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死了,但身體傳來的疼痛卻告訴我我還活著。
耳邊有急切溫柔地呼喚:「妤是,妤是,你醒一醒……」
鼻間是上好的蘇合香,還有粥的清香。
我還活著嗎?為什麼不讓我死掉?
我緊緊地閉著眼,不願意醒來。
我好累,我真的太累了,我的精神已經不足以負荷我在人生世所承受的種種,唯有沉睡不醒才是最好的解脫。
孩子沒了,我還活著做什麼?
「王爺,妤是定是傷透了心,所以不願意醒來!」有熟悉的聲音心疼地說。
好像是步輕塵的聲音。
輕塵,呵,我一定又發夢了,他早就離開我了,我也傷透了他的心,他怎麼會在這裡。
「妤是,對不起,我來晚了,沒有保護好你,但我澹台浩自今日對天發誓,絕不會讓你再受一絲一毫的苦楚。我定會給你最好的生活,再也不會讓人傷害你。我只求你,醒一醒,好嗎?」
嗒,一滴溫熱的眼淚緩緩地落在我的臉上。
浩哭了!
浩,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好傻啊,別哭啊,我這樣的女子是災星,不值得你哭的。
「步大夫,藥煎好了。」有婢子輕柔地說。
接著有人托起了我的頭,淡淡的薄荷清香傳混著鐵血味傳來,是戰場的味道。
「本王親自來喂吧!」
有人拿湯匙舀了藥,慢慢地灌入我的口裡。
藥極苦,我輕微地皺了皺了眉,不自覺地牴觸著。
「王爺,妤是她像有意識了!」是步輕塵歡喜的聲音。
靜默了一陣,突然唇邊一陣柔軟的感觸傳來,竟是有人含了藥渡給我。
我終是捱不過去,猛地一驚,便睜開了眼。
眼前的容顏漸漸清晰,彷彿有盞小小的燈,隔著無數重風雨之夜,終於照在了人臉上。
因為起得猛了,五臟氣血翻湧,只覺得眼前諸物飄搖,心臟猶如被巨手掐壓,差點喘不過氣來。
我摀住自己胸口,正艱難喘息間,忽覺有人拉過自己身子,迅速點上身上數處穴道,再覺一陣輕微刺痛,勉強看去,卻是一雙修長之手飛快熟練地往身體各處施用金針,說來也怪,片刻之後,那陣窒息之感緩緩消褪。
我心律正常,方慢慢睜開眼,眼前卻是澹台浩喜極的臉。
鳳眼瀲灩、劍眉入鬢、瓊鼻薄唇、臉型俊雅,再加上那臉上帶著三分清淺笑意,眼眸中流露著三分溫柔關懷,神情間攜帶三分不羈和浪蕩,這樣的男子,走出去就是使少女思春,令春閨添怨、贏青樓薄倖的一個禍害。
「妤是,你終於醒了!」他歡喜地道。
我緩緩地轉動眼珠,果然看到步輕塵隱忍地喜悅,眼中已有點點淚光。
半年不見,他容顏清減,仍是一襲青衣,身上有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藥香,只是越發伶仃,連那青衫穿在他身上也有負重的感覺。
「為何要救我?」剛一開口,才發現聲音如破了音的鑼一般嘶啞難聽。
猛然憶起,我是被藥毒啞了。
步輕塵忙道:「妤是,我已經幫你服瞭解啞毒的藥,你現在盡量少說話,好好休養,等嗓子好了再說話。」
我低頭,看著平坦的小腹,眼中悲苦,怔怔地掉下淚來。
我的孩子,娘對不起你!
