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泣無語,側過頭。窗外仍是飛雪紛揚,白蒙難辨,了無痕跡的蒼茫,彷彿無聲的光陰,我的心思也奇異地沉澱下來。
「陛下,前些日子,有官員密奏,五品太子洗馬韋季方與八品監察御史李巢互為朋黨,勾結權貴。原本這只是兩個中下級官員巴結權貴,算不上大案件,」我垂下眼簾,抽泣聲漸漸止了,「我便派方才提拔為宰相的許敬宗去審理此案,許敬宗是個聰明人,深諳為官之道,剛被提拔,又被選中審理案件,他自然明白我命他審理此案頂是不同尋常。」
「不同尋常?」李治見我忽然轉了話題,雖滿面疑惑,卻也沒有多問。
我的唇邊牽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而什麼樣的罪,能真正將所謂的皇親國戚定罪,無法翻身呢?」
李治放開緊摟著我的手,端然靜坐,微微垂首,神色難辨:「謀反。」
「許敬宗確有些手段,他將韋季方與李巢抓來威逼利誘,最終獲得一個隱秘之事。」我平靜地說著,神色了無波動,「他說這並不是一宗簡單的結黨營私的案件,其中隱藏著一個陰謀,這個陰謀便是韋季方想通過巴結長孫無忌,上下勾結,陷害忠良,助長孫無忌擴大自己的權力,策劃謀反.而韋季方被審訊時發現陰謀敗露,只好畏罪自殺。」
李治站起身,立於一泊燭光中,低垂的睫毛投下淡淡陰影,他低弱的聲音裡隱約著極輕的笑意:「舅父或許是受小人挑撥離間,與朕是有些隔閡,他可能對朕有所猜忌,有所不滿,但他怎會謀反呢?」
「指證長孫無忌謀反的不止韋季方與李巢二人。有人曾密報真王與長孫無忌交往過密,為此我也找過真王對峙。他告訴我,長孫無忌是頻繁地找過他,也確是商量謀反之事。」我有條不紊地道出始末,「以真王的身份,倘若他亦指證長孫無忌謀反,此事便可定下,長孫無忌的罪名便可坐實,難再開脫。」
李治猛然一震,轉身直視著我,剎那的驚訝後,他緩緩說道:「你是何時知道此事?」
「臣妾亦是在不久前才得知。」我面不改色地說道。
李治略靜了靜,長歎一聲,眸中隱有淚光:「實是不幸,親戚間屢有異志,往年高陽公主與房遺愛謀反,今舅父復然,使朕愧見天下之人,此事若全部屬實,朕又該當如何?」
李治在此時提起高陽公主,當年她的案子是如何處理的,天下皆知。我心頭自然是雪也似的亮,順著話頭說下去:「其實房遺愛羽翼未豐,高陽又是一介女流,又有何懼?而長孫無忌曾助先帝謀取天下,天下服其智;為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他若作亂,陛下能派誰去對付?如今機緣巧合,他的奸謀得以敗露,陛下倘若不速作決斷,我擔心長孫無忌得知韋季方畏罪自殺的消息後會狗急跳牆立即發動謀反,到那時便悔之晚矣!」
「朕明白,此事便交予許敬宗處理,命他多加審查,務必要水落石出。」李治平靜地頷首。
李治的態度看似模稜兩可,我心中確是瞭然。因為如此謀反大案,李治既不曾加派人手,更不曾親自提審韋季方,完全交給許敬宗一個人全權處理,其用意大堪玩味,長孫無忌此次定是罪責難逃,死路一條。
思即,我的眉眼瞇成一彎明月,彷彿見到鋪設的陷阱終於掉進了肥羊,大為欣慰。
「若要將長孫無忌的罪名坐實,這真王便殺不得了……」李治漠然一笑,極輕的聲音散入風中,「媚娘,你如此費力,是為助朕一臂之力,亦或是為某人開脫呢?」
我心下微驚,雙眉緊鎖。
李治原本憔悴的臉色愈發蒼白,他睜大的眸中精芒立現,竟隱隱泛著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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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這個男人,他恨我?
