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冷風「呼呼」刮過,最後的殘葉在風中起舞,靠近窗紗時映出陰影,似乎在述說著嚴冬的寒冷。好似為了彌補沒有兌現諾言的不安,他將我手攬在懷裡,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寢閣內瞬間變得靜悄悄,一片無限安寧。
第二日他上朝的時候,我命人派顏熾派去溫采薇老家滎陽的密探回來,他費了一月之力才查探到,原來宮中有位善金局的制玉高手,因為私自賣玉被定為死罪,後來越獄討往此處,以雕刻為生。
就是十六年前,溫家曾秘密付他一筆金子,讓他雕一枚美玉。
而給溫采薇算命的人,正是溫采薇的親舅,官冊記名為失蹤,實際上喬裝成算命之人。不過現在已經離奇死亡。
死時面帶笑意,竟是十分滿足的模樣。而那位制玉的高手,若不是大內侍衛相救,只怕也死於非命。
我命顏熾將他帶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嚴密看官,並嚴令此事不得張揚。
因為,為了拓兒,我也需要知道她的底細。
一晃眼又是冬天,後宮因為新人的到來熱鬧了起來蘇婕妤生性開朗,最喜歡講笑話,溫貴人貌美溫柔,善解人意,實是姝色爭艷。
但是,很快,這種平和的氣象便被打破,因為采薇殿的溫貴人榮升嬪位,甚至越過了蘇婕妤!
「娘娘,外頭都議論開了。」小蝶握著刻金絲桃木梳,輕柔的替我梳理著及腰長髮,在身後說道:「先時皇上多去採薇殿一些,她們還勉強忍耐得住。如今可是搬到檯面上來,想必已經炸開鍋,不知道私下怎麼抱怨呢。」
「呵,就是。」蘭芷捧著錦茜紅的雙層羽紗出來,手上整理著領口絨毛,「別的人還好說,只怕水綠殿中那位定然要氣得發瘋。」
我對著銅鏡裡看了一眼,淡淡斥道:「好了,不要胡說。」
「是。」蘭芷趕忙垂首,立在一旁。
小蝶捻起一支金攢珠鳳翅三頭步搖,對著銅鏡比了比,側著頭問道:「眼下天寒地凍的,娘娘還要出去?依奴婢看,娘娘未必是要真心賞雪,多半是怕有人來聒噪,所以趁早躲了出去。」
「呵,知道還多嘴?」我起身整理好衣裙,披上羽紗,又在案首取了個狐皮籠手,「等會不管誰來,你們都說早起就不見人,橫豎不知道本宮去處便好。」人自顧自說著,也不要人跟在後面,悠閒散漫往殿外走去。
皇上要升誰,豈是由我做主的?
還是讓她們煩皇后去吧。
此時積雪初定,滿園臘梅正開得繁盛。皇宮內尚明黃之色,御花園內的梅花也以檀香梅、臘梅居多,此時黃瑩瑩一片綻放開來,加上梅枝間新雪相襯,更在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呈出明媚風光。
我伸手攀住一掛枝椏,將半透半黃的小花朵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只覺一股子暖香甜氣襲來,無聲無息的沁入心脾。因在樹下多站了會,忽覺腳下積雪透出寒氣,冷浸浸的逼人,遂鬆手走回石板路上。回頭看時,已有數瓣殘梅被踏碎,不由微笑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皇上……」有清甜的女子聲音傳來,我忙止聲靜立,隔著花木枝葉看去,說話之人正是溫采薇無疑,輕輕依靠著澹台謹肩膀,「昨夜,您真是神勇,臣妾的腰這會還酸著呢!」
