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浮,月光蒼涼,自樹影中落下,疏如殘雪。風意陡寒,瑟瑟風起。
這一刻,恍如隔世。我們相視,靜默無言。近在咫尺,卻如隔著一條光陰之河,遙遙相望。我以為一切早已結束,卻偏偏又讓我遇見了他。
李恪逆光而站,一行一動皆籠罩在如煙月輝中。他白衣翩然,亦真亦幻,眸中卻是不曾有過的幽深悲涼。
燈火點點,明滅風中。倘若不是此刻相見,我絕不會知道原來他的身影竟在自己心中渾然不覺地銘刻了多年。他的樣子隨著蒙著的塵埃倏而散去,是如此的清晰鮮活。那一年,那一個春日遲遲的黃昏。他本不應撫琴,我本不應停留。然,我與他,一眼之中,已是驚鴻般的動容留戀。如今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不和時令的花,注定了凋零的命運。
我想撲入他的懷中,問他,為何會在此;想問他,這十多年來,過得如何;想問他,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初的伯牙子期之約;想問他……
千言萬語,我幾要撲了過去。
李恪卻忽地單膝跪下,右手仍是狠狠地抓著我的手腕。那雙黑眸如幽深之水,美得令人不敢相信,足以將人溺斃,漫過了我的身子,凝固在我冰涼的指尖。
他垂下頭,在我手背上深深印下一吻,他薄唇微啟,四個字輕輕地從他一翕一合的唇瓣裡飄出:「執子之手……」
李恪的聲調很輕,幾不可聞,卻已足夠讓一個魂靈在瞬間被重重擊中。
這一刻,我是欣喜的,欣喜得險些難以抑制。但我依然記得,就算我還是我,他仍是他,我們卻永遠不可能還是我們。
恪,就算是我負了你吧。我輕輕地於心底說了這一句。先放手,心或許就不會如此痛了,也勝過來年冷宮獨對,殘紅孤影。
我微閉目,指尖相離,夢境遁去。
早在開始前,就已結束。早在相遇前,就已分離。在如此的命運之前,我們都不能心存眷戀。
「噹啷」一聲,一支銀簪自李恪的袖中落下。正是當年我與他大殿之上對舞時遺留的那一支。
我彎腰欲拾,李恪卻已先一步拾起,遞來給我。
我略一遲疑,手指輕觸銀簪,冰涼的銀簪似乎隱隱傳來他的體溫。恰有一束月光落在銀簪上,剔透的光華在這一剎那迸發出來!
我的心兀自一顫,倏地收回了手。
李恪呆立原地,他頓了頓,便將簪子輕輕放在我的掌中,而後轉身又坐回琴邊。
他背對著我,再並沒有側身望我一眼,他的背脊挺得筆直,有著不可一世的氣勢,卻也是那般孤獨寂寥。
我輕輕收緊手指,銀簪已涼了,冰冷入骨。
琴音寂寥地響,在天地間飄忽流轉,挑破的曲音驀地發出「叮」的一聲,極不和諧地散落在夜色裡。
我已向前行了很遠,卻依然回首,清清楚楚地說道:「此曲,有誤。」
隔著遙遠如一世的距離,李恪回頭定定地望著我,一寸寸地將我看盡。
只需一眼,永不褪色。老了的、傷了的、怨了的何止是韶華?
