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姿颯爽,氣概絲毫不輸男兒……」李治喃喃說著,忽回頭望了我一眼,眸中晦暗難測,「太平與你,真是太像了……望著如今的她,朕便想起當年的你……」
我沒料到李治竟會如此動情,多少年了……我怔怔立著,一時竟愣怔無語。
「那時你亦是一身紅衣,跨著獅子驄,飛馳時飄然若在雲端……」李治只輕描淡寫著,神情卻是悠然嚮往,「萬般風情皆漾在瀲灩春光中,艷華絕美,令群芳失色……」
「陛下,臣妾已許久不曾馭馬……」我心神微蕩。所有的一切在皆在光陰的促迫中改變,唯有最初的依戀,蔓延一生,一如當年。
李治亦微微笑著,相對靜默片刻,他的目光很淡又很深,令我看不清晰,似乎我是他眼中唯一的珍寶。但我心中明白,曾經,他只看見了我怒放的青春與美艷,卻始終忽略了我眼底的淡淡哀傷。而如今,在我的滾滾狼煙裡再無悲歡,再無牽掛。
「啊呀!」眾人突然傳出驚叫聲。
我微微顰眉看去,卻見太平不知何故,身子竟往左邊傾斜,滑下了馬背,只有右腳鉤在馬鞍上。而駿馬仍是風一般的馳騁,太平斜吊在馬上,一手死死摳緊韁繩,顛簸不止,看著似乎立即便會落下馬來!
情勢十分危急,眾人皆驚愕不能言,一時靜寂無聲,只聞馬蹄落下的踢踏聲!
「太平!」我輕呼一聲,再也顧不上皇后威儀,飛奔下高台,向場中跑去。
馬場中的賽手亦是慌亂不堪,李顯與李旦已驚得勒馬停駐,此情此景,李賢似未望見,他沒有回頭,仍御馬往前,瞬時衝到了最前!
李弘則是冷靜地策馬趨近,瞅準時機,迅即地彎下腰身,長臂一探,穩穩勾住太平纖細的腰肢,順勢向上一帶,將她拉上自己的馬背,緊緊地抱入懷中,而後揚鞭策馬狂猛地衝向終點,卻仍是遲了,李賢早已在終點等候。
「太平?你怎會在此?」李賢勒馬回首,見太平被李弘摟在懷中,滿面詫異。
李弘鐵青著臉,不發一語,只輕輕抱著太平跳下馬來。
太平臉頰粘了些許塵土,裙角被刮得有些殘破,手臂也有幾道細小的傷口,她從不曾這樣狼狽過。
「太平!」李弘將太平摟在懷中,高聲疾呼,卻見她雙目緊閉,面青唇白,雙臂軟軟地垂著,似已絕了氣息。
「太平!」李顯與李旦此時也倉皇地跳下馬來,踉蹌著奔了過去,二人慌張地扶著太平:「哎呀,太平!太平!你醒醒,醒醒!你怎麼…來人哪……御醫!御醫!」
李賢這時似才覺察情勢危急,慌亂上前查看。
太平仍是緊閉雙眼,任憑幾個哥哥喚破了喉嚨,也無半分動靜。
「莫,莫不是方才掉下馬來的時候撞傷了頭?」李顯急道。
李旦亦慌得六神無主:「那,那,那快找御醫來!」
「御醫,御醫在馬場外!」李弘立即抱著太平向前疾奔,李顯、李旦、李賢三人緊隨其後,一路飛奔。
「慢著。」我在旁看得真切,穩了心緒,輕輕喚了一聲。
李弘見是我,頓時鎮靜不少:「母后,母后,太平,太平她……」
「母后,快,快,快救救太平!」李顯雙目隱有淚光,慌得險些連話都說不全。
我探身細看,無奈地歎道:「太平,別鬧了,起來吧。」
太平仍伏在李弘懷中,一動不動。
我的語調微高:「太平,再鬧下去,母后可真要生氣了!」
「母后。」太平的眼皮眨了幾下,猛地睜開了眼睛,朝眾人做了鬼臉。
「這……」李弘等人皆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太平,太平,你你……」李弘率先明白過來,他隨即沉了臉色斥道,「任性也該有個度!」
「你,你真是,氣死我了!」李顯亦是一副捶胸頓足的模樣。
李旦並無責怪,只是垂了頭歎息。
