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在這個寺中,時間彷彿靜止了,出家彷彿是一種放手抑或沉溺的儀式,放棄自己,放棄時間,放棄回憶,放棄思想,放棄未來。
我自然清楚王美人心中的不甘,誰也不原意在這裡漫無邊際地等著最後時日的到來,但,又能如何呢?
我的心思飛馳起來,想起了李治溫暖的笑臉,如此遙遠,如此美好。
院中高大的冷杉與梅花的陰影透窗而來,相依相纏。
而我呢?一個孤獨的靈魂找不到相依為命的那根稻草,不知何時何地才會有個人,為我遞來一條救贖的草繩,助我逃出這一個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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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又開始下雪了,刺骨的寒風夾著飛雪撲面而來,我怔怔地站在簷下,心思空白。院中的梅花凌霜含笑,它為自己想要的美麗,不顧一切地開放,素極之艷麗,美得沒心沒肺。
在這潮濕陰冷的深夜裡,王美人痛苦的呻吟聲在狹小的空間不絕地響著。我知道她疼,且疼得抓心撓肺,但是我什麼也不能做。因為住持下令,不許為她找大夫,單憑那些藥膏根本無法緩解她的痛楚。而那個與她有私情的王孫公子聽說她被責罰,便不知去向,躲得沒影。世間的男人啊,薄情寡意的何其之多!
「媚娘,讓我死了吧……」王美人張著蒼白乾裂的唇喚我,她朝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臂,「我在想,早日死了吧,興許死了,就會好過些……我還怕什麼,從前既怕死去,又怕活著,怕活著活著哪一天死了,因為老惦著哪一天會死而害怕,還怕可能會來不及愛……怕永遠都忘不了那個人……」
在這裡,我們還能有什麼呢,只是求生而已。我已不天真了,人世間的親疏冷熱對我構不成影響,但或許是同命相憐,我在王美人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這一刻,我心痛得險些難以抑制。
「媚娘,你一定要出去,要出去……」王美人氣若游絲地說著,「你一定要從這活死人墓裡出去……」
淒冷的夜風由窗外送入,我無法自抑地閉上眼睛,掩住了眸中的霧氣和痛楚。我仍是無語,只是坐在榻前,避開她的傷口,將她小心地抱在懷裡,緊緊地,緊緊地,一夜都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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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嬌嫩輕薄的冷,緊緊地裹在身上,濕膩、陰寒、粘稠、刺痛,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我蹲在溪邊,臃腫的尼姑袍包在身上,累贅、沉重,拉拉扯扯,不清不爽。這幾日猝不及防的倒春寒,是冬天陰魂不散,氣絕之前拼盡全力殺了個回馬槍。我的雙手幾乎要在溪水裡泡爛了,青紫著一張臉,倒映在水面上,猶如鬼魅。
「鏡空,宮裡有人來找你。」有個尼姑遠遠地喚著我。
宮裡來人了?
我心中一喜,莫不是李治遣人來接我回宮了?
我丟下那堆似永遠也洗不完衣服,轉身向寺裡奔去。
一個年輕的內侍站在前院等著我,他望見我,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後禮貌地頷首。
「如何?是陛下派你來接我的麼?」一路飛快的奔馳,令我氣喘心跳,有些語無倫次,「陛下,陛下他在哪裡呢?」
「是王內侍監命我來的。」年輕的內侍一臉錯愕,顯然是被我發狂的言語驚住了,他將一支黑牡丹髮簪遞給我,「王內侍監讓我將這個交於你。」
「這……」我微愣,遲疑,而後不能置信。茫然無措中,我輕輕問道,「陛下看到了麼?他說什麼了?」
「王內侍監說,陛下看見了,但是卻完全記不起來,不認識這是何物。」年輕的內侍憐憫地看著我,「王內侍監希望姑娘你好知為之,不要再做無謂的舉動了。」說罷,他也不等我回答,轉身逕自去了。
無謂的舉動?
