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那白雲——」語氣微頓,歎聲道:「是名女性。」
砰!天盛帝手一抖,不小心將一隻茶盅打翻落地,碎了。
「第二件事。那白雲——」在天盛帝差點把眼珠子給瞪出來的惡狠狠目光下,賀元又歎了一聲,無比悲憫地看著他的皇帝表哥,說道:「將會是您的表弟媳。」所以,不能把她砍頭的。
嘩啦啦!一桌子杯盤茶盅因為桌巾被無意一扯,全砸落地上。
節哀,順變。
這是賀元看向天盛帝時,目光裡所顯示的意思。
而天盛帝,此刻正努力克制著自己——一來克制著不要揍賀元;二來克制著不要拔腿狂奔到禮部,將那份御筆欽點的一甲名單給追回來。
皇帝,金口玉言,話一說出口便是聖旨,不容反覆更改;皇帝,行為舉止皆為天下表率,做事前必先三思而行,行時必定起手無回。
所以,那白雲,注定成了今科狀元。
所以,繼他的祖父肅帝因為給蹴鞠好手封官而讓百官評為荒唐之後,一心想當武帝的天盛帝,開始深深憂慮起自己百年之後的諡號了——
蒼天啊!太祖啊!他竟然欽點了一名女狀元!
就在皇帝知曉了白雲的身份與來歷之後的一個時辰,永嘉公主也知道了。
永嘉公主顧不得失態,難以置信地瞪著小兒子良久之後,直扯著他驚聲叫道:
「你說什麼?!你說、說、說那個白雲……」由於太震驚了,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無法連貫。
「阿娘,您冷靜些。喝口茶吧。」一手扶著娘親的手臂,另一手體貼地倒來茶水,拿到娘親唇邊。
「我哪來的心情喝茶!我現在腦子一團亂,生怕聽誤了!所以你給我好好地、簡略地條列出剛才你說的!」下意識地啜了一口茶之後,一把推開茶盅,楸著兒子的衣領命令道。
「好的。剛才雖然說了很多,但僅有三個重點。第一,我回來時特地去了趟一禮部,知道皇上御筆欽點的今科狀元,就是白雲。第二,白雲是個女孩兒。第三,白雲即將會成為您的二媳婦——以上,您瞭解這三點即可。」
「你把這些……都告訴皇上了?」永嘉公主的聲音飄得像在夢遊,整個人在驚跳之後,處於恍神狀態。
「是的。我瞧皇上很是苦惱呢。」賀元一臉嚴肅擔憂狀。
裝什麼憂國憂民!永嘉公主氣得拍打他手背一下。罵道:
「現在皇上正被你的話給說蒙了,又攤上欽點的狀元竟是個女孩兒,一腦門焦頭爛額,沒空整治你。等他回過神,有你好受的!」
「我也沒想避過皇上的整治。」想保住白雲的項上人頭,當然要付出代價。
永嘉公主見小兒子這樣坦然生受一切的表情,突然對那個女扮男裝不像樣的白雲起了怒火。她這個自小捧在掌心長大的兒子身份高貴、天資過人、文武雙全、努力勤奮,自當一生都過得順順遂遂,不該吃上半點苦,遭受任何罪;可現在,為了一個不男不女的女人,兒子主動去吃苦受罪,這叫她這個當娘的,心氣怎麼能平!怎麼有辦法對那個可能的未來二媳婦有好感!