「你這妮子,還說腰酸,朕都快被你給……」聲音漸低了下去,接著是兩人親密的笑聲。
二人漸漸走近,我一時失神忘躲閃,被溫采薇看到,她抬頭略驚道:「皇貴妃娘娘?」她眸中光線閃動,意外中帶著幾分不自在,卻極快的反應過來,上前襝衽道:「皇貴妃娘娘,金安萬福。」
「妤是?」澹台謹走過來目光微微不自在,忙上前拉住我的手,溫聲笑道:「怎麼自個兒出來,也不帶個手爐?你看看,手都給凍住了。」
「沒事,出來賞賞梅花。」有微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我側眸朝溫采薇看了一眼,卻沒有抽出手,「皇上——,也是出來賞梅的?」
溫采薇依舊垂著頭,雲鬢上點藍百蝶金鈿顫出光芒,恰似主人此時微動心緒,低聲回道:「嬪妾見皇上勞乏,怕累壞了身子,所以陪著出來隨便走走。」
澹台謹只顧低頭給我搓手,聞言笑道:「剛剛采薇過來送蓮子粥,說是園子裡梅花開得極好,所以就來看看。方才自那頭走來,果然一路都開得不錯,回頭給你掐幾枝放到瓶子裡看,也不用大冷天出來了。」
我淡聲道:「皇上費心,臣妾先行謝過。」
「既然,皇貴妃娘娘在這兒。」溫采薇盈盈含著笑,看不出有任何不快的情緒,「臣妾還是先回宮去,留在這裡,反倒打擾皇上和貴妃娘娘……」她的模樣極是認真,慢慢微笑說著,似乎在等著被人挽留。
若是在以往時候,我必定會如她所願,然而此刻心情卻分外複雜,說出來的話連自己也不能相信,「嗯,天氣這麼冷,薇嬪就先回去罷。」
澹台謹似渾然沒有留意,只笑道:「采薇先回去,朕和妤是閒走一會。」
溫采薇咬了咬嘴唇,手上的煙霞色絲絹不自覺絞緊,起身時卻已淺笑合宜,「是,皇上和貴妃娘娘留心風雪,臣妾先行告退。」
「妤是——」澹台謹望著溫采薇消失的背影,慢慢轉回頭,輕聲打量道:「是不是,不高興了?朕方才只是……」
「皇上,不要再說了。」我失儀的打斷他,突然沒來由一陣心煩意亂,彷彿有什麼種子,已經悄悄在暗地萌芽,等到長出數片新葉來才猛然驚覺。
讓我煩躁的,並非溫采薇話裡藏針的挑釁,而是有種控制不住的不快,忽然脫離了素日理智。原來不是不計較,只是以往不曾親眼看見,所以才可以若無其事。這一路走來,真真假假,彷彿竟有些混淆不清了。那麼,是從何時開始,生出如此兒女情長之念?
澹台謹疑惑我的舉止,輕聲喚道:「妤是……」
那種說不出的煩惱,以及不知該如何安置的情緒,彷彿冰天雪地裡有一團熊熊烈火正在燃燒,燙得我心口十分難受。面對澹台謹不住思量的目光,更讓我想要躲避,以掩飾此刻的心思以及不安。
「不要管我!」我甩開澹台謹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因心中一股熱氣充盈,我腳下步子極快,轉眼已走到御花園端頭的未初堂,再往前就是皇城後門——白虎門。遠遠眺望過去,大門兩側站立著數十名禁衛軍,把守著偌大皇宮的安全,也是後宮女子難以逾越的界線。
還能到哪裡去呢?天下雖大,卻再無自己的容身之所。終此一生,唯有老死在宮禁之中,唯有他能收留自己。我不禁自嘲,素日裡還妄談什麼情分,原來不論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此想著,只覺心內一片黯淡無光,那麼今後又該如何自處?或許,還是想不明白更好。
