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溫采薇,我想她是以此事來讓我放心,也表示了自己的臣服之意。
不管她是真心還是假意,我權且借一借她的東風,登上後位。
承景十五年夏初,那日天晴無雲、日色若金,我坐著皇后專用的鳳輿。有執爐女官在前面做引導,頭上戴著赤金八扇綴玉翅鳳冠,身上是緋羅蹙金百鳥朝鳳長尾鳳袍。一路緩緩走進來,鳳釵橫斜、珠環玎玲,
成熟穩重的面上,透出母儀天下的威儀。
眾人都摒住了呼吸,整個大殿寧靜的恍若一潭池水,只聽見我鳳袍長擺拖過錦毯的簌簌聲,細碎的腳步聲走在龍御前停下。澹台謹取出十六頁金冊,禮儀太監跪地雙手過頭接過,躬身展開讀道:「…… ……今有蘇氏,端方識禮,貞靜柔和,性情賢淑,品貌無雙,著冊為皇后!」
我接過金冊抬頭轉身,整個乾儀殿跟著豁然明亮,盛裝下的我容光瀲灩,灼灼生輝至直逼人目。
「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眾大臣跪了一地俯首叩拜。
浩一身銀甲,單膝跪地,聲音洪亮。
沒想到,在他忘記我後,卻還為我盡了一份力。
我微微抬手:「諸位平身。」
「謝皇后娘娘!」
眾人起身,無意中,一道若有若無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待我去撲捉時,卻又消散在空氣中。
接受了群臣的參拜,還有接受眾妃的參拜,因此我不便耽擱,由小蝶扶著,緩步走了下來。
路過浩身邊時,我無意中看了他一眼,卻在他來不及隱藏的眼中,看到一絲欣慰,一絲感傷,一絲溫柔之色。
只是我們擦肩而過,終於沒有看清他的眼神,只聞到熟悉的淡淡的鐵血味道,在空氣中纏繞。
八月,溫采薇終於生下一個重逾九斤的兒子,雖然排行是七皇子,但是皇帝一高興,便說以他出重的重量命為九皇子。
而且,九也是個吉利的數字,象徵長壽和富貴綿長。
聽采薇殿的宮女們說,皇帝抱著九皇子一直不撒手,直說與自己真像。
一個月後,孩子舉行滿月湯餅之宴,自然眾人都送來了貴重的禮物。
我命司衣局趕製了九套錦衣,一斛東海明珠,送到采薇宮中。
小蝶回報我說,薇夫人當時就將這些東西扔在一邊。
是呵,她如願生下皇子,皇帝也如願封她為夫人,位僅次於我。
面以小蝶憤的眼晴,我沒有做任何回答。
夜宴設在采薇殿中,皇帝下命,特命薇夫人可與我並肩同坐。
十六恰是月圓之夜,薇夫人特意將宴席辦在晚上,是時燈燭熒熒、星清月朗,加上院子內花香四處漫溢,更是令人心情為之舒暢。
薇夫人不肯哺乳,早為孩子找好了奶娘,她剛剛生過孩子的腰肢,用絳紅綢緞的帶子緊緊地整束起,顯得很苗條。夜色濃華之下,一襲柿子紅遍地金五彩海棠花雲裳的溫采薇,眉眼妝容精緻,雲鬢上一支碩大的八翅銜珠金鳳尤為華貴,兼之臉上微微酡醉泛紅,更是平添幾分嫵媚之意。
我輕聲微歎,她真是一刻也沒有放鬆對我的攻擊。
而我,從那個孩子出生起,便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她是我遇到最危險最強勁的對手。
不過現在,我們都擺著合宜的表情,晏笑取樂。