因為小兒子不能襲爵,所以永嘉公主自小兒子出生之後,就發誓要讓他一生都過得順心快樂,就算他一輩子庸碌無為,甚至橫行鄉里欺男霸女什麼的,永嘉公主也會給兜著,就是要他過得無憂無慮,萬事只求他開心就好。
所以她不會以自己的喜好幫兒子挑媳婦——又不是挑宗婦,無需賢良淑德門當戶對四方八角俱全。上能孝敬公婆,中能幫助丈夫仕途順暢,下能生兒育女什麼的,那全是長媳才需要俱備的功能;對小兒子的媳婦,她只有一個標準:娶他自己心悅的。
現在兒子跑到她面前說他有心悅的人了,好,很好,好得不得了!只要是良民,就算是蓬門蓽戶出身,也是無妨的;但千思萬料就是沒想得到兒子喜歡的,竟是這樣一個奇女子。
「阿元,多年來,你對性情張揚的京城貴女全然看不上眼,阿娘還道能入你眼的,怕是那種書香名門嚴格教養出來的婉約女子,正打算往文官家裡去打聽呢!哪裡知道,你既不愛張揚的,也不愛柔婉的,偏偏就相中了不男不女且還不美的,你這眼光究竟有什麼問題?」永嘉公主揉著額角又氣又歎道。
「阿娘,您還沒仔細看過小雲;她確實不是絕色,卻長得很好,正是我喜歡的模樣。她完全符合我對未來妻子的想像,我就想與她這樣的女子共度一生。」
「完全符合你的想像?你的想像又是怎麼樣的?」永嘉公主問道。
賀元閉上眼睛,仔細想了下。也沒想別的,就滿腦子全是白雲的模樣;然後,他睜開眼說了十六個字——
「能動能靜,能文能武,志同道合,心領神會。」
這是何等難以制定標準的條件啊!永嘉公主覺得頭更痛了。
「其實不用十六個字的,說到底,只消四個字就夠了——你說了算。」
「四個字仍然有些多,還可以更精簡些。」賀元輕笑道。
「啊?」
「就兩個字:白雲。」
永嘉公主唉歎。
「那個白雲到底是給你下了什麼藥啊,讓你為她至此?她利用了你,還拖你下水,讓你為他奔走保命,最後還能獲取你的一顆心,晉身皇親國戚,享受一輩子的富貴尊榮——」
「阿娘,不是這樣的。」
「什麼不是這樣!就我聽來,就是這樣!」永嘉公主一肚子氣正旺著呢。
「為了保住趙思隱的命,讓他不被陰謀陷害,白雲掌握了趙家庶子通敵的證據;為了揭發這樁陰謀,她決定參加科舉,待到金榜題名時,直接將證據呈到御前!」一說到這裡,永嘉公主喘了口氣,才接著道:「可是,阿元,她怎麼沒想到可以請你幫忙?她就算一直沒問過你的身份,也應該知道你家世不凡,定能幫上她很大的忙。為何她寧願將事情搞到無法收拾,才想到要勞煩你?在我看來,她太過自大,行事魯莽,更是完全不當你是朋友!」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麻煩任何人。她出身貧困,自出生起,就在與天爭命,一路成長至今,養成了她絕對不依靠別人的性格。所以,阿娘,是我多事的纏上她,從十年前,我還不知道她是女孩兒時,就纏著她了。」賀元很平靜地說道:
「如果我沒有攬下這樁事,為她打點一切,我相信,她仍然有辦法在達成她進京的目標之後,安然脫身而去。她……沒有那麼需要我的幫忙。」
「怎麼可能『她一個女孩子,扮男裝考科舉,往大了的說就是欺君之罪,這種事一旦被揭發,就算不是死罪,也得削去良籍改為賤民,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終生不得回京!沒有你幫忙,那就是她的下場!」
「相信我,阿娘。小雲她既然敢扮男裝,就肯定能將她女性的身份隱瞞一輩子。瞧,進京兩個多月,硬是沒人看出她是女孩兒。我問過賀明柯銘等人,也問過太上皇以及小皇子,這些經常與她一同蹴鞠玩耍的人,誰也沒覺得她該是個女孩子。」說到這裡,賀元白皙的面皮隱隱發紅起來。曾經無意中觸碰過白雲胸部的右手猛地發麻,還熱辣辣地,不由得悄悄在袖子裡緊握成拳。