我很快便轉過身去,在蕭瑟的夜色中遠去。
夜風婆娑地漫過,心中湧起縷縷的苦澀。我閉上眼睛,掩住了眸中的霧氣和痛楚。我沒有回頭,我不敢回頭。因為我知道,他的一誤,只是為了博我最後的一顧。
最後一顧後,恐怕便是滄海桑田,咫尺天涯了。
我茫然地前行,穿過花叢,越過前庭,推開門扉,不料有風捲來,吹得我衣裙翻飛。我輕抬衣袖遮住頭臉,腳下虛浮,猛地跌入一個懷抱中。
瞬間,淡淡的龍涎香沁了我滿鼻,熟悉的男音在我耳邊響起:「媚娘,你怎麼才回來?」
他的聲音溫柔似水,他的懷抱寬廣如海……
我卻沒由來地感到恐慌,隨即推開他跪在地上請罪:「臣妾不知陛下駕到,罪該萬死……」
屋中寂靜無聲,宮女內侍們盡被遣了出去。青銅鎏金香爐默默地吐著水麟香,香氣飄渺。一旁梨花案上放著我最珍愛的琴——當年李恪贈於我的琴,而今,一根斷弦無力地垂著。
我跪在地上,只覺得四肢冰涼,心在不停顫抖。茫然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感到身子一輕,已被李治扶了起來。
「你去了哪裡?為何回來得這樣遲?」恍惚中,我已被李治拉著到了榻邊,他依著我坐下,伸手相撫。他的十指修長細緻,比李恪又多了幾分柔軟。
他的撫觸溫柔異常,我卻覺得似被烈火所灼,不由得抖顫了一下。我知道絕不能據實回答,趕忙垂下頭,低聲說道:「臣妾方才路過花園,見園中花兒開得十分絢爛,所以……」
李治的眸光略暗,短暫的沉默後,他微笑道:「既然你覺得園中的花兒好看,那朕,」他頓了下才又說道,「我明日便叫人將那花都摘下放到你房中。」
「陛下……」我才想開口拒絕,李治握著我雙肩手猛地收緊,掐得我有些疼痛,他正色說道,「媚娘,我說過多少次了,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喚我『阿治』!」
「啊?」我微愣,李治雖曾如此對我說過,但卻是首次如此執著地要求我,心慌意亂之下,我吞吐地叫了聲,「阿,阿治。」
李治神色一緩,而後他的手鬆開了。
我只覺得眼前一暗,已被他放在了榻上,還未明白過來,他便已傾身壓了下來,細細的吻密密地落在我的臉上、脖頸上。
他的吻雖然有些急迫,卻仍是溫柔的,而我渾身僵硬,心亂如麻。
昏暗中,聽見李治我耳邊呢喃著說道:「媚娘,媚娘,我只想要你是我的妻子,而不是妃嬪……」
枕榻間染滿了龍涎的香氣,輾轉間,他吻得愈來愈急,幾乎是在啃咬了,他的雙手更是急不可耐地拉扯著我的衣裙,像是在渴望著什麼,更像是在確定著什麼。
他的野蠻令我心驚,他的粗暴更是弄疼了我,我開始掙扎,推拒甚至是錘打著他:「阿,阿治,阿治!不,不要!」
「媚娘……」李治猛地停住了動作,他的臉就在我的上方,帳外的燭火落了他一臉的斑駁。他的眼眸裡閃過千般顏色,迷茫、失落、恐懼、更多的卻是哀傷。他急促的呼吸拂過我額際的亂髮,他雜亂的心跳聲撞擊著我,一下又一下,是如此的清晰。
我心中慌亂不堪,他,他覺察到了什麼?