妃子們皆是盛裝麗服,人人笑語晏晏,不時有人上來敬酒祝賀,席面之上儘是觥籌交錯的歡笑聲,氣氛格外喧囂熱鬧。澹台謹端著一枚金角高盞在手上搖晃,隔年的羅浮春透出醉人的絳紅色,襯得他的眸色更加有神,朝下環視了一圈,目光卻並未在誰的身上特意停留。而是落在那個搖籃裡。
夜風中送來蘊含花香的絲竹聲,一個個舞姬們皆是婀娜多姿、綽約飄逸,柔軟的身形變幻出各樣曼妙姿勢,好似一群彩色蜂蝶在花間來回穿梭。
可惜的是,嬪妃們的心思皆在皇帝身上,而皇帝卻心在孩子身上,舞姬們雖然跳得好,也不過是給喜慶宴席稍作點綴罷了。
「夫人,今夜真是好顏色。」白才人捧著酒盞上來敬酒,腳下步子輕盈,翩然婀娜尤勝舞姬一籌,聲音也是甜糯嬌軟,「莫說嬪妾等人自愧不如,即便是這夜空中的皎月明星,也被娘娘身上的光輝比了下去。」
薇夫人眉梢帶著得意之色,唇角笑意盈然,「才人真是會說話,比那梨花春還要多甜幾分,本宮還沒飲酒便先醉了。」
白才人忙自責了一回,含笑遞上四稜玉雕團花紋酒盞,「娘娘先且莫醉,待嬪妾敬娘娘一盞清酒聊表心意,恭祝娘娘一日勝過一日,福澤綿長!」
薇夫人接過一飲而盡,真是艷若桃李。
劉妃冷笑一聲低聲道:「真噁心!」
我的拓兒老實地坐一邊,最近這兩年他父皇對他的寵愛日漸減少,縱是個孩子,也懂得看人臉色了。
他知道,今晚的主角不會是他。
光彩奪目的薇夫人,笑盈盈地道:「把孩子抱過來。」
立刻有奶娘應聲而出,她懷裡抱著一個深紫色的錦被,包在被子裡的孩子,雖然剛剛滿月,但是,看上去,已經相貌堂堂,十分有氣勢了。
我痛苦地發現,他比我的拓兒,似乎更出色,更強健一些。
襁袍中的孩子,看上去的確有些與眾不同,是他父親的帝王氣概和他母親的狡詐機智交混在一起,孕育出這個氣質獨特的孩子嗎?
澹台謹笑呵呵地說:「穎兒像朕,真像!尤其是這孩子一臉貴氣,朕便封穎兒為貴親王。」
皇上一言既出,下面立刻奉承聲一片,拓兒皺了皺眉,憤憤地起身離開。
他的兩個妹妹也跟了出去,從小,他們三兄妹感情就很好,這是值得我欣慰的事情。
但是我卻不能走,只能微笑地聽著。
我的拓兒,十歲才封王,這個孩子,剛滿月就封王。
尤其是現在沒有立太子,不得不說這個剛滿月的孩子是拓兒的競爭對手。
他不懂事不要勁,只要有母妃的地位和皇帝的寵愛便可。
過了湯餅節後,後宮的風勢立見改變,最熱鬧的不是我的淑華殿,而是她的采薇殿。
因鳳儀殿肖皇后新歿,且我對鳳儀殿不太適應,因此並沒有移宮。
而溫采薇氣勢更焰。
這一日,園中金菊開放,我去菊園賞菊,遠遠的有一行人過來,正前一名寶杏色華服宮裝麗人,身量嬌小、氣度矜貴,身後跟著五、六青衣小宮女,彷彿也是出來閒步散心。待到眾人漸漸走近,方才看清楚,那麗人正是薇夫人,臉上帶著些許訝異,大約也沒想到會在此處不期而遇。
「這麼巧,原來是薇夫人。」我淡淡微笑,依舊端坐。
「見過後娘娘,金安萬福。」薇夫人上前欠身行禮,雲鬢上一支碩大的鳳釵正展翅閃光,每尾鳳翅皆嵌有寶石,尾墜一縷細長的串金珠瓔珞流蘇。
按照項朝後宮祖制,只有妃位以上方可佩戴鳳釵,皇后十二翅,夫人八翅、四妃六翅,妃位四翅,若是數目超出便為逾越。我留心瞧了瞧,薇夫人的鳳釵不僅做功精緻,而且規格也略大,再數過鳳翅卻是整整十尾。
抬手免了她的禮,淡聲說道:「妹妹這支鳳釵太大,回頭改一改,有八尾鳳翅也足夠華麗了。」