「我只是,只是……」太平被李弘眼神一嚇,又見幾個哥哥皆面有慍色,便一頭鑽入李弘的懷中,撒嬌道:「哥哥們別生氣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啊……」李弘啼笑皆非,再無責備,只是歎惜,而後低頭細細查看太平的傷勢。
一旁的李顯見太平無礙,先是有些氣惱,而後便面露欣喜,傻傻地張了口笑,再也合攏不了。
「顯哥哥好傻……」太平見了,大約覺得他很可笑,便捂了嘴想笑,眼淚卻嘩嘩地流了下來。
李旦不發一語,只抬袖輕拭太平臉頰的淚水。
太平跳離李弘的懷抱,雀躍地拉住哥哥們的手,嬌笑個不停。
「你下次若再胡鬧,我可真要惱了!」李顯板了臉,硬是想擠出幾份威嚴來。
太平自然不怕,反唇相譏:「方纔也不知道是誰急得要哭……」「你,你……我,我那是……」李顯俊臉微紅,結巴地辯著。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辯個不休,互不相讓,到最後竟是要動起手來,推推搡搡,完全是兩個負氣小孩的模樣。
李弘此時垂手笑吟吟地在一邊望著。李旦亦是無奈笑著,只有李賢站得稍遠,呆怔地立著,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此時,李治才氣喘吁吁地趕到,他本是滿面擔憂,望見正在嬉鬧的太平,隨即明白事情的緣由,立時雷霆震怒:「太平,你,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你知道你在做什麼?賽馬場是你隨便能進的麼?這是何等嚴格的秩序規範!生為公主,無半點皇家威儀,成何體統!罰你抄一百遍《女則》,否則不許回宮!」
「父皇……」太平蒼白著臉色,顯然是沒料到李治竟會如此大動肝火,她哀求地回頭望著我。
「大唐於馬上得天下,太平又是大唐的公主,騎馬射箭,她自然也可習之。氣定神閒的女子跨於馬上,美女與駿馬,刻畫著屬於大唐的浪漫與勇氣,一起構成皇皇盛唐,這亦是一件美妙之事,陛下覺得呢?」我安撫似的朝太平點頭,而後緩步走到李治身前,輕聲說道,「我回去定會嚴厲教導她,至於《女則》,依臣妾看,我就免了吧。陛下若真想讓她學習皇家的體統與威儀,有的是方法,她年紀還小,抄一百遍的《女則》只會使她愈來愈糊塗。」
李治沉了臉色:「皇后,太平如此嬌縱頑劣,私入賽馬場,不論家法還是國律,都應重罰,如今讓她抄《女則》已是輕判,皇后就不必多言了。」
我微笑道:「律法與規矩皆由人定,不破不立。女子既可觀看賽馬,依臣妾看,那就算參加賽馬,亦無可厚非。有些腐朽陳舊的規則,也該改改了。」
「腐朽陳舊的規則?」李治忽地冷笑起來,「李唐的規則如今在皇后的眼中,怕全是腐朽陳舊的吧?」
我蹙眉,隱隱察覺不安:「臣妾不知陛下言下之意。」
「你不知?依皇后的智慧,這世間也有你不知之事?」李治冷冷地說道,「朕的皇后,你的所言所行從來都有旁之意義。你如此大費周章地安排今日這場賽馬,不止是為了給孩子們自娛自樂吧?恐怕還要其他用意吧?」
我心知李治是在借題發揮,便也不想再與他爭論,只淡淡回道:「是否有其他用意,便由陛下自己定奪吧。太平管教無方,確是臣妾的過錯。既然陛下罰她抄《女則》,那便抄吧。」我側頭對太平說道,「回宮後立即抄寫《女則》一百遍,不完成不許出去!」
「母后……」
太平未料我會有此變故,她驚愕地瞪大雙目,還想再哀求,我卻躬身朝李治施禮:「陛下,太平今日受驚,臣妾先帶她回宮,望陛下恩准。」
短暫的寂靜後,李治擺了擺手,輕聲說道:「去吧……」
「謝陛下。」我再不多言,回身拉了太平, 向場外走去。
靜水藏深流,樹大卻招風,這究竟是誰的悲哀?