「陛下終是怨我了,所以這幾日都不願見臣妾……」我幽幽道,踉蹌著微退,心口細密的疼痛漸漸泛開,擴散至四肢百骸,「大姊,她這段日子侍侯得還好麼?」
「你……」李治面上閃過一絲狼狽,他略怔片刻,微窘道,「罷了,朕早知瞞你不過。你原是絕頂聰明的女子,這一切恐怕都早已在你的眼中……」
「大姊十八出嫁,二十七改嫁,她先前那兩任夫君皆是薄情寡義之徒,所以她的前半生已是淒涼。」我淡然一笑,心念不動,卻是百味雜陳,「而陛下儒雅溫柔,確是令她體驗了從未有過的幸福與快慰。這些年,她無名無份地跟隨著陛下,盡心侍侯,也從未有過其他非分之想,她的苦,臣妾是明白的。」
「媚娘,從此,她便是你的姊姊了……」清亮溫柔的女音悠悠傳來,和緩,纏綿,似夕陽在水中留下的最後一點殘艷與餘溫。此時,我甚至有些恨母親。她一直在冥冥中冷然望著一切,世間所有的事都在她眼中,那她當初又為何要認下大姊,累我如今平白地受此侮辱?
「媚娘……」李治傾身過來拉我的手,我們兩人的手,同樣顫抖,亦同樣冰涼,「你早知一切,卻未明說,便可知你對朕的情意……」
「臣妾十四歲便與陛下相識,如今已近二十年,陛下一直在臣妾放在心上,恩寵有加,臣妾感激不盡。」我避開李治的目光,展目凝望遠方,「臣妾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即使是平民百姓,三妻四妾亦是稀鬆平常,何況陛下是天子……」
「媚娘,朕親近韓國夫人只不過是……」李治的歎息近在耳畔,他輕聲分辨著,卻被我打斷了。
「世間兒女情長,至深至久,說穿了,亦不過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是個普通女子,只要能隨侍陛下左右,便已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在并州那段久遠的記憶,似成灰成雪,輕柔飛舞,落於我心上卻唯有寒涼,「阿真在我心中,不是什麼真王,他只是我一個兒時的玩伴。武元慶與武元爽自小便欺辱我,惟有阿真,他如兄長般地照料我,保護我。他同福嫂、大姊一樣,是我絕不能失去的親人。」
「他們是你絕不可失去的親人,那朕呢?」李治垂眸輕歎,倦意盡露,他將我摟在懷中,「媚娘,莫要再說了,朕答應你,絕不會為難真王,朕明日便下旨,賜他封地,若無必要,他不會再入長安。」說罷,他靜靜凝視著我,情意繾綣,盡在不言之中。
「是,臣妾明白。」如此一來,此生我若想見上阿真一面,已是很難了。但是,只要他活著便好。活著,便仍有無限可能。我終是笑了,只是那笑意是阻隔了一切窺探的冰層。如今我與李治的種種,只是為尋求感情作撫慰,不過是要借此填補內心空虛。
琉璃香爐悠然吐著合歡香,耳畔儘是瓔珞流蘇叮咚輕擊的聲音。窗開通風,案上壓著一張書帖,迎風簌簌而動,卻終是掙不脫青玉紙鎮的束縛。
淒茫夜色或許是我最好的掩飾,錦裘中,猶有李治的體溫,細細地熨燙著我,可供取暖,但我的心卻一寸寸涼透。
這世間最冷的,原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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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我一宿未合眼,索性起身喚了香桂來為我梳洗。
銅鏡映無邪,一個女子雙眉輕佻,眼角含愁。一念間,恍如隔世,我凝望著鏡影中的自己,女子溫婉的笑靨如花,是溫柔亦是殘忍,眸底只泛著凍徹人心的清冷,所有的一切皆從容地隱藏在這張看似柔弱的容顏之後。
經過前庭,一叢桃花佔盡春色,艷若胭脂,綺麗欲滴,明若曉露,湛湛韶光似能映亮人眼。
時辰還早,空曠大殿內只有幾個內侍忙著打掃佈置,見我入內,立刻畢恭畢敬地行禮:「參見皇后娘娘。」
我隨意問道:「陛下起身了麼?」
那內侍答道:「起身了。」
起身了?李治竟會如此早起?
