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雲覺得有點苦惱。為什麼她終於有對象可以說點文氣的話,卻總被曲解呢?雖然她身上穿的是阿爹以前的衣服改小的,她的頭髮也才長出兩寸,但她現在戴著氈帽啊,總不會被當成是男孩兒了吧?小芳明明說她長得像她阿娘,而她阿娘是村子裡最好看的婦人,那麼,她理所當然也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兒啊,怎麼這些人卻堅定地把她當成男孩兒看待呢?
這些富貴人家的孩子,不僅笨,眼還瞎呢。
「嘿,被拆穿了就想逃嗎?我們這些爺兒們可不是你想唬弄就唬弄的。」趙玥唯恐天下不亂地說著。
小雲皺著眉,偏了偏頭,目光在三個少爺間打量。問:
「你們這是要打架?」依照小歸村村民說不通就打的慣例,她想,六歲才開始跟人打架,或許是有點晚了,但畢竟是個開始,試試也好。
「打架?你也配!」趙玥上前推了她一把。
小雲本來背在背上的柴枝就十分沉重,好不容易維持著平衡,被這麼一推,便不由自主往後跌倒。
「趙玥!」賀元阻止不及,帶著絲不悅的火氣喝出聲。
「你推他做啥?!」賀明也被驚了一下,瞪向趙玥。
「少爺,您怎麼自己動手啦!要教訓這種野孩子,讓小的來就好。瞧瞧,您手都髒啦!」一名家丁大呼小叫地跑過來,抽出一條錦帕,十分狗腿地捧著自家少爺的雙手擦了又擦,像是上面沾了多少髒東西似。
「滾開!」趙玥同時被兩人喝斥,一時有點朦,回神後立即抬腳把家丁踢開,並連忙對賀元解釋道:
「阿元,這傢伙對你們出言不遜已經大不敬,竟然還企圖打你們,簡直大逆不道。我氣不過,才會出手教訓的。我、我也只是推一下而已啊,又沒揍他。」
「自降身份。」賀元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轉頭看著蹲身撿拾散了一地柴枝的村童,問道:「你沒傷著吧?」
比起受傷,小雲比較介意的是——
「袖子破了。」她跌倒時,是往後摔在柴枝上的,左臂的衣袖被一根樹枝給勾破了個口子。
「手臂有傷著嗎?」賀元半蹲下身,下意識伸手要拉過「他」的左臂看。
小雲往後一縮,道:
「沒事兒。」手臂微微刺痛,就只是擦破一點皮。
賀元其實也不想碰他的——畢竟這村童一身灰抹抹的補釘衣著,就跟乞丐差不多了;雖然聞不到臭味,卻也讓人忍不住去想這衣服不知道幾年沒洗過了。只是,當他蹲下身時,就直覺那樣做了。若不是被躲開了,現下自己乾淨潔白的手,肯定已經落在這滿是補釘的衣服上了。
但,他不想碰是一回事,被躲開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躲什麼?」不爽地問。
「哈!我打賭,他一定同樣回你一句男女授受不親。」賀明也蹲過來說道。
「你就非得有人跟你一樣被錯認為女孩兒才滿意是吧?」賀元橫了賀明一眼,見賀明縮了縮脖子,才轉回頭看著村童。「問你呢!你再敢回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看看。」
小雲將柴枝再度捆實了,也不急著背上,反正一時脫不了身。若是打發不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她想走可沒那麼容易。
「不給摸不行嗎?」小雲再懶得使用文氣的字句了。
「喝!你居然敢嫌棄!」賀元覺得不可思議。「就算你不知道我們是誰,我們人多勢眾的,你就不怕?」
「為什麼要怕?你們要殺人滅口嗎?」小雲問。
賀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有點無力,跟這村童說話滿累的,偏偏旁聽的話又覺得有趣……
「我們沒有那麼無法無天。」
「你不是應該說『我就是王法』嗎?」
「我為什麼應該說『我就是王法』?」雖然答案肯定是他不想聽的,但就是忍不住要自虐。
「戲台上的富家惡少都是這樣演的。」小雲好奇地看著賀元。「你怎麼不照著說?」
「我為什麼要照著說?」賀元撐起一肘托住下巴,繼續以無力的口氣反問。
「你照著說完之後,他們——」指著不遠處的那一群家丁護衛丫鬟們。「就可以衝上來為惡鄉里了。」
「你們這裡的戲班子都演的什麼啊?」
「就演你們這樣的。」小雲拍拍腿上沾的泥土,邊說邊起身。
賀元也跟著起身,發現這村童還真矮小,不知道有沒有五歲?