薇夫人有些不自在,笑容僵硬道:「娘娘真是細心,連些微小事也看得仔細,只是鳳尾少了展不開,所以才多做了兩尾。只是平日戴戴,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是麼?」我不願當著眾人動氣,揮手讓小蝶領著宮人退下,打量著薇夫人不為所動的神色,淡聲笑道:「照妹妹如此說,做成十二尾不是展的更開些?」
「十二翅是皇后所用,嬪妾萬萬不敢。」
「看來,你還是個明白的人。」我輕聲一笑,平了平氣息,「既然祖制規定夫人用八尾,妹妹又何必逾越?那些不知道的人,不說妹妹是擔心鳳釵不好看,只當妹妹不懂規矩,私底下難免有所非議。」
「能有什麼非議?」薇夫人淡淡反問,別過臉去。
我不由覺得可笑,我每每遇事多是寬容,到今日竟縱出個整日磕碰的主兒。如今她公然打制十尾鳳釵,若給后妃們瞧見,自己今後如何威攝眾人?
卻懶得多做糾纏,起身說道:「回頭本宮吩咐善金庫的人,晚些去採薇宮一趟。盡快把鳳釵改好,不會耽誤妹妹平日穿戴的,只管放心好了。」——
如此,便算是下旨意了。
薇夫人自然不能反駁,因此用力咬了咬,將朱唇印出一痕發白之色,胸口一起一伏的,氣聲笑道:「都說皇后娘娘寬柔,像今日這般行事果決,嬪妾今日才算見過,才知道娘娘是個心意堅硬之人。」
我並不動氣,只微笑道:「呵,知道就好。」
薇夫人的臉色愈加發白,因見我要走,自己也站起身來,一臉惱色道:「皇后娘娘果然心思細膩,凡事都想得周全,時時處處都不忘照顧嬪妾。娘娘如此為嬪妾著想,今後必當銘記在心。」
我整理好披風束帶,頭也不回的轉身,一直走到狹長連廊的盡頭,方才回頭淡聲笑道:「那很好,只盼你切莫忘記了。」
這件事以後,好幾日薇夫人都沒有來淑華殿請安,我亦不計較,只是指導三個子女功課。
秋獵季節又到,拓兒已經年滿十二,雖然平時有射擊的課程,但總歸是教學,所以這一次澹台謹為了鍛煉他的膽子,特意命他親隨。
我撫著拓兒稚所了的面容,想了想終於緩緩地說:「拓兒,你知道你父皇最喜歡什麼的人嗎?」
拓兒歪著頭想了一想:「是勇敢的人吧!」
我笑了笑,替他繫上小小的頭盔:「嗯,去吧,好好表現。」這是你爭取機會的時候。
不料,晚上狩獵回來,卻看到澹台謹氣沖沖地進來,後面跟著垂頭喪氣的拓兒。
我急忙迎上去問道:「皇上這是怎麼了,生這麼多大氣?」
澹台謹轉來轉出,指著拓兒忍不住罵道:「朕讓他跟隨狩獵,他倒好,一整天下來一隻兔子都不獵到。在眾人面前丟盡的朕的臉,還不如展兒和武兒獵得多。」
流雲福地纏枝寶相紋的高靴之上,一對金龍正在破雲而出,龍身矯昂、雙目欲呲,針針線線密實,折出點點碎金般的耀目光芒。
看得時間稍久,雙目痛得似要流出淚來,好似寶鏡明台碎裂,原先完滿的像一輪圓月照人,此時卻處處都是碎片,每一片上頭都帶著尖銳細刺,稍有不慎便被扎得渾身是傷,痛得入骨鑽心。
我看著生氣的澹台謹,不知道說什麼好。
待他發完脾氣走後,我方看著拓兒柔聲道:「平素你射箭是不錯的,今日這是怎麼了?」
拓兒一扁嘴,委屈地說:「母后,我不是不能獵到動物,只是看它們好可憐,不忍心去殺。」
呵,我的拓兒啊,總是這麼善良,但是他卻不知道,身為帝王,善良本身是一種弱點啊。
我想了想問道:「若是上戰場呢,你不殺別人便被別人殺死,你下不下得了手?」
拓兒立刻點頭:「自然不會留情。」
我歎氣說道:「拓兒啊,你難道不知道這後宮也如戰場嗎?很多看不見的敵人正注意著你的一言一行,有時候自己的無心之事便會鑄成大錯啊!」
