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蘇定方仍是有些猶豫。
「借你的箭一用。」我拿起一旁侍衛的弓箭,輕輕握住,仰起頭,呼吸吐納,靜極生動,猛地一運氣,輕舒兩臂,便已將那弓拉得如同滿月,手指輕放,那箭破空呼嘯而出,如閃電一般,正中靶心。
蘇定方與眾人都呆怔原地,半晌無語。
「娘娘,你如今已有身孕,怎可動利器……」香桂顫聲說道。
我勾起一抹笑,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落到蘇定方身上:「大唐皇帝令,晉陞蘇定方為伊麗道行軍大總管,繼續擾討賀魯,不得有誤!」
「是!臣領命!」蘇定方回過神來,立即磕頭謝恩。
「往後大唐的安危,便要仰仗將軍了。」我伏低身子,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臉上不再有那樣漫不經心的笑意,鄭重說道。
蘇定方仰頭,雙目炯炯,鏗鏘答道:「是,定方定不辱命!」
我舒心一笑,至此,朝中文武兩方面的新舊交替基本完成,長孫無忌的羽翼已被剪去,最後一擊的時刻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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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已至,大殿之內,余寒猶存。
殿中格外寂靜,甚至聽得見窗欞上融水滴落的微聲。微明的光線中,飄浮著辟麟香的氣息,濃郁而沉悶。
臨盆在即,極易疲累,我斜靠在碎花軟墊上,昏昏欲睡。
「皇后,皇后娘娘……」一旁的李義府低低喚道。
「嗯?」我立刻回神,微一抬頭,正迎上了一雙帶著柔光的眼眸。我微愣怔,隨後才說道,「天色已晚,你先退下,那些奏書,我明日便可批閱完成。」
「是。臣告退。」李義府輕應一聲。
我輕閉雙目,神思飄忽,莫名香氣悠悠而來,如同一種散發濃香的毒,我已沉於蠱惑。縹緲煙氣中我望見母親瘦弱的身影,藥草清香混合了幽幽寒香,襯得她彷彿晶瑩剔透的珍珠捏成的人偶,高貴得絲毫不沾塵世的氣息。
「媚娘……」母親溫熱的手輕撫過我冰涼的臉頰,似有一縷粘膩潮濕的風倦倦漫過我的雙唇……
「嗯?」我嚶嚀一聲,微睜眼,一雙熠熠的眼眸近在咫尺,眸中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變幻婉轉,流瀉著別樣情意。
殿內沉寂的氣息原本就似一潭幽靜的死水,剎時,竟連光陰似都沉澱下去。
我訝然道:「你……」
李義府被我的聲響所驚,他踉蹌著後退幾步,站立不穩,跌坐於地。
微光照著案上的茶杯,茶煙漸漸淡了,竟透著一股涼意,淺白如霜。我伸手去摸,觸手冰涼,手上一滑,杯盅落下來,應聲而碎,碎裂聲異常清晰。
「呵……」我忽然笑了,垂頭看他。
李義府虛脫似的,面色蒼白,緩緩委頓在地,方纔那親吻我的過人勇氣彷彿全部消失了。
夕陽浮金般地由窗外灑落,宮人的通報聲遙遙傳來:「陛下駕到——」
殿門大開,將耀眼清光投入廊內,李治大踏步入內,華貴龍袍被寒風吹得輕起,恍若清幽一夢。
我神思恍惚,李治已近到眼前,將我抱了個滿懷,他衣袖間馥郁的龍涎香淺淺瀰散,襲上我的衣襟:「媚娘……」
我任由李治摟抱著,從我們相擁的縫隙中望去,李義府跪伏於地,目光空洞,神色哀切。我們都深知,對皇后不敬,必要處於極刑。
初冬夜風,輕踏李義府蒼白的臉,蕩向濃黑的夜幕。我垂目,終是沒有多言。
「李義府?你也在此?」李治扶我靠坐在軟榻上,這才發覺跪伏角落的李義府,「你先退下吧,奏書明日殿上再議。」