「還有需要我回答的嗎?」真的得走了,肚子餓極了。
賀元見這村童正要扛起那捆樹枝,好奇地上前一步,扯著繩子一頭拎了挎,發現還真沉。
「你是慎嚴庵的人嗎?」
「不是。」小雲將繩子扯過來,套進自己雙肩;一使勁,再度背了起來,繞過賀元,走人。
「喂!你就這樣走啦?」賀明叫著。
不然咧?小雲沒有理會他們,既然沒人擋著,她便加快腳步,在濃密的樹林裡左拐右繞,很快便消失在那群人的視線裡。
許久,趙玥見賀氏堂兄弟仍然默默望著那村童消失的方向沒有動作,忍不住開口道:
「就這樣放過他啊?」
「不過就是一個招惹來打發時間的村童,你還想怎地?丄賀明朝趙玥翻白眼。
賀元抬頭看向天空,伸手接住幾片雪花,道:
「走了,回馬車裡去。柯銘也該出來了。」
在那群衣著鮮亮的人們離開兩刻鐘之後,原本應該早就離開的小雲,卻從另外一頭回到這兒來。
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先前那顆名為珍珠的小石子的落點。那時她腳尖撥著那顆珍珠,一邊應付著那個笨蛋時,就把珍珠給撥到草叢裡了。那時可沒想要佔為己有,只是很煩那笨蛋的態度,不想他好過而已。後來那幾個人忙著招惹她,問她一些笨蛋問題,根本忘記要撿回那顆小石子,她也就順勢應付,沒提醒他們忘了撿珍珠這回事。一通胡扯下來,她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覺得有趣,反正對她來說,目的達到就好,她得到這顆漂亮小石子啦。
既然他們忘了撿走,那她自然不介意「收留」這顆珍珠。這種白亮亮圓滾滾的小石子她從沒見過,還滿好看的呢。
反正這樣陰沉的天氣,中午過後肯定會下大雪;他們這兒一下起雪來,都是幾個時辰下個不停的。要是那些人回去後才想到這顆小石子忘了撿,回轉過來,也沒得找了,全被雪蓋住了。
如同小雲料想的,中午過後,整個無歸山就鋪上了一片雪白,更下起了雨,直到晚上都沒有停過,泥澤滿地,寸步難行。早上熱鬧過一陣子的樹林裡,接下來幾天都再無人跡。
「喂。」
隨著這聲叫喚而來的,是一顆以極輕力道砸到身上的果子。那顆果子砸到小雲的腰側,足夠讓眼尖的小雲看清是顆果子,即刻驅動她靈活的肢體,在果子落地前,右腳勾起,先是以腳背接住果子,然後用巧勁往上一拋,果子便劃了個圓弧,穩穩落進她右掌裡。
這是什麼果子?皮肉光滑,顏色紅中帶青,比柿子要大上一圈,還泛著一種好聞的果香味。
「這是柰。」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裡指的柰就是這個啊。」小雲恍然,更稀奇地看著手中的果子,一眼也捨不得移開,心中更是幻想著它的滋味。
「你說你沒上過學堂,怎麼識得《千字文》?」賀元還在回味著這個村童靈活的身手,想著這傢伙或許是個蹴鞠好苗子,至少練個白打不成問題;接著就被村童隨口說出的章句所驚詫。一個沒上過學堂的人,怎麼會出口成章?這不合理,但這村童也沒有騙他的道理。
「我連佛經都識得了,為何不能識得《千字文》?」看在果子的份上,小雲也就回了他的話。
「若你確實沒上過學堂,那就是家裡出過讀書人了。可曾得過功名?」其實從這村童身上的衣著看來,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他的家境恐怕比一般小歸村的人家更為窘迫拮据。
「功名?」小雲想了想,很確定自己家的祖輩從來只有三個身份——農民、獵戶、山匪。別說沒讀過書了,恐怕連書長成什麼樣都不見得看過。
「通過科舉,取得秀才、舉人、進士等出身,便叫功名。」
「我家沒出過有功名的人。那很厲害嗎?」小雲知道村長很希望子孫裡出一個有功名的人,一直都拚命在讀書上燒錢,從來不手軟。一般平民為博富貴,重視功名倒是可以理解,卻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有錢得要命的人,原來也會看重科舉功名。
也就是說……不管出身貧賤富貴,功名這東西,對世人來說都是很了不起的事,對嗎?
