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本官不諳棋,收了也是浪費。」黃大人很堅持。「放在書房角落都蒙塵了,江大人就莫要推辭了吧。」
「是呀,江大人,您就收了吧。」另一頭的林大人幫腔道:「不過……有了棋子,沒好的棋盤怎麼成。本官那兒正巧有張雲紋棋盤,湊成一組送來給江大人吧。」
「呵呵呵呵……」江蘭舟不置可否笑著。來到偏到不能再偏的偏鄉了,官還是官,官場依然是官場。
「啊呀,那本官可沒什麼能給江大人的哪。」聽著另兩人的話,這回換李大人很煩惱地嘖了聲。「不如本官就當江大人的棋友吧,山城離福平最近,本官也可月月來此與江大人切磋切磋。」
「李大人真是的……」黃大人笑容裡有些惱意,沒想到自己的棋子成了李大人的墊腳石。
「江大人屆時一定會邀我等一同前來的,是吧?光兩人下棋多悶哪!」林大人順勢接道:「今日江大人、魏師爺開啟我等對棋的興趣了,可一定得教教黃大人與本官,否則長日漫漫真不知作何排遣了。」
「可不是。」眼見話題被林大人圓了回來,黃大人趕緊又道:「其實李大人也無需勉強的,誰不知李大人您風流多情,閒來便上府城春滿樓,這一來一回,可得花上三日有餘呢……話說回來,上月您悄悄邀了江大人與吳大人,不就是安排了紅牌舞伎過府?」
「是哪,李大人真不夠意思,」與黃大人交換了眼神,林大人繼續與他一搭一唱。「也不邀黃大人與本官同來一睹其風采,是存心排擠我等嘛……」
幾次聚首,隱約感覺黃、林兩位大人連成一氣排擠李大人,好在今日吳大人身體不適,未能一聚,否則情勢成了二對二,要是當場鬧開了要他
選邊站,那他就頭大了。江蘭舟繼續裝傻。「呵呵呵呵……」
眼見矛頭全往自己身上指來,李大人摸摸鼻子,轉道:「其實……春滿樓自然是好,可幾位大人可曾聽聞,原來這福平縣碧落閣的姑娘也是個個如花似玉,比起府城那些個給人捧慣了的紅牌,絕對是聽話溫順許多。」
語落,黃、林兩人交換了眼神,不說話。
文人、官僚上青樓聽琴、吟詩、議事,是自古以來便有的事;江蘭舟沒想到的是,言語間衝突不斷的幾人,提及了溫柔鄉,嘴皮也就軟了。
李大人見眾人沉默,心下冷笑,道:「江大人可否為我等安排安排?」
「自是可以。」他也沒理由在這節骨眼上拂了李大人的台階,表明自己偏向了黃、林兩位大人的黨派。轉頭,江蘭舟招來一旁的賈立,道:
「你到碧落閣見日陽姑娘,請她張羅晚宴,甘鴇母那兒我回頭再打聲招
便成。」
賈立聽著大人的話,暫時沒有回應。
在京裡時,大人只在府中設宴,推不掉帖子去了青樓,也從不留夜。
來到福平後,每月總有幾日在日陽姑娘那兒流連忘返,他與鷹語只當大人悶得發慌所以找個心細的姑娘談天說話,男人最失意寂寞時,身邊有個女人安撫著總是好的;可如今,如此張揚地帶上幾位大人到碧落閣尋歡作樂,是轉了心性?