因著下雪,除了守值的宮人,甚少有人出來。我一路往回走,四周皆是靜悄悄的,刻意往含雪亭那邊繞,怕碰上還在御花園的皇帝。轉念又一想,憑什麼肯定他還在那裡呢?先不論皇帝是否還在,單這樣的念頭就夠讓我煩亂,越想越覺得不似平日的自己,索性把想法統統按下去。
含雪亭外只種著兩棵臘梅,卻是有些年月,枝椏繁茂的伸展開來,一樹臘梅花映著白雪,開得格外精神。有風乍起,一小團雪粉吹入我脖頸中,遇熱溫迅速化開,不由猛然打了一個激靈,心頭的煩熱漸漸被寒涼緩解,人也一點點平靜下來。
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不論自己何心,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難道今時今日反倒不明白麼?況且,明不明白又有何分別?情勢已成今日,任何多餘想法都是虛妄,都會給自己招來災禍。既然如此,不如繼續從前那樣,做個清醒的賢淑妃子,照顧好幾個孩子,想來也就足矣。
椒香殿內已備好午膳,孩子們正在殿中等候,澹台謹卻迎了出來:「朕看你還沒回來,就先過來了,特意命他們做了你愛吃的銀魚湯。」
拓兒搶先跑上來嚷嚷道:「父皇,母妃……」
我抱住他閃了一下,不由笑道:「看來是真餓,人都站不穩了。」
殿內眾人皆笑,立時便傳菜開膳。宮人盛了一碗冬筍銀魚湯放上來,澹台謹端起來吹了吹,遞到我面前,「你素來容易手涼,先喝兩口熱湯暖和一下。」
我接了湯,又囑咐宮人給孩子們夾菜,飲了兩口卻蹙眉道:「這湯裡不是冬筍和銀魚麼?怎麼喝著有些上火,只覺得頭熱得緊,身上彷彿有些想出汗。」
「別動——」澹台謹將鑲金象牙箸放下,伸手在我額頭上探了一下,「不對,像是有些發熱,多半是雪地裡受風的緣故。」轉身吩咐人傳輕塵上來,又讓奶娘照看好孩子們,起身攙扶我道:「走罷,朕先陪你到裡間躺著。」
我用手摀住額頭,應允道:「嗯,左右也沒有胃口。」
二人往寢閣內走去,小蝶忙趕在前頭打起珠簾,將內殿的宮人全攆走,又往鎏金三足鼎裡撒了些沉水香。片刻輕塵趕到,先聽皇帝大致說了幾句,方才隔著雙層紗帷診脈,回稟道:「皇上請放心,娘娘只是有些受涼,並沒有大礙,只消服兩劑疏散的湯藥,將養兩日即可痊癒。」
澹台謹方才放下心來,揮手讓他下去開方,往床內坐近些道:「既然不舒服,這幾天就多歇息著,朕雖然忙些,得空就過來看你。」
我半倚在十香軟枕內,反手將六翅金鳳累絲步搖摘下來,遞到澹台謹手裡,「臣妾只是懶怠動彈,自己靜靜的躺一躺便好。皇上不必守在這兒,出去吃點東西,不然晚些又該飢餓,倒是臣妾的罪過。」
「沒事,不著急。」澹台謹慢慢微笑著,右手放在湖色緙絲鸞鵲錦被上, 「妤是,將頭歪過去一些,當心釵環硌著你,讓朕替你取下來。」
皇帝的聲音很輕很柔,漾著一股子蜜糖花水的味道,我似是在香甜氣裡輕微失神,最後卻只是歎了口氣。兩個人默默對視,寢閣內瞬時變得安靜,似乎連窗外飄雪聲都能清晰可聞,時光悠然緩慢起來。
外間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拓兒笑咪咪跑進來,小手上抓著兩塊松瓤鵝茸卷,大聲嚷嚷道:「母妃,母妃你吃!母妃生病,不能餓壞了。」
「妤是——」澹台謹要說的話被他打斷,卻也不便再開口,只好笑歎道:「你這個小淘氣,難得今兒如此懂事,知道給你母妃送東西。」
