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談論這話題的心情,白家娘子很快加入廚房的雜務裡,其他人自也知趣,不再說話,全都再度忙了起來。
很快地,一大盆香噴噴的香菇濃粥就起鍋了,分好了給主子的份量之後,剩下的便是蔚房裡所有人的早餐。四五名僕婦就輪流坐下來吃,讓兩個留在灶旁繼續烹煮各色精細的配菜;當然,正在柴房努力劈柴的小雲也被廚房的主事嬤嬤給喚過來一同吃。
於是,小雲知道了世上有一種叫做香菇白米粥這樣香噴噴的美食,每喝一口粥,都要瞪大眼,含在嘴裡幾乎捨不得嚥下。這白米粥可比大饅頭好吃多啦!可惜不頂飽,連喝了三大碗,也還是沒什麼飽實感,雖然肚子給吃腆了出來……
用完了早餐,也不耽擱時間,立即又跑去柴房劈柴火,直到一個半時辰後,終於將她能力所及的工作都做完,麻利地捆成幾捆,抱到廚房灶下。此時,廚房只剩下一名正在清理廚房的老婆子,她見小雲過來,笑道:
「孩兒,你娘去院子裡洗衣去了。讓我告訴你,劈完了柴,就到後頭樹林裡拾些枯枝落葉回來,其它地方可別亂闖,主院那邊千萬不要過去。」
「我知道了,謝謝阿婆,我這就去樹林拾柴火去。」小雲從懷裡將氈帽拿出來戴在頭上,又回到柴房,找出一捆繩子別在腰上,便繞著大院圍牆,往更後頭的地方走去。
邊走邊摸肚子。劈了一個半時辰的柴枝,覺得肚子裡的那三碗粥都給消耗得一滴不剩了,隱隱有些飢餓的感覺,但這並不妨礙她的勤勞。飢餓,對小歸村的孩童來說,是正常的共同記憶,尤其是不用農忙的冬天,有時一天只勉強吃上一頓,其它時候,再餓都得捱著,捱不過的,就只好死去,還能活著感覺到餓,有時也是一種福氣……
整片天空陰沉沉的,不見半絲日光,小雲只能憑感覺去計算著時間,並祈禱今日不會下雪。在他們這個地界的冬日,有刮骨的寒風,有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要是寒風與大雪同時發生,那就是暴風雪了,在外頭凍上一小會兒,就得死人。
今兒大概會有點雪,但不致於太難捱。
收集了一大捆柴枝之後,她以繩索捆得紮實,並以剩下的繩索打出兩個大圓結,正可當簡單的背帶;轉身背對柴枝,將背帶套進雙臂,定位在肩上,一聲嘿咻,起身,便把那捆比她還高的柴枝給背上了。
有點重,那就走慢些,小心保持平衡,不讓自己跌倒。
「看!那邊一坨黑抹抹的是什麼?是熊嗎?」突然一記洪亮的童聲夾帶著驚喜大叫著。
「嘿!看我獵熊!」
咚!
小雲的肩膀挨了不知名的東西一記。由於衣服穿得厚,倒不覺得痛;她低下頭隨著那不知名物件的滾動軌跡看過去,發現是一粒約小指節大小的亮白色小石頭,圓滾滾地,落在一片泥土與枯葉裡,彷若會發光似的,特別顯眼。
「喂,把我的珍珠撿過來!」很是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語氣。
珍珠?是指地上那泛著螢光的小石子嗎?小雲好奇地走近,以腳尖撥了撥,覺得不過是顆好看的小石子,居然還會有名字。
雖然覺得滿有意思的,但她並沒有伸手去撿。或許是因為她不用看過去,就知道這顆螢亮小石頭的主人,正是昨日在村長家見過的那幾個衣著鮮亮的孩童之一。惹不起的人,撿到的東西自然不可能屬於她,那麼,她幹嘛撿?
「喂!你個野小孩,耳聾啦?沒聽到本少爺的話嗎!」那男童的聲音愈加囂張,還帶著點命令居然不被執行的氣急敗壞。
小雲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向她臉呼過來,她微微側身閃了下,正好躲過一記白嫩嫩的拳頭。身為一個小歸村的村童,被攻擊的第一反應就是反擊,所以她躲過那記拳頭的同時,踢出一腳——
「哇!好險!」身形還算靈活的男孩及時躲過膝蓋挨踹的命運,罵道:「你這個卑鄙的乞丐!你差點踢髒了本少爺的衣服!找死啊!」
小雲看著這個跳到她面前哇哇大叫的男孩,面無表情,卻在心底撇撇嘴。本來就沒有什麼搭理的興致,發現眼前這個孩童正是昨日胡亂撒錢的笨蛋後,更不想理會了。
雖然沒有事實根據,但小雲一直相信跟呆瓜說話,也會變成呆瓜;所以她在小歸村很少開口說話,就算跟一群村童待在一起,也安靜得像個啞吧。短短六年的人生,常常有類似於「人生真是寂寞如雪」的感歎。
而,被小雲定論為笨蛋的賀明大少爺,雖然目中無人不可一世,到底也不是個笨蛋,小雲眼底的輕視他或許看不出來,但無視卻是非常明顯的。
他堂堂鎮國公府的小少爺,京城頂級世家子弟,居然、竟然被一個灰抹抹的村童給無視了!她怎麼敢!