江蘭舟對上了賈立遲疑的眼,令道:「即刻去辦。」
「是。」賈立抱拳領了命,退出庭園。
手邊新添的水燒開,江蘭舟又為幾位大人加了茶。
「話說回來……」繞了大半圈,黃大人終是忍不住說到了重點:「前些日子那個殺人案子,江大人真是審得好呀!」
「讓幾位大人見笑了。」語氣謙遜中帶點無奈,江蘭舟應道:「延宕多時,幸而能破。」
「江大人謙虛了。」林大人搖搖手,說道:「一個人自京城來此經商,遇上所愛,最終卻死在愛人之弟的手裡,想來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江大人明察秋毫,又怎能還死者一個公道?州牧大人對江大人是讚賞有加,還要我等向您多多學習、多多討教哪。」
「是呀、是呀。」黃大人連忙點頭如搗蒜,搶在李大人開口之前補充道:「江大人曾在京中任官,見識、人脈都廣……最重要的是,本官聽州牧大人說,大理寺的寺台陳大人很是關心此案,欲請您上京一趟,當面問問一個稚童如何能下此毒手,您又是如何抽絲剝繭,好作為往後同僚辦案的參考——」
「是呀!畢竟那實在太可怕了,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呀……」李大人見縫插針道,搖頭歎氣再歎氣。「真是太駭人聽聞了哪!」
黃大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倘若當初江大人上本官那兒傳仵作,也不會傳了一月仍傳喚不來,為破此案還不惜跋山涉水到日江,自個兒掏腰包聘仵作為己用,此案便能更早了結。」
「可不是?」林大人也跟著哼了聲。「那麼此刻江大人已在京中與昔日上司的寺台陳大人飲茶賞花了哪。」
「咳咳……」反駁不了,李大人臉紅了紅,半晌,道:「總之……若是江大人上京那時,若是這個……那個……寺台大人問起,可得請江大人為本官……呃,本官是說為我等美言幾句呀。」
三年從來無所交集的數人,這轉眼間的轉變,全是為了京商被殺的案子送呈了州牧,又轉送大理寺協助運屍回京交還家屬的事宜,才會弄得眾所周知;換句話說,若今日死的是個本地人,無需勞師動眾運屍回京,沒有層層知會,此刻大約還是悠閒院中下棋。
趨炎附勢是人之常情,江蘭舟自是明白幾位大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回道:「江某已修書一封,上呈陳大人。當中詳述辦案過程,陳大人讀過之後,會當允許我不必上京了。」
語落,三人呆滯地望著他。
「當中詳述辦案過程,自也不會漏了平日幾位大人對江某的照應。」
江蘭舟補充著。所謂的辦案過程便是將開堂審案所錄下的案帳、屍帳重抄一份,加上陳大人問及是否見過臨縣同僚,他便照實回說見過了;至於是案發前抑或是案發後見過,就無需詳述。陳大人身居廟堂,位高權重,成日在朝中想著如何扳倒擋在身前之人,是何等的老狐狸,眼下這等的班門弄斧,還是別提了吧,省得弄巧成拙,給眾人招禍。
「原來是這樣……」
「不上京了,是有點可惜……」
「是哪,但……將來總有機會的……」
三人未免有些失落,可聽聞江大人已在信中提及自己,已是夠好的了。京中大官,每日要見多少人,每年又有多少新人爭相投入門下效命,若沒信任之人提及,轉眼便忘。
近來聽聞江大人從前得寺台陳大人重用,是為人陷害才遭貶;陳大人暗中相助,先將其安於福平縣令一職,待找到適當時機,自然是會將之調回京中的。如此想來,與江大人打好關係只有好處。
若是早點收到這重要消息,他們也不會遲了三年才與江大人交好。要怪就怪當年江大人上任時他們打聽到的消息有誤;那時的版本,分明是江大人犯了過錯被眨,又得罪上頭,永世別想翻身,旁人最好也避遠些,否則難保不遭池魚之殃。
唉……將幾位大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江蘭舟暗自搖了搖頭。