拓兒很是高興,得意道:「那當然,兒臣是哥哥啊。」
我都忍俊不禁,卻無胃口,只將鵝茸卷推向澹台謹,「皇上要是不嫌膩,將就先吃兩個,臣妾卻是沒什麼胃口。等會讓小蝶進來,去熬點小米蓮子粥,喝著清淡爽口,再配上些小素菜更好。」
澹台謹溫柔一笑,「既然想吃,又何必等會?朕出去吩咐,順便把拓兒帶到外頭,你也好靜靜躺一會。」說著俯身抱起拓兒,咬了一口鵝茸卷,「嗯,拓兒拿的不錯,比平時好吃多了。」
拓兒趕忙也咬了一口,嘟噥道:「沒什麼兩樣嘛。」
澹台謹大笑起來,交待宮人去預備蓮子粥,自個兒隨意吃了些,臨走又吩咐道:「晚膳不要油膩的東西,回頭問問貴妃,她愛吃什麼就照著做,有事讓人來回。」
或許是因為頭痛,或許是因為心痛,我一連數日臥床休息,也不見客,只和一對雙生女和拓兒玩樂,倒落得清淨自在。
然而朝堂和後宮卻熱鬧非凡,你方唱罷我登場。
先是戶部尚書溫淵上了一折,參肖丞相圈地賣官,貪污贖職一罪。
十官九貪,眾人皆知,且肖家又權勢傾天,巴結者自然趨之若婺,自然免不了做一些權大欺人之事。
平常皇帝也就睜隻眼閉只眼,但是這次卻是因為圈地打死了人,小民苦告無門,上京告狀正好巧遇溫尚書。而且今秋大旱,顆粒無數,發出去的官糧給百姓當明春的糧種,卻被報數目少了一半以上。
而肖家秘密開得地下糧莊突然糧價高漲,趁機大賺了一筆,溫淵要求詳查此事。
肖家自然也據理以辭,最後皇帝責令肖丞相將所圈之地讓出,並賠償那人一百兩白銀了結此事,但查糧款一事卻落到了溫尚書頭上。
皇帝安慰丞相說須給百官一個交待,暗地卻動用所有力量,一定要找出肖家貪污的證據。
前朝一有動靜,後宮立刻便生波瀾。
皇后上折說溫采薇專寵惑主,置龍體於不顧,要罰她禁足三月以敬傚尤。
溫氏不但置之不理,反而反唇相譏,說她嫉妒心強,不能勝皇后一職。
看著外面硝煙瀰漫,我靜坐在淑華殿中只覺得神清氣爽。
後宮既然是戰場,那麼氣焰最盛的兩支力量,必然會相撞,我又何必去趟這個渾水呢?
就在兩人明爭暗鬥之際,時間已經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五年,在這五年間,溫淵以及澹台謹的心腹漸漸掌握了大部分的政權,後宮之中肖氏的勢力明顯減弱。
而拓兒已經七歲,嬗兒和嫣兒也五歲了,兩個妹妹很粘哥哥,於是我只得讓他們三人結伴一起讀書。
武兒是老大,雖然身體虛弱卻十分謙厚有禮,儼然一副大哥的模樣。
於昭儀的孩子取名展,也已經六歲半了。
而溫采薇已經升至妃,並且有了身孕。
不知覺我也已經將要三十,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日漸蒼老的心態在提醒我自己已經漸漸枯萎。
澹台謹對我不好也不壞,並且已經升為我夫人,算下來,除了皇后,我仍是後宮中最有權利的女人。
顏熾已經升為大內侍衛首領,統領整個皇宮的侍衛,澹台謹對他極信任。
而肖丞相初見他時,十分震驚,命人暗殺卻幾次失敗,最後在顏熾的警告下只得罷手。
但是肖婉菇對我的敵意卻是越來越明顯。
而晏子蘇則為浩誕下一個男嬰,取名斌,其間曾回過王府五次,但每次都是匆匆見過又別過,晏子蘇本應幸福的,但是我從她的臉上看不到幸福的跡象。
浩進宮見的時候,總是隔著垂簾和屏風,我無從探得他的容顏,只是感覺他的聲音日漸沉穩。