「母后的話,孩兒不太明白。」他小聲說。
「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休息去吧。」我擺手讓他下去。
憂心忡忡,我的拓兒,你何時才明白娘娘的苦心。
狩獵之事以後,宮中遍傳三殿下懦弱之事,流言猛於虎,讓澹台謹更少地來到淑華殿中。
不覺已是殘冬,閒來無事自己找出新制的雪絹素紙,看著雪花微微出神,提筆思量良久,只堪堪寫了四個字,便再沒有心思繼續寫下去。於是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推開窗扉看天空落雪紛飛。細雪一層又一層,恍若無物落在宮殿的琉金璃瓦上,悄無聲息積累,漸漸將往日的盛景掩蓋下去。
「母后,母后……」拓兒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因隔了雙層窗紗,再者外間風雪聲音甚大,有些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宮人趕忙上前支起窗扉,原來三個孩子都在外面,一個個小臉紅撲撲的,也不知是何時一起跑了出去。我將衣袍緊了緊,領口細茸茸的貂毛被風吹亂,在臉上拂來拂去,微微蹙眉道:「怎麼又帶著妹妹們胡鬧,外面那麼冷,當心受涼染上風寒,還不趕緊回來暖和一會?」
「母后你瞧——」拓兒不理會喝斥,笑嘻嘻蹲下去,半日才探頭站起身來,雙手捧著一個小小雪人,小心翼翼舉放在窗台上面。側臉朝嬗兒努了努嘴,很快又捧了一個上來,比先前那個更小一些,頭上還戴著一朵黃盈盈的臘梅花。
我側首挪開視線,淡聲道:「母后已經瞧見了,都回來罷。」
「母妃,是兒臣想的主意,讓嬗兒和嫣兒幫忙堆的,一會就把手涼透了。」拓兒指道:「這個大的是父皇,這個戴著梅花的是母后,兩個人正在一起賞梅花,母妃你喜不喜歡?」
「讓你們快回來,不聽話是麼?」
拓兒的笑容停在臉上,垂著腦袋走進來,低聲道:「母后別生氣,兒臣再也不淘氣了。」說完也不見我言語,更是一臉怯怯,「兒臣見母后最近悶悶的,父皇也甚少來看母后,想替母后解悶,所以才想著堆雪人的,只是想讓母后高興……,兒臣真的聽話……」
「傻孩子,母后都知道。」我眸中生出濛濛水霧,在眼眶裡轉了轉,終於還是一點點忍了回去,努力微笑道:「母后很高興,只是怕你們幾個凍著了。」
嫣兒小聲問道:「母后,真的沒有生氣麼?」
「都說沒有,母后為什麼要哄你?」我挨個拉起三雙小手,都捂了一會,「手都凍涼了,到那邊炭盆暖一暖,小心些別燙著,不然長上凍瘡就不好了。」
「是。」三個孩子齊聲答應,一併圍攏過去。
因為天冷,偶感風寒,因此便便了晨昏定省。
嬗兒嘴快,將此事告訴了澹台謹,於是傳下詔意,晚上要來看我。
雖然宮中勢力一連倒,但是宋雪珍,楊選侍,劉妃,辛蘭月,劉順華這一人倒是常來探我,再加上余妙人和蘇沁瑤獨立特行,因此我和薇夫人的勢力持平。
吃完晚膳,不料常氏姐妹突然來探我。
我雖然知道她們的目的,但趕她們走又不好,只得讓她們進來。
不過二人卻是言服貼,親喂湯藥,倒是服侍得妥切。
不料皇帝有事絆住,半日也沒到。
我正欲勸她們回去,卻有小太監來報薇夫人來探我。
呵,這個女人,真是一點機會都不給我。
她進來,看到常氏姐妹不由得微微皺眉。