澹台浩將我摟在懷裡,柔聲安慰道:「乖,別哭了。以後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了。」
我伏在他懷裡,盡情地流淚,似想哭盡這一生的淚水。
原來那一日澹台浩被禁在宮中,他生平第一次違背皇命憑命出宮,但是我已經不見。
連澹台謹也慌了,命令宮中的羽林郎四處尋我,直到一天之後尋到斷崖邊,發現我遺失的項鏈,才知道我已經跳崖。
但眾人下山四處搜尋,卻不見我的屍體。
澹台浩絕望之餘傷心地回府,卻發現我已經被步輕塵救回。
步輕塵上次被澹台謹逼得絕望離去,頹廢生活以度日,後遇到澹台浩招兵,便報名從軍,當了一名軍中大夫,用治病救人來打發日子,平撫心傷。
沒想到,他那日去山上採藥,正好看到我跌落山中,幸好被籐蔓纏住,保住了一命。
只是受子熄草和啞毒之害,性命垂危,他急忙帶著我回府救治。
雖然出於私心他不願讓浩知道自己救了我,但是在營中藏一個女子終是不便,且治我的病需要上等的藥材,只有王府才有,不得已才告訴浩。
輕塵抱歉地看著我:「妤是,你可怪我?「
我木然地搖頭:「輕塵,此刻我才瞭解當初我棄你時你是何時的傷心……」
輕塵急急地說:「妤是,沒有,只要你開心,我便很歡喜了,對了,老夫人這幾日一直在吃齋唸經,已經好幾夜沒有合眼了……」
我猛地一震,掙扎著要起身:「娘,我要見娘!」
「妤是……」一聲飽含思念的呼聲從門口傳來,娘被澹台浩扶著走了進來。
「娘!」我撲到娘的懷裡放聲大哭。
「我苦命的妤是啊,娘在這裡,不哭,不哭啊!」娘緊緊地抱著我安慰著。
娘身上佛衣的清香和檀香味讓人靜心。
我緊緊地抱著她,不願鬆手,從今後我只有娘一個親人了!
靜靜地休養了幾日,情緒漸漸平復,但不能提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否則我的頭便針扎似的痛。
再加上受到嚴重的刺激,我犯了心疾,不能激動,否則便會氣喘,嚴重時還會休克。
娘每日都陪著我說話,還和我一起睡覺,讓我好像又回到了沒出嫁的時光。
步輕塵按時給我煎藥,浩也經常來探我,便從來不問我感情的事情。
我暗中鬆了口氣,幸好他沒問,否則我真不知道如何答他。
因為我的心已經千瘡百孔,無處安置我們的感情。
雖然有娘陪著我,但我每每會被惡夢驚醒,一頭一臉的冷汗,然後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夜裡安靜,我本來睡眠極輕,這一夜又從夢中醒來,這一醒再也睡不著了,只得睜大了眼睛躺在那裡,血腥的往事只能揭在暗夜裡,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獨自舔傷,心明明難過得要撕裂,偏偏一顆心卻木然沒有半分哀慟。現在,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兩眼早已乾涸如枯潭。自從孩子沒了以後,我便將此生的淚都流盡了。從此再沒有淚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心底如同有陰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腑六髒都刺痛如焚,我不能想到孩子,不能想到過往,從前的那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會有翻滾的氣血,洶湧得彷彿再也壓制不住。
我又急喘起來,忙按著心臟,費力地拿起床邊的墨綠的藥瓶,倒出一顆血紅的藥丸,放在嘴裡。
半晌,才壓住翻湧的氣血,沙沙沙,外面下雨了。
一層秋雨一層涼,轉眼間已經三個月過去了,這三個月裡,我不笑不怒,少言寡語,沉默機械地過著日子,不知道外面日月幾何。
披了外袍,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怕吵醒了娘。
院中的梧桐樹上葉子已經泛黃,在秋雨中一片一片地落在地上。
那雨打在梧桐樹上,沙沙地響,一陣秋風過後,將王府掛得燈籠吹得半明半暗,更添了幾份蕭瑟。
手攥著冰冷的花盆,生硬的石角深深的硌入掌心,無數雨水順著手腕流向肘底,不是痛,而是遲鈍的麻木,極細的一線線,繞上來,繞上來,麻痺的纏繞著,連心都像是裹上一層厚厚的繭。可是那貌似厚重的繭內,一切其實都在瞬間碎為齏粉,放肆的冷風掀起我的大氅,寒氣穿透了我整個身軀,大氅撲撲的翻飛在夜色裡,整個人都被風雨澆得冷透了,冷得像是浸在嚴冬深潭的寒冰裡。
「妤是,這麼冷的天,你怎麼能淋雨呢?」娘不知何時出來,手中撐著一把傘,心疼地把我往屋里拉。