若要跟風,就得要先學看風向;可風呀,哪裡是人抓得住、摸得透的?哪日上頭的人轉了念頭,便是風雲變色,教人措手不及。
不如閒下心吧。
在福平縣平靜了三年,遠離京中是非,是不差的,如今見到眼前幾位大人老來還懷抱陞官夢,也是頗有趣;京裡,多少人爭了一世,到頭來才發覺一場空,卻已深陷泥沼難以抽身,偏偏在外頭看著的人是霧裡看花,硬是要往這渾水裡跳……
反正,三位大人的這般野心、這等手段傷不了人;再者京中已無他落腳之處,若要在福平待著,沒必要再為自己樹敵。這是為何他答應了李大人的要求,於碧落閣設宴款待;這段日子受了幾位大人的招待與好處,禮尚往來,免去人情積欠方是長久之計。
為官的,最上手的技能之一便是話題的轉換。沉默只持續了短短片刻,三人便又聊起了一日來嘗過的幾款茶,箇中滋味是多麼多麼苦澀、又或甘甜、又或清新……
江蘭舟靜靜聽著,但笑不語。
又過一陣,鷹語與賈立一同歸來,眾人見天色不早,便要動身前往碧落閣。
命了鷹語領在前,招呼幾位大人出了庭圜,江蘭舟壓後走在迴廊。
前方還能聽見李大人訴說當年勇,另兩位大人冷聲諷刺,轉頭,瞥見的是一幅寧靜畫面。
迴廊尾處的屋簷下,少年趴在雕花窗前,手中一根長長的草,輕輕穿過窗,在外頭的水盆中畫圓。
草尖劃過水無痕,但少年仍一圈一圈又一圈。
瞅著那自殺人案子結束後便空白至今的眼神、臉容,江蘭舟整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柔和了,薄唇彎出弧度。
相安無事,天下太平;同時,也無聊透頂呀……
望了許久,他垂下眼,再抬起時,喚來了一旁的小僕端來筆硯,寫下幾字,交代了幾句話。那時,鷹語久等不到人,回頭來尋,小僕已然退去。
鷹語睨著小僕背影,江蘭舟笑著解釋道:「見知行閒得慌,允他至我書房翻翻書。」
魏鷹語也笑。「大人那些棋譜只怕陶仵作見了更無趣吧。」
「怎麼這麼說嘛,裡頭還有別的書呀。」
「大人說的是那些比棋譜更無趣的陳年案帳?陶仵作連前幾個月的案子都不感興趣了,更何況是那些舊案……幾位大人已等得不耐煩,賈護衛領路先行,我等也快快跟上吧。」
「……好好好,真沒見過哪個師爺這麼對縣令說話的……」
水面的圓,很飽滿。
可這圓,無論畫得再快,怎麼就是畫不全呢?
陶知行手裡一根草,穿出石花窗,輕點窗台上淺盆裡積滿的雨水,每畫一圈,就自問一回。
來到福平四個月了。最初的兩日進出惠堂,為了案子的事忙碌,接著……接著就閒下了。
離開日江時大哥交代得匆促,只說從前在京裡的故友需要幫助,他分不了身,所以讓她跟著來到福平縣衙待著兩年,還說讓她以男裝身份見人,較能方便行事;三哥則說大哥早已看穿她的不安分、不認分,這兩年就讓她出去闖闖,切記莫要給大哥添亂。
兩位兄長的話陶知行謹記在心。縣衙不比自家,房裡她不敢堆放自製的藥粉草藥、檢驗書籍、各式器具;院裡更沒有小木屋任她擺弄肉塊、骨頭、臟器……能離開香到鼻子發癢的香行,她很知足的,真的。
大哥放她出日江,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可再奢求更多。
她觀察過,這府裡的人不多,個個都頗閒,院中時常日上三竿才見得到人影,或下下棋,或說說話,過午似乎還有午睡習慣,睡醒了又是下下棋、喝喝茶,看完日落便各自回房歇下。
原以為是這福平民情,入境理當隨俗,她也跟著躺到近午才下床,繞著庭園散步,偶爾被叫去觀棋飲茶,一日過一日,直到有日出門寄平安信給大哥,方知原來福平無異於其它地方,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閒的,只有縣衙。
這……合該是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