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元聽完娘親的分析,輕笑出聲。
「小雲雖然是趙思隱的妹妹,但她這輩子卻是打定主意不認的,所以從來沒有考慮過去與趙思隱接觸。她會來京城考狀元,兒子也要負一定責任的;這幾年來,為了逼她上進,在信裡可吵了不少架。」
「就算你把責任全攬在身上,也別想要我對她多一分好感。」
「不,我只是在說事實。小雲做一件事時,總會考慮可以從中達成多少目的。為了應付我而來京應考,我覺得很榮幸……好好,別打,我接著說正經的!」賀元笑著躲開娘親拍來的手掌。「這麼說吧。如果她以一個鄉野青年身份進京找任何一個官員呈上趙家庶子的通敵證據,若是沒有被當成胡言亂語地打出去,就是索性當成可疑的同黨抓了下獄,可能病死在獄中都沒人理會。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摻和進通敵叛國這樣的大事件裡,死了也是白死。所以,小雲才決定取得一定的身份地位。雖然她最期待擔當的官職是永定縣的縣令,可為了解決趙思隱的危機,她必然得在御前有出色的發揮,取得更重要的位置,才能有所作為。」
「她居然妄想參政?!如此膽大包天,她有沒有腦子啊!」
「小歸村人的腦子裡全長滿了膽。」這是賀元的心得體會。
永嘉公主連連深呼吸了幾次,才開口道:
「好吧,阿元,你贏了。我現在對白雲這個人充滿了興趣,捨不得冷眼看著她被砍頭了。」在桌几上支起一肘撐住自己憔悴許多的臉頰,懶懶道:「她現在在哪兒?叫過來吧。你其實今日就打算著帶她來見我是吧?」
「她今日在皇家鞠場陪太上皇踢球,我讓她比賽完後,就隨著春明過來陪您一道用晚膳。」抬頭看著外頭昏黃的天色正轉為灰暗,約莫是酉正了。道:「此刻應該到了。」
幾乎用了大半個時辰的忙碌鋪陳,不就全是為了這個時候嗎?
醜媳婦要見婆婆啦!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瓊林賜宴,簪花掛紅,敕賜遊街三日。這是專屬於新科進士的好日子,是他們一生之中最光榮得意的時刻;多年的寒窗苦讀,只為金榜題名天下知的這一刻,怎不教所有進士們紅光滿面、笑如春風,即便有人想要裝得淡定些,卻也是怎麼也無法壓下不斷往上勾翹起的唇角。街道兩旁喜笑歡呼的人潮,以及不時丟過來的鮮花香包等物,讓這科的進士們的虛榮心充分得到滿足。
天盛三年的進士們有個共同的特色,就是特別年輕。浩浩蕩蕩的一群新科進士,全是烏髮黑亮,精神暢旺,青春勃發,竟是不見一個白頭翁。整個陣容因此看起來特別有活力,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彷彿正昭示著年輕的天盛朝正要揚帆待興,大展鴻圖。
此科進士最大的看點是皇帝欽點了一名才十七歲的少年為狀元。
金榜一張貼出來,這個消息立即轟動京城。所有人都議論紛紛,猜測著天盛帝的用意,談論著未來朝廷的風向,談論著讓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擔當狀元是否恰當等等。但無論如何,一個十七歲的狀元,的的確確是產生了,並永遠地載入大雍史冊。
據說為了證明此次科考的公正性,並不因為想起用年輕人而一律只錄取