我淡漠地笑:「娘,這裡,」我撫著胸口道,「燒得很。」
娘的淚水快速地流下,背著我抹了一把淚水,露出笑意:「傻孩子,你這樣做,娘會心疼的。快進吧」
我順從地跟著娘進屋,屋裡燃了紅燭,一室明亮,我的心卻陰暗潮濕。
「看這頭亂都濕了!」娘拿毛巾溫柔地替我擦著頭髮,然後拿了犀角梳子,慢慢替我梳著一頭青絲。因為心情灰敗,頭髮每日都掉落不少,此時一梳,更是掉得厲害。
在鏡中的反光裡,我看到娘不動聲色,一隻手慢慢梳著,另一隻手輕輕按著頭髮,動作極快,已經將落發輕巧揉入袖中。
我假裝沒看到,讓她繼續梳,其實我們都在互相欺騙罷了。
心口那道傷,不敢提,一提,便會失血死掉。
我怔怔地瞧著鏡中的人,撫上自己因削瘦而顴骨高聳的臉。鏡中的人瘦得掉了形,彷彿一朵風乾的花,脆弱得輕輕碰觸就會粉身碎骨。
面孔上洇出的病態潮紅,映在銅鏡裡的一雙眼睛,僅餘了一點灰淡的光澤。在層層疊疊的錦衣裹簇下,彷彿只是個毫無生氣的偶人。
娘緩緩地,挑了柔和的字眼道:「妤是,你的一生還有很長的路要長,雖然錯付了良人,但幸得還能重新選擇。王爺對你情深義重,娘日日都吃齋盼著我的妤是能笑一笑,你知道嗎,女人的一生除了愛情,還有很多東西值得自己活下去。」
我緩緩地淌淚:「沒有了,娘,孩子沒有了……」
娘摟著我,心疼地說:「妤是,逝去的東西縱然你再感傷回不來了,何不好好珍惜眼的?」
我咬唇,將唇沁出血來:「娘,我要復仇!」
娘駭了一跳,急急地道:「妤是,娘知道你恨,可是你想想,那皇宮大院,他是天子之尊,你如何近得了身?再則你已經失去了那麼多,何必為一個負心人將自己的性命陪上?仇恨會讓你生活在痛苦中,何不放下一切,重新開始。」
我搖頭:「不行,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那你想怎麼樣?」澹台浩突然推門進來,沉聲問道。
他的肩上有一大片濕痕,相必在外面站了許久。
他瞧著我,憐惜而心疼,最終緩緩地道:「心病還需心藥醫,縱是步輕塵是華佗再世,也難醫你的心病。妤是,今日我便給你兩條路,讓你選擇。一是乖乖養身體,好起來,然後再伺機復仇;二是服下這瓶煙雲,從此忘盡前塵事。」
他舉著一個晶瑩玉潤的瓶子,盯著我道。
我伸手接過瓶過,看到娘眼中的緊張,看到浩幾乎要後悔的臉色。
我緩緩地一笑,然後,舉起瓶子,用力砸碎。
砰的一聲,碎了的瓶子碎片四處飛濺,慘烈地碎了一地。
這一摔,那兩人周時舒了口氣。
我微微一笑道:「放心,那人還沒死,我怎麼能死。」
澹台浩和娘對望了一眼,同時露出驚喜的表情。
我自顧自起身,長長的裙裾無聲曳過平滑如鏡的地面,病體沒痊癒,腳步有些虛浮,但我走得極穩。此後的路途艱險,我雖走得慢,可是一定要走得穩。
轉眼間便是冬去春來又一年,我為了避免麻煩,便戴著面紗深居簡出。
因此極少有人知道我的存生,服侍我的丫環香沫口風極嚴,做事勤快,十分懂事。
這日春光甚好,滿江綠波,柔光蕩漾,正是踏青尋春的好時節。因澹台浩道我日日拘在屋裡,不免氣悶,便提議泛舟游春。
我亦許久沒有出去,便欣然同意。
澹台浩包了一支畫舫出遊,我則穿著狐裘,蒙著面紗,坐在隔了輕紗的畫舫中欣賞風景。
畫舫一路穿梭而行。一舸凌風,鬥酒酹江,翩然乘興東遊的文人雅士本為不少,間或之間,水上卻聞笙歌聲聲,絲竹點點,時而夾雜哄鬧之聲,甚為熱鬧。
那日光照在清鏡般的河面上,泛起點點金光,恰好撒了一把金子在江心,更有白鴨幾隻在爭春,好不有趣。
太陽漸次升高,我困意犯了,便斜靠在美人靠上小憩。朦朧間有人俯身在我的額頭上親吻一下。是澹台浩。
只因我心結未解,對他進一步的親暱總有本能的畏縮抵制。浩愛我甚深,捨不得強迫於我,日常接觸,也只限於摟抱而已。
只有在我入睡的時候,方敢如此輕輕地用嘴唇觸碰我的肌膚,斷不敢再多造次。我心中一曖,只管安然而睡。
因我身體虛弱,因此步輕塵這次隨侍在側。
兩人在外面擺了酒,對酒臨風。
只見澹台浩歎了一聲道:「自妤是被救回來後,足有三月有餘,夜夜噩夢,困苦不堪。有些時候,本王聽到她夢魘中脫口而出的嘶喊,靜夜裡聽到的,如此萬念俱灰,幾成夢魘。但卻不能幫她什麼,只覺得心如刀絞。我能做的,便是在她心神渙散之時,在她恐懼痛苦之時,將她擁入懷中,用自己的胸膛,來告訴她無需害怕,一切已然俱成往事。無論前路如何,總是有自己,來為她承擔。」
輕塵亦飲了一口酒,微微惆然地道:「是啊,沒有經歷那些拖入深淵的絕望,那些被隔絕在外,無能為力的苦楚,就不會明白,痛到極致是什麼感覺!」
我心中一震,只覺得有熱熱的液體要衝出眼眶,我只顧著自己顧影自憐,卻無視了他們為我付出的一切,我好自私!