不過瞬時之事,我卻覺得彷彿已歷三世。多少個夜晚,我無聲地祈求著,可此刻,李治的無情卻清清楚楚地令我知道,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僅存的那點安穩與歡喜,都隨著他,結束了……我的五臟六腑像是忽然扭到了一起,疼得難受,噁心得令我想吐。
我低頭看去,雙手全是被凍裂的傷口,像一張張微開的嘴,每一張似都在嘲笑我的愚昧與無知。這些傷口,如今存在的唯一的意義便是令我再也不相信所謂情愛,且牢記住帝王的無情,以及命運的曲折與不公。
我麻木地移動著雙腳,向後院走去。
「你是何人?」遠遠地,我便瞥見一個身著灰布袍的男子走進院來,便立即開口發問。
「我是大夫,是住持讓我來的。」那男子答道,「她說後院有個小師傅病了……」
住持終於決定要救王美人一命了麼?我頓時精神一振,快步向房內走去:「大夫,請隨我來。」
屋中一片漆黑,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彷彿是一種腐爛變質的味道。
我忽然週身發寒,靜靜地走到榻前,低頭看著緊閉雙眼的王美人。她微微蹙著眉,面色蒼白,顯得格外羸弱,她似乎只是睡著了,但我知道,她那雙曾經勾魂攝魄的美眸再也不會睜開了。
春已經來了,可為何仍是如此的冷?
王美人穿著一身單薄的灰袍,蓋著棉絮破爛的被子,躺在乾枯的稻草上,永遠也不會醒來。我知道,每年開春這寺中就會許多女人死去。那麼,還要挨多少個冬天,才會輪到我呢?
失去與得到,是如此徹底。
還怕什麼呢?還怕失去,怕生離死別。
王美人臨死之前,曾對我說道:「媚娘,你一定要出去,要出去……你一定要從這活死人墓裡出去……」
出去?對,我要出去。
在感業寺住一世,我絕不甘心。無論如何,我要出去,我沒有絲毫宗教信仰,我也不可能清靜無為,我不原意在這裡漫無邊際的等著最後時日的到來。
我伏下身,為王美人攏了攏發,整了整她的衣袍,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答應你,一定會出去,為我,也為你……」
我仰首,抬眼向窗外望去,眼前愁雲慘霧,像是結了一層蛛網,光影浮泛看不真切。
牆角邊,那些正在凋零的花,竟有雍容之態。牆頭上,一根擰得長長的老籐,寧彎不折,厚矗而生機,慢慢地纏繞著生長,綿密的纏繞著對世俗生活的愛戀與興奮。
多少春?多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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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樹叢後,看一個又一個老尼姑提著棍子在草叢、樹叢中亂刺亂戳著,口中不時發出「出來,出來」的吆喝之聲。
這是我精心策劃的一場逃跑,我籌劃了數日,只為等這一刻。我確是不願老死寺中,我要逃出去。所以我才趁今日下山來購買衣料之機,躲進叢中。
那群尼姑搜尋了半日也不見我的人影,大概是覺得累了、泛了,便收拾了東西,轉身回寺中去了。
我仍不放心,又在叢中躲了好一會,才悄悄走了出來。
我謹慎地朝山下跑去,小道一轉,只見前方雲煙瀰漫,四周十分模糊,山風迂迴縈繞,如絮如霧。清新的草木氣息混合著濕漉的霧氣,沁人心脾。
久違了,自由的氣息。
忽然,有風猝然而至。樹梢上彷彿承接了千重流泉,簌簌迴響,天際一片陰霾之象。
前方傳來一陣奇怪的叫聲,那聲音異常淒涼,聽了令人若有所失。
前方出現綠瑩瑩的亮點,陰森的寒意,如同寒冰般裹住我的身體裡,僵硬得無法動彈。
那是狼。一頭銀色的野狼!
它盯著我,卻沒有任何行動,那如鬼火的眼中散發出詭異奇冷的毒,令我連呼叫的聲音都哽在喉嚨口。它仰首長嘯幾聲,綠色發亮的眸子中射出戲謔,它似乎是看著到口的獵物,而起了玩心。
跑!
我開始沒命的跑,頭也不回的跑!
那狼一聲嚎叫,高高躍起,從後撲到我的身上,尖利冰冷的牙齒咬住我的背。
滾熱而腥烈的味道,那是我的血,我不顧一切地掙扎,在地上滾爬著,鋒利的枝條劃破的我的手、腳、四肢,我卻毫無所覺。
終於,我爬進了一堆荊棘叢中,那狼的四肢被荊棘纏住了,它聲嘶力竭地嚎叫著,在靜謐的山間來回嘶喊。
我知道自己暫時是安全的,但是那狼一旦掙脫了束縛,死的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