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妃走後,我若有所思,香桂為我端來晚膳,我食之無味,只用了一點,便吩咐撤下。
「苑中的白梅開了吧?」靜了會兒,我突想起了什麼,雙眸一亮,起身出殿。
香桂與林錦隨後跟上,卻被我喝退:「我想一人靜靜。」
走在青石鋪地的小徑上,四周靜穆。一叢幽黯冷凜的白梅,襯著那幾枝迷離斑駁的紅梅,美得太過淒涼,隨後才是驚艷,亦是一種寧靜,經不得喧嘩,在靜默盛放的背後有些微嘲諷的寓意,透著隱隱不安的涼薄。
又是一年了,梅花年年好,紅顏卻彈指老。
在并州,因為母親,我是如此地喜愛梅花,為了再溫兒時的夢境,我又重新種植了這片梅花林,而如今它們怒放,卻並不讓我感到驚喜。
「母親……我該怎麼辦?真要見死不救麼?」
「媚娘……」身後傳來熟悉的叫喚,我悚然一驚,卻是阿真沿道行來。
他著淺色刺繡錦袍,深色腰帶,額上束著同色髮帶,中央鑲著白玉,微微閃爍著寒意。但他的笑意卻融暖和煦,似有初陽的奪目。
乍見之下,我恍惚疑心是幻覺,待阿真走到我面前,淒惶之意也便來了。
多少愁,多少怨,多少恨,多少思,多少盼,這片梅林可解人之多情?
原來自己並非想像中那般無情……
「你來此有何事?」很快我便冷靜下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對我的情意,我已無力分辨。
「我……」阿真清明的眸子閃了閃,眼中風起雲湧,卻靜默無聲。
「若無要事,我便要先行了。」我惟恐他問出令我難以回答的問題,旋身要走。
不料枝頭陡然一陣亂顫,落雪掀起,簌簌地落下。我微驚之下,輕退一步,抬首時卻見阿真瞳中劃過閃電般的光。我尚不及反應,他已扣住我的手腕,猛然將我拉入懷中。
在他的懷中,有那麼一剎那,我感到和緩風過,如熱水沒頂的眩暈。我清醒過來,幾欲掙脫,卻激起他近乎瘋狂的禁錮。他避開我高隆的腹部,有力的臂膀緊緊擁著我,誓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中。
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抱我。
第一次,似乎是許久之前的事了。那時,我正要入宮,他獨立在我身後,不言不動,立於陰影中,靜如泥塑,似乎連呼吸都不再有。我靜靜站在他身前,將母親的匕首贈於他,就在我轉身的剎那,他從後擁住我,他的體溫細膩地熨燙著我的尖銳,他終於說了長久以來一直埋藏於心底的話:「我愛你……」
那些彈指而過的往事,皆浮出水面,宛若蜻蜓點水,漣漪散完,卻又平靜了,彷彿從未發生過。他熟悉的氣息令我迷眩,我告訴自己應該推開他,但雙手卻不聽使喚,反而情不自禁地反抱住他寬闊的背,就好似怕他再度消失。
我知道,那些最深刻的印記其實並沒有抹去。
「我愛你……」
熟悉低沉的男聲自耳邊響起,我倏地睜開眼,一個溫潤的吻輕落在我額上,像是一瓣碎落的雪花。
阿真卻已放開緊擁著我的雙手,他平靜如水的神情,令我開始懷疑,方才是否只是我恍惚中的錯覺。
他的唇溫仍殘留在我的額上,而那一聲低語亦仍如在耳邊。
我踏前一步,輕觸他的臉頰,心口卻猛地一慟,不自覺落下兩痕清淚。
「媚娘……」阿真身軀一顫,似要躲開,卻終是沒有動彈。
銀色月光沿著樹梢流淌,苑內燭火點點明滅,梅花叢中卻忽地轉出一個人影。
我靜了靜,倉皇中幾疑自己出現了幻覺:「陛下……」