「你們怎麼也在這裡?」
「服侍皇后娘娘,原是嬪妾等份內之事。」常氏姐妹齊聲自謙,極是恭謹。
少時,蘭芷捧著一盞白玉瓷盅進來。內裡是我臨睡前安神的湯藥,常氏姐妹忙親自上前接下,一個搬來梅花腳高幾放好,一個在旁邊兌著花露蜜水,二人親自伺候了一回,果然無一處不妥當。
薇夫人冷眼含笑看了半日,舉起手中團扇輕輕掩面,嫣然笑道:「這會子都已經夜深,若真是有心服侍皇后娘娘,白日裡過來不是更好?」
常氏姐妹稍有不安,不知如何作答。
我原本一直靜默不語,此時突然開口道:「近日每每都睡得甚遲,此時來也並不算晚,有心意總是好的,哪裡還分什麼白天晚上?」
「嬪妾也是為皇后娘娘著想,怕她們擾了娘娘休息。」
「難為你想的周全。」我看著她微笑,反手將鬆散的髮絲掠開,「只是本宮卻不怕別人打擾,比方妹妹今日過來看望,心裡只是歡喜的很。」
薇夫人只得一笑,訕訕道:「皇后娘娘高興便好。」
我淡淡地說:「只是本宮已經服了藥,準備安寢了,諸位姐妹還是先回去吧。」
薇夫人雖然不甘,但的確天氣已晚,只得忿忿地離開。
她剛離開,澹台謹便匆匆趕來。
我要起來,卻被他按住。
「你生病了,還是躺著吧,我們這麼多年的夫妻,還拘這些禮做什麼?」
我微微一笑道:「那臣妾就偷個懶躺下了。」
復見他眉頭緊皺道:「朕查得南邊的一些番王欲亂軍勾結,因此秘密收了他們的金印,不知道閩南王會不會起疑心?」
他掏出金印放在桌子上。
「父皇,這麼多的金印?」嬗兒看見王印,很是好奇。
「是啊,都是些沒用的東西。」澹台謹淡淡笑著:「嬗兒,父皇記得你屬兔是麼?」
「是,兒臣屬兔。」
「那好。」澹台謹將王印拿起來,畢竟是十分足金製成,手裡份量很是沉甸甸,揚聲喚來小李子,吩咐道:「把這幾枚金印送到製器庫,全都熔了。」
「熔了?」小李子有些懷疑,重複問道。
「嗯,給嬗兒和嫣兒各打一隻金兔子,去吧。」澹台謹的聲音如水平靜,彷彿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小李子捧著金印下去,嬗兒高興得直拍手。
我示意小蝶帶嬗兒下去,待無人時方問道:「皇上的心思臣妾明白,是不是一直擔憂閩南王?」
他歎了口氣說:「是啊,朕想……」
我微笑著說:「嗯,混水摸魚是不錯的計策。」
他高興地道:「妤是,果然你最瞭解朕。」
因為澹台謹心情甚好,因此便留宿於此。
不過一夜恩寵,第二日我的淑華殿便熱鬧了起來。
反正這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我已經看多,便也不在意,只吩咐小蝶接客,自己躺在床上躲清閒。
雪一化,便是初春,接著便是立夏,日子快像流水一樣,薇夫人的孩子也一歲了。
今年整個夏日裡,一直都是悶熱少風的天氣。淑華殿的小太監早汲了水,各自提桶拾勺,又搬來幾人高的長長雲梯,小心登上金殿寶頂,一勺勺的往上面潑灑清水。那水帶著深井裡的寒涼之意,順著琉璃瓦溝在簷口流下來,滴滴答答的,仿似一場不期而止的宜人新雨。
因天氣炎熱,我食慾不欠,便自製了清涼的花茶來喝。
至晚上的時候,窗外一陣細碎聲音,窸窸窣窣,猶如春蠶啃噬桑葉一般,眼見的是要下雨了。