三十五歲以下士子為進士,而無視才學。三日遊街完畢,進士們進宮謝恩,於選德殿陛見時,皇帝當眾考較了位列一甲三人的才學,共出了時務策五道,分別是:政要、求賢、維新、敦本、制夷。要他們當場選題作答,不拘是五策皆答,或者只選一二精論。總之,考的就是學識口才與思捷機敏,這可不僅僅是有才學就行了。
能位列一甲的進士,才學與談吐自然是頂尖的,只是懾於皇帝威嚴,任誰在此巨大壓力下都得失常;所以誰也不敢托大,榜眼與探花各選了兩個題目,皇帝賜與筆墨,允許他們用半個時辰擬稿,之後再答題。皇帝接著又道:
「白狀元乃今科進士裡年紀最幼、卻獲得最優異名次之人。為了向天下人證明朕欽點的狀元並非浪得虛名,也無須給你半個時辰了,你直接答題即可。」說罷,指著沒有人選的「制夷」題目,隨意道:「剩這個題目了,你現在就作答吧。」
此話一出,整個選德殿裡的人都為之錯愕,一時顧不得儀態,皆低聲交頭接耳起來;幾個禮部官員甚至想要起身為狀元說項,但還沒有動作,便被天盛帝掃來的目光制止,當下不敢動作,只能在心中暗自為白雲著急。
「臣遵旨。」沒有臉色大變,沒有汗如雨下,沒有驚慌失措……當然,也沒有一般少年得志之人會有的不知天高地厚。
新科狀元白雲,在皇帝的允許下,抬頭直視聖顏,看著皇帝答題。在這樣巨大壓力下,她仍然一臉平靜,沒有被皇帝的威壓給震懾到結巴昏厥、思緒混亂。
就見她只是略一沉吟,也沒多耽擱,便開口說了起來。
口條流暢,語調舒緩,用典精妙,論證嚴謹,將大雍帝國四方邊患都說了個遍——起源與興衰、進犯中原的週期、外族各部族之間的恩怨與勢力消長等等;更說了如何利用這些來攪亂他們,讓外族自行崩潰……用了一刻鐘的時間,答完這個題目。時間不長不短,論點精要獨特,重要的是充滿了可行性,令人耳目一新。
直到她答完了,整個選德殿的人都感覺意猶未盡,還想聽更多,忍不住交頭接耳地討論著白雲對制夷所提出的方案之可行性。要不是皇帝還在上頭坐鎮著,禮部尚書都想跑上前拉著白雲好好長談三天三夜了。
顯然,皇帝也是這樣認為的。
就見天盛帝原本嚴肅非常的面孔柔和了些許,原本平靜得有些冷冽的目光,像點燃了兩把火炬似的,變得無比熱烈,怎麼也掩不住,當場就著制夷這個話題,君臣奏對起來。一問一答,皆無浮誇虛言,務實且充滿開創性。
這白雲何止一點不像個十七歲的孩子,她更像是個經年研究外族的謀士,既瞭解外族,又能從中找出無數個對付他們的方法;而那些方法似乎還相當可行。
天盛帝龍心大悅,一時失態,竟全然不顧一旁榜眼探花還等著他考較,就當人家不存在……不,簡直是當滿殿的官員與進士們不存在。
身後正振筆疾書、記著他言行舉止的起居舍人與起居郎,也無法教天盛帝壓抑住欣喜若狂的心情。他拉著白雲,就北蠻這個目前的心腹大患做深入的討論;這一討論下來,簡直欲罷不能。天盛帝心中滿是撿到寶的喜悅,早就將白雲是女性這件事給忘到九霄雲外,更忘了早先接見這些進士時,打定主意要為難白雲,讓她在所有進士面前出醜的事。
因為賀元請求不能砍她的頭,那麼,也就只能讓她名聲受損,來讓天盛帝胸口憋著的那口氣好過些許。再說,讓她才名有瑕也是為她好,這樣日後隨便將她打發到哪個荒涼的地段去當官,一輩子就戳在那裡待到致仕別回京來,也就不用擔心身份被揭發了不是?
為了不在歷史上留下一筆荒唐的記錄,讓自己一生英名盡毀,天盛帝不得不成為賀元的同黨,一同隱瞞起白雲的真實性別。但終究是意難平,才會有今天這一出。
誰會料到,那樣不愉快的開頭,會有這樣欣喜若狂的結果?