立於場邊,我不經意地抬頭,恰見驚鴻漸遠之影。
驚鴻照影,卻一絲陰影也無,一點愁憾、痛苦、偽善也無。
我心間的煩惱漸漸淡去,漫不經心地淺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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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場之後,我已幾日未曾見到李治。但他的消息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一舉一動我皆明瞭。他昨日又得了風寒,虛弱不堪,今日連早朝都姍姍來遲。
深曠的宮殿中儘是按官階品秩列序而行的文武百官,如此多的人,卻寂靜如一潭死水,只有在朝臣上奏時才隱約有回音。
有朝臣奏曰:「……世風漸趨奢靡,特別是女服,花樣頗多,崇尚靡麗,風氣豪縱,女裙至少得用六幅布,華麗的則要七幅到八幅,過於浪費,此奢靡之風絕不可長……」
「恩……」我頷首,「陛下向來提倡節儉,我既為一國之母,理當身先。皇后之裙為十三褶,自明日起,便改為七褶,以做表率。」
「朕明日便下詔。」李治懶懶地說道。
我起身跪拜:「陛下,如今奢靡成風,許多人游手墮業,稍有不慎,便致饑饉,臣妾特上表建議十二事,請陛下恩准。」
「說吧。」李治終於抬眼望著我。
「一、勸農桑,薄賦徭。二、給復三輔地,免除長安及其附近地區之徭役。 三、息兵,以道化天下……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廩入。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
李治聽得昏昏欲睡,猶如大夢初醒:「好,好,很好,此等利民之事,朕都准了。」
「謝陛下。」我微蹙眉。
我所上表十二事,原本就是利國利民之事,朝中自然也無人有所異議。
今日早朝便如此波瀾不驚地度過了。
散了朝,百官依次退去,我緩步出了大殿。
殿外冬日暖暖,濺落而下,照得我有些眩暈,眼前忽地一片空茫。
「皇后娘娘。」狄仁傑立於殿外闌前,躬身施禮。
「懷英有事要奏?」我笑道,「似乎遲了點,已退朝了。」
狄仁傑亦笑道:「呵,那娘娘是否肯聽臣之奏呢?」
我不語,只徑直朝前走去,漸漸遠離了巍峨宮闕,踏上青石板路,宮女內侍皆離遠遠地跟著,唯有狄仁傑隨於我身側。
狄仁傑輕聲說道:「皇后娘娘今日上表的十二事,確是明智之舉。」
「你似乎話中有話。」我側頭望他。
狄仁傑略略欠身:「其一、勸課農桑,輕徭薄賦。當然,歷代多少帝王都曾提出此事,皆不了了之,但我深知娘娘提出此事,並非紙上談兵,而是施惠百姓,切實減了他們的負擔。息兵、不建宮殿、不好大喜功,免除長安及邊區之徭役,這都已落實此事。長安又是首善之區,是給其他地方做表率的地方,所以皇后娘娘便先將此處百姓的徭役給免了。我說的對不對呢?」
「還有呢?」我腳步略停,斂容問道。
狄仁傑輕鬆一笑,繼續說道:「其二是籠絡百官。由提高官員功名俸祿入手,尤其是那些中下級官員。給才高位卑、長期得不到陞遷的中下級官僚陞官。如此一來,這些官員又怎麼能夠不由衷地支持與感激皇后娘娘呢?」
「呵……」我自信地微笑,反唇相譏,「看來,你在我母親身邊,確是學到了不少精華。」
聽我提到母親,狄仁傑的神色稍暗黯,而後他長歎一聲:「臣並無他意,確是由衷地敬佩娘娘。娘娘深知,百姓皆善忘,王朝的顛覆、帝王的異位,對他們並無影響,只要生活安逸,他們便會很快地適應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