而當初我和他共同搭救的孩子七喜已經長大成人,並且在戰場上與浩相逢,認浩為義父,改名為劉飛度。
他英勇善戰,多次得到嘉獎,現在已經成為一名少將,戰功卓越。
他曾與我相認,但我告訴他不要提浩與我從前的事,只能招來禍端,飛度遵命了。
浩的用兵才能和軍事才幹無與倫比,令敵人聞風喪膽。
被俘的士兵曾害怕地說,他們最害怕兩個人,一個是悍勇具有超人箭術的『飛將軍』劉飛度;另一個,就是模樣斯文俊秀,實則用兵如神,手段毒辣的澹台浩。
有一次澹台浩帶著三千騎兵出關巡視,不料半途遇到大股的梁國士兵,他不但沒有逃走,反而轉過身來,帶著騎兵,舉起長矛,揮動彎刀,閃電一般插入了敵軍的心臟,當場殲敵數千,嚇得敵軍掉頭而逃。
承景十一年的春天,回鶻糾結土厥,匈奴,樓蘭等二十幾個國家的力量,號稱三十幾萬騎兵,大舉進犯項國。
澹台謹採取了澹台浩避實就虛之計,直入回鶻後方。
浩帶了三萬人從饜門關出發,同時出發的還有游擊將軍李飛度,強努將軍劉狙,輕騎將軍孫賀,大行將軍張衍。
眾人分作兩隊,一隊照常作息,另一隊則日夜兼程,僅用了五天時間便趕到回鶻後方。
守城的士卒正在打盹,沒發一言便被項軍扭斷了脖子。
大軍攻城的時候,依稀能聽到回鶻軍內的飲酒樂器之聲。
赫連勃勃雖然知道浩已經出發,但他以為浩會在半月後才能到回鶻城樓,所以沒有回去援助父親。
初春的天氣,漠北依舊飛雪連天狂風呼嘯。
混亂中,回鶻王被一箭射死,部下頓時大亂。
諸王被擒,另繳獲數百軍械,數萬銀幣,數百萬牛馬。
李飛度在半路截住趕回來援助的赫連勃勃,幾乎一箭將他射死。
混亂中赫連勃勃換上小兵的衣服倉皇逃走。
而浩而押著龐大的戰利品隊伍,穿過沙漠和草地,來到項國的守地。
還沒進城,便看到杏黃的大旗迎風招展,那是天子使者來獎賞的標誌。
澹台浩被封為威武鎮國大將軍並永安候爺,享食邑十萬戶,尚還幼小的小王子被封為平安王,並執有免死金令。
晏子蘇封為一品誥命夫人,職同妃位,除皇后外,見宮妃免行禮。
澹台謹因為邊關無憂,因為心情甚好,便免減賦稅,一時間天下太平,百姓安樂,我想,他應該實現了當初立下的宏願吧。
但他的私生活卻也很開放,除了納妃外,還會寵幸宮女,有時偶然外出,更會流連煙花之所,一時間惹人非誶。
十年的宮內生活,已將我的稜角磨平,面對這些已經可以坦然面對,只須我的兒女平安,我便知足。
爭吃吃醋已經不是我的權利,而是那些更貌美的妃子所有。
所以當宮國傳聞澹台謹最近寵幸了一個宮女時我也不覺得奇怪了。
傳聞皎月殿中新進了一名宮女,貌美如仙,而且能歌善舞,澹台謹一見傾心,當晚便寵幸了她。
對皎月殿的朱子靈也格外優待,一時間,主僕二人平步青雲,那個宮女今日便要被冊為美人。
被新冊的嬪妃,照例是要見我與皇后的。
早有小太監備好青鸞鈕珠金瑞雲車,我緩緩地坐上,駛向鳳儀殿中。
我被眾人簇擁著徐徐步入鳳儀殿內,皇后早已端坐在首位,正紅色緋羅蹙金刺五鳳吉服,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首飾,枝枝葉葉纏金繞赤,捧出頸上一朵碩大的赤金重瓣並蒂牡丹盤螭項圈,整個人似被黃金鍍了淡淡一層光暈,中宮威儀,十分華貴奪目。
我著次一色的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通身只用藍田脂玉裝飾,輕靈中不失厚重。