小蝶忙要去合上窗紗,我去擺手,迎風站著,迎接這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一道明晃晃的閃電凌空劈下來!頓時烏雲陣陣、雷聲滾滾,似萬里黃河水傾盆潑下,片刻便將宮殿沖的雨花連連。雨珠落在光潔石面上,頓時四處飛濺,驚起一團團迷濛的白色水汽,如煙似霧。
「娘娘……」片刻功夫,小錄子悄悄走進來,壓低了聲音稟道:「剛才如意堂那邊有點吵,奴才趕著過去瞧了下。彷彿是小偏殿的房頂被雷打了,三殿下嚇得不輕,底下宮人又議論紛紛的,只怕一時半會靜不下來。」
我急忙起身,朝外瞧了一眼,果見如意堂那邊燈火通明,依稀還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動,於是回頭道:「三殿下怎麼樣,快扶本宮過去看看,好好的怎麼讓雷打著?」
過去的時候,拓兒臉色發白,正坐在正殿中。
一看到我便迎了上來:「母后,方才偏殿被雷打了!」
我安慰他不要害怕,掃了一周,寒聲道:「立刻命人到屋頂檢測原因,所有人對今晚的事有擅議者,掌嘴處死!」
亂哄哄的如意堂立刻安靜下來,眾人各司其職。
半晌上屋頂的小太監渾身濕透地下來,手裡拿著一根燒焦的鐵棍。
「娘娘,屋頂上有這個!」
我看著鐵棍,只覺得胸中怒氣難湧,好大的膽子。
敢私自在殿上接入鐵棍,引來雷電!
想到母親因雷電擊傻,越發胸膛起不定,這如意堂中內有內奸。
不是想讓雷劈死拓兒,便是想安拓兒一個不祥之人的名聲,讓澹台謹厭惡他。
我秘密命令小錄子立刻搜查此事,決不可怠慢,再者命人嚴禁聲張。
但是第二天,薇夫人又及時準備地趕來了。
我心中厭惡,不冷不淡地道:「這麼熱的天,妹妹不睡午覺,來這裡做什麼?」
「哎……,哪裡能睡得著呢?」她嬌聲歎了口氣,左手支在案上托腮,右手上團扇不斷輕搖,十指桃紅色的水樣蔻丹明艷奪目。慢悠悠扇了一陣,才道:「昨兒臣妾聽聞如意堂被雷劈到,嬪妾也是擔心的很,一夜都不曾安睡好,又不知道是什麼事,所以特意趕來瞧一瞧。」
「你是個有心的人,想的細緻。」
我話裡面暗藏著機鋒,溫采薇不會聽不出來,因此面色稍沉,只是忍耐著沒有當場發作。低頭飲了兩口茶。
「三殿下無事吧?」
我已經掩飾不住怒氣:「平安得很,怎麼,不如妹妹的意了?」
薇夫人立刻色變:「不是不是,娘娘別誤會,臣妾就是擔心三殿下,無事便好,便好。」
正在這時,小錄子進來道:「娘娘,查到了,是如意堂的太監冬生干的,奴才請娘娘旨意,如何處置?」
我冷冷地道:「一個小太監,斷然不會狗膽包天,給本宮狠狠地打,不行就把他交給酷吏嚴吏,謀害皇子可是大罪,本宮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我瞧見薇夫人臉色微變,不禁笑道:「酷更嚴吏的酷刑,就是最悍的大盜也受不住,妹妹是不是害怕了?」
薇夫人撫胸道:「呵,是啊,不過這件事必須嚴查,否則後宮可不得安淨了。」
我站起身道:「本宮還須將此事回稟皇上,就不送妹妹了。」
說罷獨留她一個訕訕地坐在哪裡,自己走了出來。
小蝶走近,皺眉道:「娘娘,再這樣下去,只怕我們永無寧日。」
我看著毒辣的太陽,瞇著眼道:「嗯,是時候讓她斷了妄想了。」
走到乾儀殿中,澹台謹還在上書房議事,我漫步過去,小太監剛要張嘴,被我攔下。
殿內隱隱傳來爭吵之聲,我凝神靜聽,原來是溫淵和浩在吵架。