寒風乍起,瞬時竟凌厲得如同旋轉的刀鋒,迅疾地絞入我心底去。我轉瞬間臉色煞白,竟透不過氣來,腹中巨痛,身下猛然一陣赤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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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覺腹中巨痛,眼前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穩。暈眩中,似有一人扶住了我:「媚娘!」
人影晃動,我依稀分辨出他確是李治,欲開口辯解,卻疼痛難忍,只能低喊道:「疼,我好疼……」
李治蒼白著臉,他一邊扶著我,一邊高喚道:「御醫!快傳御醫!」
「陛,陛下……」我抓緊李治的衣襟,只覺腹如刀絞,冷汗涔涔而出,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御醫未來,內侍卻已到了,李治面色倉皇,驚恐難掩,他下令道:「來人!快送皇后回宮!」
幾個內侍上前來欲扶我,我咬緊牙關只是搖頭,竭力抓著李治的衣袖就是不放手:「陛下……」
李治低頭見我仍是一臉痛苦,不再多言,打橫將我抱起:「媚娘,你忍耐片刻!」
內侍與宮女見狀自然不敢阻攔,慌忙讓出一條路來,緊隨我們身側。
李治抱著我才走到梅苑門口,腳下卻一個趔趄,幸而有一旁的內侍扶持,我才沒有跌落於地。他額上全是汗水,面色發青,兩臂微顫,想來方纔那幾步路便已用盡了他的氣力。
領頭的內侍壯著膽子說道:「陛下,還是讓我們護送娘娘回宮吧。」
「這……」李治微喘息,望著我緊抓他衣襟的手指,神情猶豫。
「陛下,讓臣來吧。」阿真低沉的聲音由後傳來。
「你……」李治身軀一僵,摟著我的雙臂猛地收緊,卻遲遲沒有開口。
「陛下,回宮路途尚遠,您九五至尊,不應受如此顛簸,還是臣來吧。」阿真亦未退縮,鎮定地說道。
李治低頭看我,他的聲音緊迫得似從牙縫中擠出:「媚娘,就讓真王送你回宮好麼?」
「真……」我已痛得理智全無,而阿真的面容溫和得如一個一觸即碎的夢幻,似在墜入死之深淵之前的一剎那,眼前浮現出光華般,我倏地鬆開緊抓著李治的手。
「媚娘!」李治低喚一聲,他抱的我的雙臂太過用力,令我隱隱生疼。他忽然恍惚地笑了,而後他的目光微微一顫,終是鬆開了手,阿真便立即上前將我接了過去。
阿真的衣袖中沒有濃郁的龍涎香,而是一股寧靜的竹香。我緩緩沉靜下來,心境空明,連疼痛似也減了幾分,便將頭輕輕靠在阿真的肩上,意識逐漸模糊。
視線朦朧中,我望見周圍的侍衛宮人皆面面相覷,李治更是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阿真溫軟的氣息撲著我的面頰,細若游絲,輕若鴻毛。我已顧不上深慮,徐徐合眼,提氣,換息。虛空中,唯有沉沉的黑暗與這個男人遙遠而有力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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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珠簾深垂,光線昏暗。
燭光搖曳,飄忽的燭影亂蝶飄飛般落於清磚上,打破了那一泊靜水。銅台之上,紅燭已燃了大半,蠟油盤旋凝結在燈台上,點點如離人淚。
我側坐榻上,望著錦巾中酣睡的顯兒,想起那日之事,閉了閉眼,那些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領悟?