溫采薇用更淺一色的緋紅蹙銀線繁繡宮裝,玉色印暗銀雲紋流暢的姿態愈加顯得只以碧璽裝點的她身姿飄逸。除此,在座嬪妃內眷皆不得穿紅,連相近的橘粉之色亦不允許。
由於懷孕,因此溫采薇特被皇帝命免禮,並且賜以軟座,因此認真看起來,似乎她比我還要尊貴些。
新封為美人的宮女李夢秋此時穿著木蘭青雙繡緞裳,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十分素淨淡雅。
雖然早聽聞了她的美|艷,然而認真細看,才覺得真的光彩照人,饒是年輕如溫采薇也沒有她耀眼。更
初秋的陽光灩灩不遜夏日,紗窗隔斷的微光,拂了錦繡一身。浮光倒影如潮 她的粉色衣衫被風吹動,衣袂翩翩如舉,天影瀲灩之間,她纖弱的身影如菡萏初開,輕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飄飄不勝清風之態,風致清麗難言。
更特別的是一雙秋水瀲灩的濃黑眼眸完美的面龐上分外清明,彷彿兩丸光芒燦爛的星星在漆黑夜空裡濯濯明亮。臉上幾乎不施脂粉,唯見雙眉纖細柔長,兩頰微有暈色,風姿天然,神情亦是淡淡的。
整個人彷彿不經意的描了幾筆卻又說不出的意猶未盡,恰如一枝筆直於雨意空濛中的廣玉蘭。
我驀地想到一句詩:淡掃蛾眉朝至尊。
是有怎樣的姿色,才敢不施粉黛來面對後宮中美如花團的嬪妃。
我正看得出神,側眸卻瞧見皇后瞳仁微聚,手也慢慢地收回袖中。
這是她緊張的表現,難道,她還那麼在意澹台謹的寵愛與否?
但是很快,她便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端正地坐著。
「嬪妾李夢秋參見皇后娘娘,醉夫人,各位娘娘萬福金安!」她淡淡地說,微微施禮。
我正要說免禮,卻發現皇后失了神,竟忘記說平身了,只到近身侍婢輕碰了她一下才回過神,不免倉促地道:「免禮吧,以後大家都是姐妹,須和睦相處,共同侍帝。」
又了一篇話眾人方才散去。
大家議論最多的自然是那位新晉的美人。
李順華揚起下巴道:「皇上的眼光倒是越來越好了!」
我微微一笑:「美人嘛,自然是越美越好。」
忽然看到辛蘭月皺眉思索,不禁道:「想什麼呢,再走就到池子裡了。」
辛蘭月回過神,仍然思索道:「她很像一個人,可惜我想不起來了。」
因為是一句無心的話,因此我也沒放在心上,大家便各自散去。
剛回到殿裡,卻看到嬗兒一行哭一行跑過來:「母妃,三哥欺負我!」
我蹲下來拿細絹替她拭了拭淚道:「怎麼了嬗兒,你三哥怎麼欺負你了?」
「三哥把我最喜歡的錦雞尾巴給絞了!」嬗兒哭著說。
「這孩子,越發沒法沒天!」我有些動氣,正要吩咐宮人去尋,卻見拓兒一溜小跑過來,嘴裡嚷嚷道:「母妃你看,父皇賞我的迦南沉香串珠!」
「拓兒,你把孔雀雉都絞了?」小蝶忍著笑意,故意問道。
「孔雀雉?」拓兒探頭看了看我,像是發覺到我生氣,腳下便有些遲疑,撓了撓頭道:「什麼孔雀雉?我不知道……」說著轉身便跑,慌得宮人趕緊去追。
小蝶在旁邊直笑,拉住我道:「娘娘,當心嚇得拓兒摔了。」
「你倒好,還給他遞消息。」我笑斥了一句,又道:「平日皇上總慣著他,任由他的性子胡來,今天非要好生教訓一下。」
這時六公主嫣兒跑了進來,看了看我和嬗兒問道:「母妃,三哥又惹你生氣了?」