浩回來了嗎?想必南邊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皇上,薇夫人出身高貴且兼天賜貴福,生出的麟兒更是人中龍鳳,堪繼大位啊!「
「皇上,以臣弟之見,溫大人此言差矣,自古立謫立長,而三殿下乃是皇后謫子,聰明仁厚,足以繼承大統。而九殿下不過是不足一歲的娃娃,溫大人如何看得出他能當得了太子一位?」
「浩王爺,若論立長也得二殿下吧,怎麼會論到三殿下呢?「
「溫大了記性不太好吧,二殿下一來身子孱弱,二來其母乃罪臣之後,怎有資格當太子?「
「呵,王爺要這麼說,老臣也不客氣了,皇后曾被打入冷宮,後來同王爺潛逃,一年有餘才回到宮中,且意欲謀刺皇上,更在後面被回鶻王擄走,怎麼算得上清白之身?「」什麼,皇后曾與臣……「
我的心也猛地一緊,只覺得胸口像快要炸了一般,只得咬唇傾聽。
「夠了!「澹台謹大怒道:」朕讓你們商量正事,你們卻在這裡作口舌之爭,無稽之談,真是荒廖。溫大人老了,記性也不好了,朕怎麼不知道皇后曾與浩王爺出過宮?「
溫淵此時才知道自己失言,犯了死罪,立刻不停地磕起頭來:「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是臣一時失言,請皇上恕罪……「
「朕被你們吵得頭都大了,都給朕下去!「澹台謹暴怒地叫道。
我情知再見面無宜,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我感激浩的推薦,更害怕選太子的結果。
如果是溫采薇的兒子當上太子,那麼我們母子將無立足之地。
正心神不定之時,忽然邊關傳來捷報。
說是南面的亂軍被擊敗,閩南王及子均在戰亂是為國捐軀,李飛度正帶著人馬趕回京中。
中原將士踏平回鶻大勝梁國的消息,早已如柳風送絮般傳遍整個京畿,舉國上下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至於閩南王部下傷亡慘重,主將戰死沙場一事,百姓們不甚清楚,那也不是他們所關心的。
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頒下,簡直令人眼花繚亂。追封蘇氏父子為一等忠毅公,專修陵園使之厚葬,御筆親題墓銘以彰其英勇,另有胞妹蘇沁瑤榮升妃位,甚至連南王的叔伯子弟,也是人人皆有封賞。全天下都知南王世家的忠勇,更知皇帝的額外器重,兼之後宮中還有位高位妃子,一時間頗有些蘇氏權傾的流言。
我正在焦虛太子一事,因此無心關心這些事,只到澹台謹來到殿中。
他高興地說:「妤是,我們勝了,我們勝了。」
我雖然心事重重,但此時更要與他同樂,便勉強笑道:「是啊,這都是皇上英明……」
「呵,是麼?」忽然有人出聲,二人扭頭,卻看到是剛升為瑤妃的蘇沁瑤,滿臉淚痕地走了進來。
我不忍看她可憐,便柔聲道:「瑤妃切莫太過傷痛……」
蘇沁瑤輕屑笑道:「皇后娘娘,果真是在擔心著我?」
澹台謹頓時沉下臉來,不悅道:「這是什麼話,自然是真的。」
我挽著碎金流蘇上來,腳步輕盈無聲,微笑著看了澹台謹一眼,用幾乎看不見的力度輕輕搖頭,然後轉眸說道:「瑤妃妹妹,想來是有話要跟皇上說,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不如先到旁邊坐下罷。」