兩人默默地飲了一回,忽然同時開口道:「王爺/步大夫!」
然後又同時謙讓讓對方先說。
我微微睜開眼,看到兩人俱是臉色微紅,掩袖喝酒作掩飾,不覺奇怪,遂豎起耳朵來聽。
良久,澹台浩才道:「步大夫,你和妤是的事本王早就所聞,本王也很佩服你為了妤是所做的一切。今日本王便問你,你對她,是不是還是不能放下?」
步輕塵喝了一杯酒,站直身子,望著熙熙攘攘的江面人群輕聲道:「王爺對妤是也是真心一片,只是妤是心中所屬之人是誰卻不知道。」
浩也和他並肩站在一處,瞇起眼道:「是啊,本王坦白地講,對妤是是志在必得。」
輕塵也微微一笑道:「輕塵雖官不及王爺,但也是寸步不讓。」
兩人相視片刻,哈哈大笑,互相擊掌道:「好,我們就公平競爭!」
我頓時面紅耳赤,還以為他們在說什麼,原來竟是……
船行到一處,突然聽到岸上有嘈雜之聲,我微微疑惑,掀開面紗朝對面望去,登時將岸上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只見幾百號村民圍攏一起,人群中央搭了一個小高台,底下置上柴火等物,一個小小的男孩蜷縮其間,臉色灰白,伏在那一動不動。
底下四名壯年男子,上身著黑衣,下穿深紅色裙裳,臉上帶著一色熊狀面具,上面點了四點金色眼睛。這四人由一人領頭,或歌或舞,狀若癲狂。
此等儺禮《周禮》有載,實為驅鬼鎮邪之用,那四名男子又稱方相氏,殺牲施術,已畢春氣。只是不知為何,四周並無見到牛羊牲口,只有那小高台上一名男孩。
「燒了疫鬼,以保安康。」領頭的巫師高聲唱道,底下幾百號人一起喊「燒了疫鬼,以保安康!」聲音震耳如雷,轟隆不絕。卻在此間隙,一個淒厲的女聲不和諧地響起:
「我的兒啊——」
那哀嚎聲痛徹心扉,正是適才令人心煩的呼叫。此時望去,卻見到底下一個被人押著,披頭散髮的婦人所發。眾人絲毫不理會,巫師按規矩接過火炬,投向那小高台下壘好的柴火堆,登時火光沖天,火中小孩的臉飄搖不定,卻大睜雙目,似乎驚懼到忘了如何是好。
我越瞧越心驚膽戰,禁不住渾身發顫,手腳冰涼,那最恐怖深沉的夢魘彷彿再度襲來,那天我被困在黑暗的屋子裡,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打掉,發出淒厲的哭聲,那哭聲與眼前那不相識的女人哀嚎之聲,彷彿合二為一。
我腦子裡雜亂無比,只有一個聲音越來越響:有人要被活活燒死了,有那鮮活的生命要再度在自己眼前消失了,可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
恍惚之間,有人用力地搖著,我茫然抬眼,見到澹台浩憂心焦灼的臉孔,一疊連聲地問:「妤是,妤是你怎麼了?妤是,妤是你醒醒。」
我惶惶然,指著那個孩子,絕望地道:「孩子,孩子要被燒死了,我救不了他,孩子快死了,我救不了他,嗚嗚嗚……」
「你要那孩子活嗎?」澹台浩面如沉水地問道……
「沒辦法的,救不了了,救不了了」我猶自搖頭道。
「你要他活,我便讓他活!」澹台浩猛地一把擁住我,用力抱緊,在我耳邊道:「你要讓這人活嗎?」
我懵懂地點點頭,又搖頭,顫抖得不成話。
「看好了!」浩握緊我的肩膀,緊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低啞著聲道:「你能救得了這個孩子,只因你有我!」
我尚未回過神來,眼前人影一花,浩已然自窗口躍出,猶如白鶴展翅,行雲流水一般飛掠而去。他足尖在船舷上輕輕一點,瞬間又飛躍數丈之高,姿勢妙曼瀟灑,配上白衣白髮,俊秀不凡的面孔,當真如神仙臨世,令人目眩神迷。
那一干愚夫愚婦,鄉野陋人何嘗見過這等天人之姿,一時間均傻了眼,待到回過神來,浩已然不顧一切,躍入火堆之中,手碰到那孩子後領。
