罩著鎮上的一切。有細細密密的雨絲落在一望無垠的草地、石子路以及屋簷、峭壁上。山野間,到處是一片寧靜的悲切。帶著無盡的白灰,流連於萬物俱寂的四野。
府中上下,鮮少有人外出走動。除了杜若,所有人,似乎都沒有從那樣悲傷的情緒中緩過氣來。
此刻。杜若躲在自己小小的房間,看著窗外時而如牛毛,時而又瓢潑的雨水,兀自地愣神。
不遠處的桌上,還擺著那日將近未盡的龍鳳雙燭。大紅的顏色,倒是與那屋中層層疊疊的素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倒是個最好的諷刺的。
屋外,一個丫鬟端著托盤送上了飯食。杜若回過頭看了,又繼而轉回眼神。她倒是沒有多少胃口。
那個死去了的老男人,雖與自己沒有多少的瓜葛糾纏。可是名義上,他依舊是自己的夫。無論自己願還是不願。
想到這裡,就算是再好的胃口,也被生生地攔下了。
「你應該多少吃點的。」崔天松溫暖的聲音傳過來。
杜若回頭,恰對上他關切的眸子。不禁面上一紅。
「大少爺。」她喚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崔天松兀自地尋了位子坐下,稍顯凌亂的素白襯衫映出幾許微深的褶皺,在他坐下身的時候,暈出一層好看的漣漪。
這時候的他是頹然的。生離死別,即使再堅強的人,也會在一瞬間頹喪。更何況,他還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
杜若看著這樣的崔天松,心中也是極不好受的。便安慰道:「大少爺,人死不能復生,您要節哀。」
崔天松淒涼地歎出一口氣來。眉宇間的憂傷似乎更重了一層。
「你知道,我自小留洋,從未盡過什麼孝道。若不是這次父親病重,也許……也許我還會在國外。」他頓了頓,看著杜若,「你明白嗎?我自己,便是個醫生,可是……可是仍未救活自己的父親……」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的心好疼,就像是被刀子生生的剜出了一道口子,這裡,是不會癒合了……」他的眼睛暗淡下來。那雙好看的眉眼,曾經無數次地在杜若的夢境中出現,流連不休。
「大少爺,生死由命,您也不要太過強求。有些事,不是你想阻止便可以阻止了的。」杜若咬著下唇,看著崔天松。
窗外的陰雨綿綿。在這樣的季節,這雨,是比油還貴重的。可是無邊的,她竟是討厭起這樣的雨天來。
「我知道。」好半晌,崔天松才說出這句話來,然後看了看桌上的飯食,咧開嘴露出一絲勉強的笑,「你叫我不要節哀,可是你呢?」他指了指桌上的幾碟小菜,「多少吃些,這樣對身子也是好的。」
「哦。」杜若應了一聲,知道崔天松是誤會自己為了崔老爺的死而傷心,也不好明說,便把頭低了下來。
「哎,你啊。」崔天松搖了搖頭,然後喚了門外的丫鬟進來。「給我再備份碗筷。」他說。
杜若突然有些明白他這個舉動,支支吾吾了半天,紅著臉問道:「大少爺,您是想……是想在我這……用飯?」
崔天松不置可否,待到丫鬟把碗筷送到,這才開口:「快吃吧,飯菜都涼了。」說著夾了菜放到對面的杜若碗中。然後兀自地吃起飯來。
杜若侷促地看著坐在桌前的男人,他大口大口地吃著面前的飯菜,連嘴上的粘了飯粒也沒有在意。心中一陣同情。他,該是幾天都未好好用過飯食了吧。想到這兒,心不由自主地疼了起來。
窗外,細雨似乎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淅淅瀝瀝的雨點,滴在地上,匯成的無數條淺淺的河,然後凝成大片沒有間隙的濕潤。就像是人的生命,永遠那般的密不透風。
起風了。那些綠油油的植物葉子兀自地在這風裡雨裡招搖,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
下午的時候,杜若被大奶奶劉氏叫到了以前老爺常住的別院。
院中。
大片的白色飛花團簇在門首屋簷,每個別院的屋子前,盡貼了白色的悼聯。時而,那被燒成黑灰的紙錢碎屑從各處飄散,落在人的眼前。無形中,如同無數纖纖素手,糾纏引導,向著人生的盡頭。