瑤妃見我轉身欲回,冷冷說道:「娘娘,何必躲起來呢?」
我聞聲頓住腳步,面含微笑回轉頭來,看不出是否動氣,用一貫平靜無瀾的聲音說道:「妹妹說笑了,淑華殿是本宮的寢宮,做什麼要躲起來?既這麼說,怎能不留下稍陪一會?」我側首看向小蝶,淡聲說道:「你去,給瑤妃奉茶來。」
「有什麼事,朕陪你回宮說。」
「不用。」瑤妃往後退了幾步,心裡的溫度不由更涼一層,冷冷看著皇帝問道:「臣妾只是想知道,臣妾的父王和兄長是怎麼死的?」
澹台謹眼角跳了一下,很快平靜如常,「你的父王和兄長英勇殺敵、誓死報國,與梁人血戰數時不幸戰死,所以才追封為忠毅公……」
「不,不是那樣的!」瑤妃盈滿熱淚大吼著,痛得渾身打顫,一步一步朝澹台謹走過去,雙眼燙得似要燃出火來,「皇上……是不是你……」
「你要做什麼?」我擋在澹台謹身前,雙眸灼灼照人。
「做什麼……」瑤妃想不出該說什麼,才能表達出心中的百痛交集,雙臂卻是猛地一緊,小李子身旁兩個小太監衝上來,一左一右死死扣住不放。
「沒事。」澹台謹握著我的手,柔聲說道。
「哈,哈哈……」瑤妃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淚水飛濺,卻掙脫不開雙臂束縛,於是仰起下巴問道:「皇后娘娘,你如今這般護著皇上,就不怕有一天跟我一樣,也是如此可憐下場?」
「住口!」澹台謹勃然大怒,雙目裡儘是隱隱暗氣,僅有的一絲愧疚也被淹沒,朝小李子冷聲喝道:「蠢材,還愣著做什麼?!瑤妃傷心過度、心智不清,還不趕快扶她回宮去!」
瑤妃被人拽著一點點後退,明白一切都即將結束,不禁悔恨莫及,唯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反擊。雙手抓住門環將去勢稍阻,淚眼朦朧直視殿內二人,泠泠笑道:「皇上從前恩寵臣妾時,總是柔情蜜意、溫柔如水,怎麼今日卻這般狠心?皇上當初對臣妾,難道真的沒有動過心?莫非,皇上說過的那些貼心的話,都是假的麼?皇上,是麼……」
「……」澹台謹張了張嘴,卻是無言。
我也默然無語,這是他一向用的手段。
突然,就在眾人不注意時,瑤妃掙脫了太監的束縛。
手中銀光一翻,一點寒光直刺而來。
心念轉動間,我已經飛身迎上,哧的一聲,利刃刺入我的肌膚,大片的血色泅了出來。
「妤是,妤是,你怎麼樣?」我倒在澹台謹的懷中,看到他焦急的臉,一時間不知道這是真是幻。
「皇上,你沒事吧?」我虛弱地問。
瑤妃已經被擒住,正狀若瘋癲地大罵。
「朕沒事,」澹台謹眼晴微微濕潤,突然抬頭,怒氣勃發地道:「來人,賤人意欲刺朕,將其凌遲處死。」
我頭一暈,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躺了多久,一醒來便看到輕塵焦慮的神情,還有三個孩子哭泣的臉。
小錄子在邊上遠遠瞧見,忙跑過來道:「娘娘終於醒過來了。皇上一直守著娘娘,到這會兒,連水都沒喝上一口呢。」說著有些哽咽,頓了會又問:「皇上,讓人呈點湯水進來罷?多少喝一些,也好長一點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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