那日阿真將我抱回宮中,立時有太醫前來救治。我原是動了胎氣,經過幾個時辰的苦痛掙扎,顯兒便來到了世上。
我大傷元氣,只得躺於榻上靜養數日。
碧玉香爐中燃著悠麒香,清煙裊裊而上,恍若如絲棉柳絮,妖嬈輕舞。
「媚娘……」李治低弱的聲音如一縷輕煙,由帳外傳來。
終是來了麼?我自嘲一笑。那日之後,我便極少見到李治的面,他總是匆匆而來,倉皇離去,就怕多看我一眼。
我抬眼望他,他從昏暗中轉出,疲憊的雙眼,蒼白的面色,細長的眉峰,輕抿的薄唇,略尖的下頷……威儀天下的龍袍穿在他身上,卻顯得那樣單薄,那樣瘦弱。
「臣妾參見陛下。」我放下顯兒,起身行禮。事到臨頭,退縮亦是無用。何況,那日忘情之下的衝動,我並不想抹去。
李治原本一臉落寞,見我如此,剎那間滿臉陰雲,他雙目圓睜,眸中血絲一條條如縱橫交錯的尖刃,刺得我陣陣心驚,下意識地朝後退去。
「為何你仍可如此冷靜?我在你眼中就什麼都不是麼?」李治森然走近,他每踏出一步都似用足全身的氣力,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你說,我對你不夠好麼?!為何你總是若即若離,我始終不懂你究竟想要什麼,我只知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盡力會為你達到!但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卻全是不屑,你除了漠然,還是漠然!你說!你究竟還要什麼?!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會正眼看我?!我竟是如此讓你不能依靠麼?!」
李治生性溫和,對我從來是和顏悅色,即使他在盛怒中,也不曾洩出一絲一毫怒氣。我是初次見他狂怒的模樣,一時呆怔地任他粗暴地拉扯著,久久無言。
李治厲聲喝問著,他激昂的叫聲最後卻只剩嘶啞的嗚咽:「呵……」他突然自嘲地一笑,而後鬆了手。
我失去了依托,頓時站立不穩,跌倒於地。發上的白玉簪顫悠著磕上青磚,應聲折斷,裂聲清晰。長髮傾瀉而下,流水般地鋪了滿地。
我的膝蓋撞上堅硬的磚面,痛麻不堪。我卻笑了,仰頭望向李治。
我以為自己會看見他憤怒之下扭曲的臉龐,但為何,他的神色卻是那樣的哀傷?他呆立著,忽然以手掩口,低低咳嗽起來。
他的嗓子一向不好,如今是這樣嚴寒天氣,他又聲嘶力竭地吼叫,想來是舊疾復發了。
我抬手,習慣性地伸過去想輕拍他的背,為他順氣。但那只是一瞬的恍惚,我抬起的手終是靜靜垂下,藏於袖中:「你嗓子不好,別說了……」
李治停止了咳嗽,他定定地看著我,竟微微笑了。發青蒼白的臉上綻出的那抹笑意,似慘痛,似哀涼,卻更是懇切:「你還是有一點在乎我的,是麼……」
「阿治……」聽著他孩子氣的問話,我似看見了那在花叢中膽怯地拉住我衣袖的少年。那時他也是這般站立著,拉著我的衣袖輕輕地問著這句話。我欲轉身而去,他卻緊緊抱著我,死死地摟著,似永遠也不放手。我被他勒得難受了,便不再動作,靜靜靠著他坐下,任他將頭枕在我跪坐的腿上……
「媚娘……」李治忽然緊緊抱住我,似害怕我會突然消失,他喃喃說道,「這幾日,我每晚都夢到母后,我在後高聲喚她。她仍是那般溫婉,也是如此對我說,『雉奴,你嗓子不好,別說了……』我自小最愛母親,但她那麼早地便去了。而後,兄長,父皇……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去了,再也不回來……我愈想要留住的人,卻總是更快地離開……如今只有媚娘你還在,只有你了……但是我害怕,害怕你也要離我而去……」
寒風掠過,燭火左右搖擺,室內光線又暗了幾分,紗簾被風捲起,卻見窗外凍雲篩雪,我頓覺身上的裘袍,擋不住這侵面的寒氣,便往李治懷裡鑽去。
「媚娘……」李治原本了無神采的雙眸,忽地明亮起來,浮著稀薄霧氣,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是那般無情,「你說,我殺了真王,可好?」
我悚然一驚,猛地攥緊了拳,額頭冒出汗珠。李治衣袖間鬱鬱的龍涎香瀰散開,恍若夢境。但我知道,沒有哪個夢,會如此殘忍,又如此真實。我脫口而出:「不……」
茫然中似聽到李治的笑聲,像輕飄的羽毛蕩了過來。我心下一慟,再也無法壓抑,眼中灼熱,一滴淚落在他的龍袍上,淡淡泅開。
「媚娘,我令你為難了,是麼?」李治的手撫上我的長髮,絲絲縷縷糾纏上他的手指,這便是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