幾個丫鬟小廝旁立在院中,各司其職。看杜若走進來,一個丫鬟上前與引路的丫鬟交涉了,這才又引著杜若朝著旁廳走去。
旁廳裡,剛一進門,便見一個黑影極快地竄了出來。
杜若一驚,下意識地朝後躲。可是腰身卻被一個不大的力道緊緊地箍了起來。她低頭,正看見笑得一臉天真無邪的崔天柏。
崔天柏原是崔府三奶奶的兒子。六年前,三奶奶生崔天柏的時候難產而亡。他,也便在那時交給了崔府的大奶奶劉氏撫養。
「你……」杜若有些侷促地望著崔天柏。然後扭頭看向身後那個領路的丫鬟,「大奶奶呢?」她問,然後環視四周。
此刻的屋中,除了身旁的崔天柏外,並沒有什麼人的。
「大奶奶方才出去了,她交代說,若是四奶奶來了,便在屋中稍等,她老人家馬上就到!」
杜若點頭。可是,身旁的崔天柏卻有些不安分起來。
「姐姐,陪天柏玩吧。」崔天柏笑著,鬆開緊抱著杜若的手,拉著杜若的袖子,搖晃著,「家裡的人都不理我,我沒地方去。」崔天柏有些委屈的說,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杜若伸出手摸摸崔天柏的頭。這個可愛的奶娃娃,像個小猴子似的讓人心疼。杜若不由得對他燦然一笑。
崔天柏看到了,笑著扯住杜若:「走,我們疊紙錢玩!」說罷便領了杜若朝屋裡走。
屋中。不大的空間裡擺放著一張偌大的方桌。在那桌子四周的地上,無數疊好的紙錢凌亂地堆放著,散了一地。明晃晃的紙錢,黃的白的,如同閃爍著的無數的繁星,很是好看。
崔天柏兀自拿了方紙,認真地疊起紙錢來。一下一下地,用著稚嫩的小手。執著而專心。杜若看著他,心中騰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天柏,你知道,疊紙錢是為什麼嗎?」她問道,然後看著崔天柏。
「大娘說,爹爹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要給他準備好多好多紙錢。這樣,他就可以買好吃的了!」崔天柏抬起頭,笑嘻嘻地看著杜若,然後舉了剛疊好的元寶,「你瞧,我疊的錢一定夠爹爹買好些東西吃了!」他,倒是乖巧異常。
「姐姐,你可要仔細想想。那女人可是一個大大的剋星。連老爺都給剋死的人,我們怎敢留她?保不準哪天,你我都會被她剋死的!」正在這時,一陣說話的聲響從屋外傳來。杜若聽了,知道是府中的二夫人王氏。
「戲詞裡都說,像宋家女兒這樣的人,就是天生的天煞孤星。她父母不是自她出生就沒了嗎?若不是宋家養了去,現在的她在哪都說不定。這女人,我們崔府可萬萬留不得!」王氏的聲音裡透著深深的憤恨。
劉氏歎息一聲:「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她既是嫁到我家,我們又怎能讓她孤苦伶仃地回娘家去?她還年輕,她的青春,我們也不好耽誤。如若我們給她做主,再尋個人家……」
「哼!」王氏冷哼道,「如她一般的女子,在這平青鎮,也難再許人家了,我們何不……」
「大娘……」身旁本是專心致志疊著紙錢的崔天柏,聽到門外的聲響,急急地跑出門去。
杜若跟在後面,也踱將出來。
「大奶奶,二奶奶。」她略福了身子,算是打了招呼。身旁的王氏看到了,冷冷地一哼,背過身去。
劉氏寵溺地摸了摸崔天柏的頭,這才抬起頭看了看杜若。
「我今天叫你來,是有事和你商議。也別在這兒站著了,先到屋裡吧。」她對杜若點了點頭,然後回過頭去看了王氏,「你也進來,我們姐妹之間,以後還要互相幫扶。」
王氏不悅地瞪了杜若,一臉的不樂意。倒是身旁的崔天柏,笑嘻嘻地拉了杜若的手:「姐姐,我們進去接著玩!」
「什麼姐姐,她可是你四娘!」王氏不滿地說。對著崔天柏,抑或是對著杜若。
窗外,那雨,似乎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痕跡。不眠不休的,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天地,張揚著,迸射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