我揀了一塊芙蓉糕與嬗兒,歎道:「你三哥哥自小淘氣,你們平時別跟著他學。等他回來,一定不能輕饒了。嫣兒最乖,帶著姐姐出去玩吧。」
六公主抿著小嘴一笑,點頭道:「嗯,我跟五姐玩去。」
嬗兒只得不情願地離開。
日影西斜,待到黃昏時分還未見拓兒回來的蹤影,我不覺暗暗擔心,早沒了責罰的心情。披上一件藻綠色的蹙金繁色脂艷海棠茜紗披風,我攜過小蝶的手,到後花園去找他。
此時已是落日西墜,晚霞滿天。天空中的落日已被昏暗吞沒殆盡,半天的雲層被無邊的霞光渲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紅、嬌紫、嫣藍、蝦黃、粉紫,諸多霞色調和成幻紫流金的天空,如輔開的七彩織錦從九天玄女手中無邊抖落。
問了貼身的宮人,都說三殿下到花園的假山一帶去了。
我微微皺眉,轉過幾道石子小道,方才看到拓兒拿著一把羽扇,怔怔地站在湖邊。
我怕嚇住了他,待走近才拉住他的胳膊道:「拓兒,天這麼晚了,怎麼不回宮?」
拓兒一見我,倒是有些害怕,急忙說:「我方才找四弟玩呢,可是他正一個人蹲在洞裡,眼晴發直,自言自語的,兒臣也被他嚇住了!」
四皇子,於昭儀的孩子!
我拉住了他溫聲道:「晚膳時間到了,咱們回宮先吃晚飯吧,你給母妃說,四皇子在說什麼呢?」
拓兒依言學道:「我恨你,恨死你了!」
這麼小的孩子,他恨誰?
我不禁有些擔憂。
到了淑華殿中,看拓兒已經吃完了飯,嬗兒卻還不高興,我便正色道:「拓兒,錦雞是養來給人看的,怎麼好端端的扯了它的毛?再則這是你五妹喜歡的東西,你莫非不知道嗎?倘若你五妹將你的小松鼠放了,你會不會生氣?」
「怎麼了,誰惹我們的妤是生這麼大氣?」不期然地澹台謹大步走來。
「父皇救我!」拓兒躲在他身後來了精神。
「皇上,不用給拓兒說情。」我理了理鬆散的雲鬢,又將赤金鸞鳥步搖放在小几上,正色道:「皇上若是慣著他,長大就更難約束了。」
「母妃——」拓兒有些害怕,躲在明帝身後。
「妤是,別生氣了。」澹台謹笑吟吟坐下,伸手摟住我的雙肩,「不過是幾隻錦雞而已,現下已做成羽扇,也算是物有所用。小事上且寬些,將來遇到正事,朕自然不容許拓兒胡來,你也別太擔心。」
「物有所用?」我又氣又笑,欲要起身。
他明帝只是摟住不鬆手,朝拓兒說道:「拓兒,還不快給你母妃打扇?」
拓兒情知我過不去,遂放鬆下來,笑嘻嘻跑上來用力打扇。因人小力氣單薄,只揮了一會,倒弄自己額頭上微微出汗。
「好了,不用扇了。」我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忙招手讓他過來,掏出綃紗薄絹替他擦拭,「回頭去抄十篇小楷,算做認錯。若是還敢有下次,你父皇來求情也不行,非關著你不許出去。」
「沒有啦,沒有啦。」拓兒仰面直笑,又撲我懷裡撒嬌。
「對了,嬗兒也不要生氣,你和嫣兒生日快到了,到時候父皇給你們送一個好禮物好不好?」
嬗兒這才笑了:「謝謝父皇。」
拓兒聽得著急,嚷嚷道:「什麼禮物,說一說嘛。」
「不干你的事。」我伸手拉住他,收斂臉上笑意,「剛才說好的,抄十篇小楷算作懲罰,別在這裡磨蹭了。怎麼,還不快去?」
拓兒神色怏怏,垂頭道:「哦,兒臣這就去。」
我想起日間拓兒的話,猶豫了一下道:「展兒最近怪怪的,皇上要多關心關心他。」
澹台謹皺眉道:「朕倒是想去看看展兒,可是一到鳳儀殿,皇后不是苦訴父親被貶一事,就說朕冷落了她,一點也不像你這般大度賢淑,倒叫朕懶得去那裡。」