「你聽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
沒聽過。搖頭。不過倒是知道出處必定來自讀書人。
「這兩句話是讀書人寫的吧?」
「自然。」沒讀過書的人做得了詩嗎?
「你聽過『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嗎?」
賀元聞言一楞,幾乎忍不住噴笑出來,還好他定力很夠,臉色稍稍扭曲了下,堪堪保住了平靜淡然的風儀。
「這種話,千萬別在讀書人面前提起,會被群起攻之的。」
「這世間讀書人多嗎?」
「不算太多,但世間握有權勢財富的,大多是讀書人。」
「嗯,再不提起。」小雲點頭。她從來就是個很識時務的人。
真是有點意思的人。賀元想著,難怪自己願意一再找他說話打發時間。
「對了,你怎麼會在這兒?兩日前你不是說你不是慎嚴庵的人嗎?怎麼會從那邊出來?」賀元指的方向是慎嚴庵的後門。
「我不是慎嚴庵的人。我娘在這兒幫傭,我跟著做些雜活。」提了提手上那一大袋物品,裡頭是紙筆與經文,靜默師父讓她提過來交給後院管事婆子的。
「你怎麼又來了?既然來了,又怎麼只有你們幾個?」她方才就看清楚了,除了這個富家公子外,他身後只跟了兩個健壯的僕從,沒有上次那樣像搬家似地浩浩蕩蕩一大堆人。
說到這個,賀元就氣悶。
「這慎嚴庵的尼姑實在無理至極。前日我們一群人上來拜訪故人,她們藉口我等吵雜喧嘩,擾了佛門淨地,又與院子裡的人算不上親故,便拒絕我們進入,晾著我等在外頭乾等。今日已然精減人數,就來了兩人,不吵了,而我也算得上與院子裡的人有舊,居然仍然將我拒於門外,只讓柯銘一人進入。真是豈有此理!」
「慎嚴庵既然是個尼姑庵,門戶森嚴不讓你們進去,合情合理。」讓這些個大小男人輕易出入尼姑庵才叫「豈有此理」吧?
「也就定恆這個老尼姑不識時務、不知好歹,才會被『鎮寧庵』給發配到這兒來。」賀元忍不住抱怨了句。
定恆?是指慎嚴庵的住持定恆師太吧?小雲曾隨著靜默師父捧著抄好的經文送到定恆師太的禪房,雖然只見過定恆師太一面,卻是印象深刻。
那可是個律人律己皆嚴的老人家呢!即使沒有太多證據可以佐證這個定恆師太修的是苦行道,但這三天來從吃食上的差別就看得出來,完全是天壤之別。庵堂的當家主事吃的是寡味清淡的素食;後院神秘的住客吃的雖然也是素食,但對小雲來說,簡直是素食界的山珍海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