天盛帝熱切地看著白雲,如獲至寶,歡喜異常。直到此時,他心中才真正湧起「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的感受。
對天盛帝而言,白雲本來只是賀元的附庸,就算當了狀元,她的生死,仍然不值一提。讓她活著,只不過是因為賀元想她活著,於是向來寬縱著表弟的天盛帝,思考權衡了幾日之後,同意讓她活著——當然,太上皇的力保也是天盛帝必須慎重以待的原因。在太上皇眼中,白雲根本是他球場上的最佳搭檔,有她在,他踢起球來,簡直有如神助,看誰還敢說他踢得一腳臭球!所以,萬萬不許白雲為了一點點「小事」就被押去砍頭或流放。太上皇還等著她踢球呢。
所以,白雲可以活著,但她得當一輩子的男人,以維護天盛帝的名聲。
但現在,白雲已經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了,她就是她,無須庸從於任何人。她以令人驚黯的才能證明了自己,重要的是那才能正是天盛帝未來三十年的帝國事業所迫切需要的。他就是需要這樣的能吏,所以,白雲必須當男人,當了男人才能當官,當官才能為他所用,而他再創盛世的偉願,將不會再是空談。
至於賀元曾經說過的——白雲是他未來媳婦兒——這種事,天盛帝表示他管不著,家務小事就讓賀元自己去處理吧。至於怎麼處理他不管,總之不能把白雲是女性的消息洩露出去就行了。
賀元給天盛帝製造了個大麻煩,如今,天盛帝也不客氣地丟了個大麻煩回去。禮尚往來,正該如此,天盛帝感到很滿意,壘在胸口數日的鬱悶,一下子全煙消雲散了,真好。
於是,選德殿上的一場暢快淋漓的君臣奏對,讓新科狀元白雲聲名鵲起,也讓她在仕途上有了極高的起點,似乎預告了她未來順遂一生的官運。
「……所以說,你算是所願得償了?」悶悶地問著。
「也不算吧。」白雲其實有點苦惱。
「怎麼不算?選德殿君臣奏對,精彩絕倫,名動京城,鋒頭一時無兩。天盛三年的進士們,全成了你的陪襯。」賀元哼了一聲,接著說道:「中書舍人、翰林院修撰、賜內閣中書大學士……後兩個職銜也就罷了,反正歷來一甲出身的進士都這麼封賞。但中書舍人這職位可不得了,天子近臣呢!雖位輕,卻權重。可以想見二十年後,你位極人臣的光明前景。」
「……可我還是想當永定縣的縣令。」白雲歎道。
「如果你真的想當縣令,就不會在御前大出鋒頭。我不信你猜不出原本皇上是想將你遠遠打發,眼不見為淨,說不定你還真能衣錦還鄉當縣令去。可你並沒有顯拙,反而極盡所能地向皇上販售你肚子裡的貨,還真是賣了個好價錢不是?」賀元很不高興,已經不高興好些天了,說話自然陰陽怪氣,哼聲連連。
「哎,既然是為了救人一命才來考狀元,總得好人做到底吧。」白雲也是想了很久,才決定這麼做的。即使她比較想當個小縣令……當然,更想同他把婚事辦了,當夫妻,省得見他一天到晚被別個女人覬覦,自己心頭直冒火。
「你對趙思隱做的已經很足夠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幫他把隱患給捅到御前,讓他糟心的家事變成皇帝必須重視的國事,還利用你擅仿真的本領,不只將通敵證據給截了下來,更利用我的職務之便,在四方館裡將北蠻人私下傳遞給蠻王的秘信給改成了相反的消息,混淆蠻王的判斷……」說到這裡,深深吐出一口長氣。「那時我只認為你是在為趙思隱出一口氣。可我卻沒想到,你這口氣出得還真大——你正在攪動一場戰爭,趁北蠻戰力準備不足、將帥青黃不接時,給他們錯誤的軍情,煽動他們興戰,企圖一舉將他們的雄心壯志打滅。」誰能想到,白雲只用了十天的時間,就在鴻臚寺裡將所有外族的訊息吃透,並制定出一套套制夷方案;更沒有料到,她運氣就這麼好,被天盛帝抽考了「制夷」這個題目,於是發揮得驚彩絕艷,名動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