我微微一笑並不答言,我大度不大度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是我若不大度只怕沒了他的護佑,我的三個孩子也不可能得到父親的寵愛,在宮中不被欺負。
澹台謹不過略坐一坐,自然要去寵幸新的美人的。
我忙起身送他至儀門外,夜風裡他荻青色的九龍穿雲袍被風揚起一脈雪白的袍角,紋飾的金線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凜冽的奪目的光,一閃即逝,唯餘下淡淡的龍涎香仍在。
秋風已起,我命人關上宮門,準備哄著三個孩子睡覺。
他今夜將是誰的丈夫,已經被我關在門外,不與我相干。
就在李夢秋被封沒幾日,突然鳳儀殿是怪事咄咄出現,先是皇后嚷頭痛難忍,吃藥也不管用,接著是精神錯亂,時常大喊大叫饒命。
但清醒時卻將近身知道內情的宮婢全部殺死,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消息仍隱約地傳了出來。
皇后這種怪象,讓我悚然驚心,不由地想到太后之死。
難道,她也被人下了那種藥?
自從六年前拓兒落水一事後,我便命人安插在鳳儀殿中監視皇后的一舉一動。
如今事出奇巧,這個暗線也該拿來用用了。
是夜,巧梅偷偷地來到淑華殿中找我。
我穿著家常的暗紋雪蘿籐花的絲衣,呷了一口冰糖雪梨湯,問道:「巧梅,六年了,你也升為鳳儀殿的內侍二等婢女了,依你見,皇后突然瘋癲是怎麼回事?」
巧梅乃是我精挑的婢女,聰明沉穩,果敢機敏,她沉思了一下道:「回娘娘的話,若是從表面上看,倒是沒有什麼異樣,皇后好像是突然發病的。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那就是入夜之後,守皇后內殿的宮婢們便會撐不住暈暈睡去兩個時辰。因為此事若被皇后知道便要殺頭,因此眾人都不敢說實話。但是無論怎麼提醒自己,她們總會在子時準時睡去。
婢子有一次起來小解,無意中看到有個人影在鳳儀殿是晃動,而且拉長了聲音說什麼當年你殺了我和孩子,如今我來索命什麼的。皇后便大叫饒命。」
原來我還懷疑是溫采薇用得奸術,或者是皇上下得令,現在看來倒是我猜錯了。
但是究竟是誰要來索皇后的命呢?
肖婉菇在水月殿居住的時候,一向殺人於無形之中,一般很少人知道她的過去。
究竟是誰,竟知道十年前的事情?
我微微沉思了片刻道:「好,本宮知道了,你且回去小心行事,千萬不要被人發現了行蹤,若有消息你人趕過來太冒險。以後就將消息寫成字條,放在後花園菊花盆栽下面的一塊磚下面即可。」
「嗯,婢子知道了。」巧梅戴上風帽,匆匆地告別。
跳動的燭火明暗不定,似我不安的心情。
夜風吹來,窗戶呼啦一聲大開,外面是墨底一般的夜空。
蘭芷忙上前關窗:「這天只怕要變了吧,突然起這麼大的風。」
我望著墨雲翻滾的夜空,不禁神思恍然。
似乎,這個皇后的位置,並不好坐呢。
坐下去的,不但不是榮華的開始,反而卻是災難的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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