「是,臣告退。」李義府似已恢復冷靜,他立於一泊陰影中,似要將自己徹底藏在黑暗中,他從容地施禮,徐徐退下。
我望著他的背影,輕易便發現他的衣袖在簌簌微抖,他仍是恐懼的,卻極好地掩飾起來。
「即刻便要臨盆了吧?」李治伏下身,將臉頰貼著我的腹部,「一會朕便命人將這些奏書抬走,你便可不用勞累,安心靜養了。」
我垂首看著平滑如鏡的磚面,語調平緩:「臣妾謝陛下。」
「朕知你近來厭食,已命御膳房做了一些新鮮魚羹,一會朕便命人送來。」李治拿出一塊黃玉,放在我的掌中,「這是進貢的暖玉,說是能凝神定氣,你帶在身邊,也可調養身子。你先歇息片刻,朕今夜便在此陪你。」
我聽得怔忡,抬眼望去,李治的眸中流露出關切神色,我心中卻滿是苦澀。他對我,原是極好的。做為一個帝王,他如此費心地寵我、愛我,已是無可挑剔,確不該強求太多。我唇邊緩緩勾起笑意,似慘痛,更似自嘲。我輕閉眼,終是無言。
李治撫著我的長髮,望著案上一疊奏書,漫不經心地問道:「這些都是長孫無忌送來的?」
「是啊。長孫無忌如今已退居書齋,不問朝事,一心著書立說。」我半撐起身子,伸手隨意一指奏書,「他共整理了《顯慶新禮》一百三十卷,武德與貞觀兩朝的國史共八十卷,隋書志三十卷,確是不凡。」
「此次確實怪異,長孫無忌既未替韓瑗、來濟求情,甚至不曾上書辭職,只是默然不動,他是想做什麼呢?」李治半是歎息,半是輕笑,一聲長音悠然曳過,「莫非他確有隱退之意?」
我不明李治此話何意,抬眼偷瞥一眼,卻見他眼角瞬時流過一抹精光,而後他稍稍柔和了唇角,綻出看似善意的微笑,我心中悚然,卻也明白了他話中真意。
「如今許敬宗被提拔為侍中,接替來濟的位置,把持門下省,而李義府把持中書省,朝中已極少有長孫無忌的黨羽。」我若無其事地對李治一笑,「而程知節禁軍統領之職被奪,韓瑗、來濟被貶,便如同斬斷了長孫無忌的左膀右臂,他即使有通天的本領,怕也是施展不出了。」
李治聞言一笑,轉口再問:「或許他確是在家中籌劃著反撲?」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長孫無忌早已失去先機,功難成而易敗,機難得而易失。請陛下放心,我們取勝之日,已近在眼前了。」我歪了頭輕笑,聲音淡淡,像是隨手拂去衣上的細小塵埃:,「只是長孫無忌畢竟是佐命元勳、兩朝重臣,若他無端獲罪,恐難掩天下人悠悠之口,我們如今能做的,只是等,必須有些耐性,靜靜等待良機。」
「朕明白。」李治兩眼放光,他欲笑非笑地說道,「媚娘,你知道真王麼?」
阿真?!我一驚,阿真與我本是舊識,但他的生母竟是先帝的楊妃,而他的生父,是當年的齊王——李元吉。李治即位後,便恢復了他的身份,封他為王,而我去感業寺為尼,從此便再無交集。只是李治為何會在此時提起此事?我並未急著答話,只微微頷首,在心中飛快地盤算著,靜靜地聽李治往下說。
「有人密奏,說真王曾在長孫無忌府中出沒,二人交往甚密,恐怕他們早有勾結。」李治眉頭輕蹙,語調輕慢,「朝中有人上書,若長孫無忌獲罪,必要將真王一併治罪,媚娘以為如何?」
我不著痕跡地打量李治,在他俊秀平和的面容背後,卻是一顆倔強的心。我已完全明白他話中之意,閉了閉眼,安然答道:「此乃陛下家事,臣妾不該多嘴。」
「家事?」李治一愣,悠慢的笑容頃刻褪去,隨即浮上苦笑,「你是朕的家人,你還有何話不能對朕明講?」
朕……這一個簡單的自稱,便劃出了我與他之間不可逾越的天塹。深宮、朝堂之內,沒有愛侶親人,唯有君臣。
年深月久,光陰不老,我惟一的親人,早已逝去,變得遙遠而陌生。我不勝倦怠地闔上眼,似終於下定了決心般,在心中喃喃道:其他的人,無論是誰,都只是相互利用罷了,即使那人是我的夫君。