永嘉公主自是沒有發現兒子的異樣,哼道:
「她如何能隱瞞一輩子?一輩子不嫁人生子啦?就算如此,她的家鄉誰不知道她是個女孩兒?有心人一查,她總有一天得暴露出真實性別,只是時間推後幾年,終究逃不過欺君之罪。」
「她生長的那個村子,村民異常團結,不是我們可以想像的。」賀元簡單地對娘親說了幾個事例來說明小歸村的特殊性,看娘親聽得張口結舌,不禁輕笑道:「阿娘,您瞧,正如我對皇上說的:若他不起用白雲,不僅是朝廷的損失,日後可能還會是朝廷的災難。我是不會讓小雲被砍頭的,而小雲身為小歸村的人,又如此聰明機敏,只要活著,就會活得很好。就算把她流放三千里,她八成也能組織起那些流犯一同佔地為王當土匪去,搞不好幾十年後,又創造了另一個小歸村。」
「……阿元,你喜歡上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兒?」永嘉公主都氣到沒力氣生氣了,懨懨地問道。
「我喜歡的,是可以與我並肩同行的女孩兒。」
永嘉公主望著兒子臉上那罕見的柔和笑意,雙眼因含情而顯得非常迷人,不由得有些吃醋道:
「反正,我是不會喜歡她的!」哼。
「您當然可以不喜歡她。但我保證,只要您愈瞭解她,就會愈覺得她實在是個有趣的人。您不會討厭她的。」
「憑什麼這麼說?」自古婆媳是天敵,男人永遠不會懂。
「因為我是您的兒子,我的長相性情都隨了您。我喜歡的,也正是您會喜歡的。」賀元走近娘親,伸手攬住娘親的肩,滿眼儘是孺慕地看著娘親道。
永嘉公主抿唇,企圖忍住噴湧而上的笑意,卻怎麼也掩不住眼中滿滿的笑意,終於忍不住拿過一柄團扇,輕輕拍打兒子的肩膀。
「巧言令色的臭小子!別以為給你娘我灌迷湯,就能哄得我兜下你所有惹來的麻煩。你且等著,改明兒皇上整治你時,我一句求情的話都不會說!待你阿爹從東海任滿調回京城,到時提著軍棍要揍你,我也是不攔著的。還有,要是那白雲的身份鬧得滿京城皆知,引來風言風雨無數,我也是不理會。」
賀元輕笑道:
「皇上那兒,多重的懲罰,我都生受著,半點不求饒;待阿爹回來,見著了新媳婦,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揍我?最後——」他思索了下,道:「阿娘,我認為皇上不會揭發小雲的身份。」
「為什麼?」憑什麼皇上要為犯欺君之罪的人遮掩?
「因為皇上捨不得不用她。」賀元胸有成竹地道:「試卷上的策論寫得好,頂多能證明這些進士們的才學紮實;但只有在當廷親口考較,君前奏對時,還能表現出色,臨機應變者,才是皇上真正需要的人才。我敢保證,只要皇上親自考較過小雲之後,就會下定決心保她。」
「哦?她的才學當真如此之好?」永嘉公主不信。她的兒子才是最好的!
「當然好。她所讀的書,都是我給她挑的;她的見解不凡,都是這十年裡我們在信裡吵架吵出來的。我把知識傳授給她,我造就了她這樣機敏出色、口齒伶俐。阿娘,她就該是我的人。」
永嘉公主想了想道:
「阿元,不是為娘的潑你冷水。我總覺得你因為太喜歡白雲,所以對她的評價失之中肯。若她真這樣出色,又怎麼會去考狀元招惹出這天大的麻煩?老實說,想要救趙思隱,不見得一定要告到御前。就算她不願麻煩你,那麼她可以直接找上趙思隱,把證據給他,讓他悄悄地清理門戶。說起來,這也不過是昭勇侯府其他庶子癡心妄想襲爵,以致於遭到北蠻人利用罷了。這種事,不讓皇帝知道,暗自解決了更好;昭勇侯府的是非已經太多,不該再讓皇帝對他們印象更差了。」身為皇室中人,永嘉公主對政治的敏感度也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