眉目清秀,英偉倜儻,李治年輕無憂的臉上卻帶著愁。但是,這張朝氣蓬勃的容顏,卻與我記憶中另一張相似的面容重疊。心痛得難以抑制,逼得我淚水幾要湧了出來。
天意弄人,只能說天意弄人。我盼的人是他,可他又不是他……我咬緊唇,仰起頭,眸中氤氳著潮氣:「阿治,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你是我的女人,你的人是我的,你的心也是我的!」李治再次伏下頭,堵住了我所有的話語,他吻得狂亂,問得急促,像是命令,又像是懇求。
他是我堂而皇之的丈夫,我此生唯一的男人。而記憶中的那個他,卻是我此生無法觸碰的人……我心中一酸,終於遲疑地抬手圈住他的背,緊緊擁抱著他,撫慰與被撫慰。
他的恐懼似乎是被安撫了,他愛憐地輕吻過我的唇、臉、眉、眼、眼睫、鼻……
我只覺自己如飄浮在雲端,卻又像是墜入了無邊無際的深淵,李治在我耳邊喃喃地訴說著令人臉紅心跳的情話,俊美的臉龐上淨是滿足的笑意。
愛戀夾雜著情慾,如同狂潮洪水般再也壓抑不住,繾倦、難捨、狂亂而放肆地宣洩奔放著。
帳外燭火未熄,明暗難辯地跳動著,掩住了帳內所有的迤邐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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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依然如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改變。夏末,瑟瑟風起,一股腦灌進房中,先前的暑熱之氣頓時沒了蹤影,偶爾涼風襲上肌膚還是會泛起陣陣寒意。
「撤下去,我不想吃了。」這幾日的膳食不知為何我吃著都有些油膩,只覺腹中不適,便叫夏蓮沏了花茶,喝了幾口,這才稍稍緩解了。
「媚娘。」這時李治見過群臣,將政事處理完畢,便過來尋我。
「陛下,今日來得好早。」我差夏蓮換了盅茶上來,自己親自捧給李治。
李治接過輕抿一口,笑道:「近來開科取士,忙得朕連過來看你的空閒都沒有。」
「政事要緊,臣妾只是擔心陛下的身體。」我微微一笑,「放手招賢,允許自舉為官、試官,並設立員外官,這確實是為天下的讀書人辦了一件好事,他們寒窗苦讀,也有了盼頭。」
「朕也是聽了你當日之言,才有今日之舉。」李治摸著我的臉頰,仍笑著說道。
「陛下說笑了,這是陛下英明,與臣妾無關。想先帝便曾說過,任人以賢、任人以能、任人以需、唯我所用,方為明君。」我扶著李治坐下,「魯國的大夫柳下惠,世人皆知他見色不動心,稱之大賢。但,其實他最大之私德是俠義,他是一個濟困扶危的人。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孔子在此是在罵臧文仲,這個養玳瑁的魯國大夫,說他是個不稱職的人,在高官大位上,不知提拔青年,也不知提拔賢人,明知道柳下惠是個賢人,而沒有起用他。」
「如此說來,媚娘是怕朕被天下人唾罵,而勸戒朕廣開科舉,廣收賢明瞭?」李治雙眸略微一瞇,便將我拉進懷中。
「陛下!你明知臣妾並無此意!」我故作嗔怒地白了李治一眼,又補充說道,「但是文人,難免都有傲氣。尤其是那些飽學之士,大都有幾分迂腐之氣,正所謂良禽擇木,越是將相之資,越難以輕易出仕。劉備三顧茅廬,才求得孔明。陛下若真想為國選拔良才,需多費些功夫才是。」
「古來只有帝王選相,到你嘴裡卻是將相選王了。」李治聞言嗤笑,從我發上撥下支簪子,「如此一來,朕這皇帝豈不是做得太無趣了?」
我撫額輕笑:「自古帝王必要有容人之大度,先帝曾說,『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先帝與魏征君臣之間,也就成為了一段佳話。」
「朕放在你這批去的奏本,都是語言得體,處置得宜,外間臣工,毫無異言,反倒是比朕親自批得還好。」李治口中說著,手上卻也不停,他又取下一支玉簪,瞬時,我方才梳好的髮髻便全散開了,他捻起我的縷長髮逗弄似地說道,「你呀,若是男人,怕也是個帝王之才了。」
我心中一動,連忙搖頭:「我才不想做帝王呢!」
李治雙手緩緩滑下,順勢拉下了我的衣袍,嘴上仍在問道:「這又是為何?」
「若為帝王,子孫反目,兄弟成仇,理智遠在情感之上,他們太高了,高處不勝寒,獨霸高處,心中卻只有失落,所以注定為孤家寡人。」我抬眼,淡淡地掃過他的臉,見他一臉愕然,隨即擠出一絲笑意,轉口說道,「一笑定江山,看似輕鬆,運籌帷幄,其實很難,帝王之位有著說不出的悲涼艱辛。而我只是個小女人,我只希望自己的夫君愛我、憐我、護我,如此便夠了,再無所求。」
李治撫著我的發,靜靜地聆聽著,我卻不再說下去,只低垂著頭說道:「陛下莫怪,臣妾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