我有些疑惑,踏進內殿,青雲香無聲地拂過,輕如浮霧,似要染人衣襟,李治正傭懶地半倚在軟榻上,而許敬宗與李義府則在一旁的墊上坐著。
「臣參見皇后娘娘。」許敬宗與李義府兩人見了我,立即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我輕輕一擺手,在李治身邊坐下。
「陛下前些日子命臣前去查韋季方與李巢一案,而後查出這並非是一宗簡單的結黨營私的案件,其中隱藏著一個陰謀,這個陰謀便是韋季方想通過巴結長孫無忌,上下勾結,陷害忠良,助長孫無忌擴大自己的權力,策劃謀反。」許敬宗仔細地稟報這幾日的進展,「這幾日臣再次探察,發現此案比當初想像的要嚴重許多,其中牽連了眾多大臣,如韓瑗、褚遂良、來濟、柳奭、於志寧等人,他們串通長孫無忌策劃謀反。」
李治雙眸一亮,而後揉揉額角,沉聲問道:「此事可已查實?」
「確是屬實。」許敬宗鏗鏘答道。
李治長歎一聲,痛心疾首,他似眼角有淚,顫聲說道:「舅父果真如此做了?!但他對朕恩重如山,即使是他犯了謀反大罪,朕也不忍殺他。否則天下人將會如何看朕?後世又會如何看朕?!」
在稀疏的晨光與搖晃的燭光下,李治的面容與聲音彷彿都是不真切的幻覺。他並未親自去閱覽此案的卷宗,卻絲毫不質疑長孫無忌謀反的事實,因為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合法動手的理由。其實,我早已知曉,軟弱不過是他的表象。從他登上太子之位開始,他便永遠失去了天真的權利。生在帝王家,便注定了不能有純真的心思。他亦是如此。
「陛下不必擔憂後世之評,早有薄昭之事可做借鑒。薄昭是漢文帝的舅父,也是文帝從代王時代便追隨他的功臣,但他恃寵而驕,橫行不法,漢文帝大義滅親殺了他,天下人從未非議文帝此舉有誤。」我留神李治的神情變化,靜了片刻,這才說道,「古來帝王便有承擔天下的重責大任,絕不可只顧及個人的私惠。薄昭只是殺人之罪,而長孫無忌身受兩朝重恩,卻不思報效,竟然謀反,這是難以饒恕的重罪!長孫無忌權傾朝野,才能又不下於王莽、司馬懿,陛下仁厚,不忍除之。只是如此的忍讓,恐怕會將這錦繡江山易姓他人!」
李治閉眼靜靜地聆聽著,我卻不再說下去。他微微歎息:「事已至此,朕亦是身不由己。此案既定為謀反,便是重罪。長孫無忌死罪可免,剝奪他太尉的官職與趙國公的爵位,貶為揚州都督,暫住黔州。」
「是!只是此案並沒有就此完結,因為涉及人數眾多,」許敬宗俯首領命,他又說道,「應接著再辦,將涉案之人一一審理。」
「准奏。」李治頷首。
我心中狂喜,神色卻是平靜,聲音仍是淡淡的:「長孫無忌身為兩朝重朝,佐命元勳,長孫家族根深葉茂,勢力龐大,你等定要小心行事,不可有絲毫差池。」
「是!」許敬宗與李義府齊齊答道。
至此,此案已定,長孫無忌的謀反之罪已坐實,他再無翻身的餘地了。
爐中的焚著青雲香,輕煙氛氳,如霧如雲,似破繭而出,週身輕盈。淡淡怡然之中,青雲香悠悠地飄,透窗而過,往更寬闊的天地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