「臣妾謝陛下厚愛。」我微微垂首,掩住眸中神色。
「原來在你心中……」李治頓了下,一聲長歎,只是更緊地擁緊我,再無言語。
窗外浮雲掩過,殿中又暗了幾分,燭光照醒殘留的困乏,婆娑樹影間,銀雪飛湧,清光靄靄。
似有一瓣碎雪隨風滴落在肌膚上,輕寒入骨,落入我的眸中,有轉瞬即溶的冷意。
不覺中,嚴冬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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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盆中焚著炭火,袖中的暖玉隱約透著溫熱,我枕著厚軟的絨毯,卻絲毫不覺得溫暖,依然覺得手足冰冷。那莫名的冷意,一次次傾襲我。
午後起身,我粗淺地喝了碗米湯,便再也進不了任何食物。
為了使我安心養胎,李治已令奏書再不可送到我這裡來,也不許任何朝臣來打擾我的休養,這幾日,我過得倒是悠閒。
我懶洋洋地半躺在榻上翻著一卷書,林錦來報,先帝的楊妃已在殿外等候。
果然來了……我冷冷一笑。莫測的人心,曲折的世事,倘若皆看透了,也是了無生趣。
楊妃著一襲灰底薔薇紋的輕紗,夕陽餘光照在她灰黑的長髮上,容貌依然端莊秀麗,只是眉眼間盡露滄桑之意。美人遲暮,本就是世間最深的痛。她俯身一禮:「我今日前來,有一事相求。」
我冷漠而疏離地望著她,言辭卻依然客氣:「請說。」
「我此次前來,是為了我的真兒。朝中有人密奏,說真兒與長孫無忌交往甚密,誣陷他們早有勾結。」楊妃秀眉一蹙,「如今局勢險峻,若長孫無忌獲罪,真兒必一併治罪,求皇后在陛下面前……」
「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後宮嬪妃,如何能左右朝中大事?」我輕輕打斷她的話,慵懶的聲音,若帶笑意,「官員任免之事,你應當去問陛下才是。」
「我知你仍為當年之事而恨我,只是真兒,他確是無辜。」楊妃聞言柳眉遽然一抖,似被我的話語刺傷,「念在你們往日的情份,請你無論如何也要出手相助!」
出手相助?我暗自冷笑,那時我在感業寺迷失瘋魔、痛不欲生,又有誰來助我?
「往日的情份?我們沒有。」我凝了凝神,目光淡淡掃過楊妃,長袖微拂,起身移步。
「我原是齊王的王妃,而後又做了先帝的妃子,在宮中受盡眾人白眼。」楊妃睜大雙眸,她的嘴唇顫了幾次,終於發出聲音,「真兒又是齊王之子,朝中再無人會為我們母子求情。真兒為人耿直,不爭不辨,一旦陛下下了旨,罪名坐實,而皇后娘娘又不伸援手,他便是罪責難逃……」
我靜若止水,雲淡風清地道:「他罪責難逃是他應得的,他的生死與我何干?」
「你……你竟這般狠心!真兒卻為了你,不惜忤逆我這個母親!」楊妃再也掩飾不住憤恨的神色,雙目叱裂,狠狠地瞪著我,如欲食人的猛獸,「當年若不是我以死相逼,他早就不顧生死地去寺中救你,如今你竟如此對他?!你永遠不知他為了你做了多少事,他為你失去了多少!他……」
「我是大唐的皇后,請注意你的言行。」他為了我做了多少事?!他為我失去了多少?!心弦一顫,我眉目流轉,處變不驚地與楊妃直視,「人各有命,天意難為。」
楊妃扣緊了雙手,暴怒的神色在靜默的對峙中逐漸散退,只是眸中仍有餘慍,她長歎一聲:「是我強人所難了……」
言畢,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輕振衣裙,翩然轉身離去。暗繡薔薇紗袍的衣擺拖曳於地,簌簌微動,她的身影終於消失於殿外長廊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