就在此時,底下轟然一聲,那小高台卻是底下支柱被燒斷,轟隆一聲倒塌,四面的火舌頓時捲了過來,頃刻間將浩並那孩子吞噬進去。
週遭圍觀之人均倒抽一口冷氣,「浩!」我驚呼,頓時焦急萬分。
在此千鈞一髮之即,岸上一人飛躍過來,一聲暴喝:「王爺,抓住了!」
原來在這危急關頭,輕塵當機立斷,解了船頭繩索,浸入河水,一抖一揮,只見一條浸滿水的繩索呼呼生風,筆直地飛入火堆,再一拉,一個衣裳被燒了半幅的白衣人抓了繩索飛躍而出,他的臂膀上,正穩穩地抱著那個孩子。
浩此番火中救人,迅雷不及掩耳,在眾人尚未回味過來之時,他已然躍出火堆。除了身上長衫被燒了半幅,臉染黑煙,有些許狼狽外,他整個人瞧著玉樹臨風,風采卓然,只淡淡掃了全場一眼,那本欲上前詰問的巫師便啞了聲。
他將手中那孩子放下,輕塵忙替他把脈查看有無損傷,輕塵由解開他的衣襟,對著心肺敲打一番,隨即對那歡喜到流淚不止的母親道:「你家孩兒,肺部先天不足,可是常夜半咳嗽,近來甚至咳血?」
那母親呆愣了下,噗通一聲下跪哭號道:「神仙啊,救救他吧,村裡人都說他是疫鬼纏身,又說今年地裡莊稼欠收均是我兒帶來的災禍,可他才八歲,他什麼也不懂,什麼孽也沒做啊?」
輕塵沉著臉道:「不是疫病,你若信得過我,你帶你的孩兒過來,我為他施三日的針,再開點藥,雖不能令他健壯如常人,但總不至於早夭。」
那婦人一愣,哭得哽噎難言,只抱了孩子,又給浩和輕塵磕頭。
那邊上的巫師此時回過神來,呵斥道:「大,大膽狂徒,毀我儺禮,若天神降罪,如何是好?」
浩猛地轉身,快如閃電,一下子便到了那人眼前,他面帶冷笑,低頭在那人耳邊說了幾句,說得那人冷汗直流,再也不敢多加言語。
浩也不多話,冷冷掃了那群村民一眼,淡然道:「那孩子不是疫病,你們還是少造些孽吧。」
說完,他翩然而去,仍如來時那般,一躍而起,藉著船舷之力,直入二層窗戶。
浩一躍入內,卻見我含淚看著他,不禁顧不上自己滿身煙塵,狼狽不堪,一言不發,上前張開雙臂,將我緊緊地擁抱在懷中,猶如生離死別,劫後重生。
我愣愣地任他抱住,初時猶在神遊,其後便開始渾身顫抖,猶如風中凋零的枯葉一般,拚命隱忍著的嗚咽之聲。
浩微微歎了口氣,手掌托住我的後腦,不住摩挲,柔聲道:「哭吧,哭完了,心結也就解了。」
我埋頭,眼淚洶湧而出,便是拚命咬著自己的手背,卻也阻擋不了。我幾乎將失去孩子所遭受的所有憤懣、不甘、痛苦和絕望均傾瀉出來。
「妤是,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你看,你想讓那孩子活,那孩子就得救了不是?」浩耐心地撫慰他。
我略抬起頭,滿臉淚水,張開了嘴,卻發覺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
浩也不出聲,只是微笑地看著我,眼底滿是暖意和深情。
我心底那根緊繃的弦,驟然崩塌,顫抖著撫上皓的臉,似乎想替他拭去煙塵。
浩微笑則抓住我的手,道:「傻妤是,我沒事。」
我眼中崩出一點亮光,輕聲道:「你叫錯了。」
「有嗎?」浩不解地問道。
「是錯了。」我臉上笑容不變,眸中閃爍著那久未見著的堅定和智慧,緩緩地道:「蘇妤是已然服毒而死,此後世上,再無蘇妤是。」
浩一愣,隨即微笑了起來,握住我的手,柔聲道:「那請教這位姑娘芳名?」
我對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蘇沁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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