「喂!你說話啊!你不會說話嗎?敢對本少爺如此無禮!你不要命啦!」
瞧著一根白白胖胖的食指不斷地朝她鼻頭靠近,小雲從身後抽出一根三尺長的枯枝,點住了男童不斷靠近的身體。
「你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力」賀明瞪著那根抵在自己胸口的枯枝,尖叫出來。
這時不遠處的其他人也已經走近,為首的賀元開口問道:
「你這村童,如此作態意欲為何?」
小雲分神瞥過去一眼,發現這個開口的男孩左手揮了一個動作,阻止身旁其他人上前——包括原本想上前給自家公子找回場子的護衛。這個人,果然是這一群人裡的頭目,她昨天並沒有看錯。還有,這些人真的不是唱大戲的嗎?怎麼說話的口白就跟那些唱大戲的人差不多?一般正常人誰會這樣說話啊?
「男女授受不親,他不能再靠近了。」小雲很理所當然地說。
「我不是女的!」賀明當下跳腳。長相俊麗的他,雖然頗以相貌為傲,卻是從不肯讓人說他女氣的,更別說認作女人了。
這人怎麼會自認為是女的?小雲眉眼微挑,嫌棄道:
「只有女人才會把自己弄得香噴噴。」
「本少爺身上的是貴族才能用的伽南香,香中極品,你這個目不識丁的無知村童,居然敢說我是女人!」
「我知道『丁』字怎麼寫,所以不是目不識丁,你才是目不識丁。」
「我也知道『丁』字怎麼寫!」
「所以呢?你想要我稱讚你果然識丁嗎?」聳肩。「可是,會寫『丁』真的沒有什麼了不起啊。」果然是個笨蛋,小雲心中斷定。
「你、你這胡攪蠻纏的可惡村童!」賀明從來沒有被低等階層的人這樣頂嘴過,一時沒法應變,不知道該怎麼嗆回去才好。
「噗嗤!」一旁的趙玥忍不住噴笑出聲。
而賀元倒是定力極強,至少他只是唇角微微揚起,卻不讓人看出他在忍笑。
走上前,伸手撥開那支抵住賀明胸口的樹枝,道:
「你這人倒也有趣,居然還能出口成章。上過學堂嗎?」
「沒。」小雲將樹枝抵在地上,回答得乾巴巴。
「你的談吐可不像沒讀過書的樣子。」
「讀過佛經。」小雲說道。
「佛經裡幾乎都是難字,你看得懂嗎?」賀元也不知道自己幹嘛會想跟這個村童說話,可能是……乾等在外頭太無聊了,才會願意與村童扯閒話吧,不然平常他連身邊的貼身丫頭都懶得搭理的。
「呸,一個村童,連蒙書都沒讀過,又怎麼能讀佛輕,胡吹大氣。」賀明輕蔑道。
小雲看了看他,沒應聲。
「哈!沒話說了吧!」
他的挑釁,小雲連白眼都懶得施捨一枚。抬頭望了望天色,仍然不見半點日光,甚至更陰沉了些,可別是要下雪了。感受著肚子飢餓的程度,她想,大抵快要中午了吧,那她可得快些回廚房裡去。後院幫廚的人多,飯食又比庵堂裡可口好吃,她要是去晚了,怕沒能有足夠的剩飯讓她吃飽呢。
「喂!你啞啦?沒聽到本少爺在問你話嗎?」賀明等了一下,終於確定自己被這個無知村童給晾在一旁無視之後,既不可思議又怒火叢生,聲音更大了。
小雲只想著回去吃午飯,於是繞過這個暴跳不止的「本少爺」,緩緩往回程走;但還沒走幾步,就被那個「本少爺」給攔住了。
「別擋路。」小雲聲音還是平平淡淡,她得省點力氣,背上沉重的柴擔,以及空空如也的肚子,讓她下意識減少身體的活動量。像這個笨蛋這樣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白費力氣的,就會很容易餓。
「什麼叫別擋路!你沒有回答本少爺的話就別想走!」
「什麼話?二小雲不記得自己有理會他啊。
「方纔他說你連蒙書都沒讀過,不可能會讀佛經。你沒回應他。」賀元跟了過來,站在兩人中間,一副和事老的模樣。
不過小雲覺得這個頭目比較像在看戲打發時間。
「他想要我回答什麼?」好吧,如果可以盡快擺脫這個笨蛋,她不介意用最簡略的話來打發他——只是說一點點話,不會被傳染成笨蛋吧?
「你這什麼態度!你一直看著阿元幹嘛?想攀附啊!你也配!是本少爺問你話,你給我看過來!」賀明覺得自己高貴的自尊心被到傷了,更加氣急敗壞起來。
小雲微微瞥了眼樹林裡的人,暗自計算了下總人數——約莫十來人。好吧,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勉強讓自己理會那個笨蛋一下。
「我是沒上過學堂,但我識字,看得懂佛經。」
「胡說!佛經那麼難,你這小子怎麼可能看得懂!」
「佛經裡的字沒有比『丁』字難多少。」文字面前,字字平等。小雲從三歲被教著在地上寫字時,就覺得每個字的難度對她來說都一樣。
「丁字才兩筆,再簡單不過!拿來對比佛經裡的經文,怎麼類比得上!」
「對白丁來說,文字當然都一樣。」這時在一旁看好戲的趙玥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討論。很是輕蔑地以眼尾掃了眼前的鄉野村童,立即移開,像是怕眼睛被什麼髒東西污染也似。「我看他根本就不識字,全是唬你的。就你好騙,還在這兒較真。」
「你說你識字,識幾個字?」賀元倒是覺得這村童應該是識字的,但識得的字還不足以讓他看得懂經文就是。
「你騙我!你明明不識字對吧?!」賀明一副被欺騙的悲憤表情。
小雲看著三個一身貴氣逼人的男孩圍著她自言自語自作定論,忍不住摸了摸肚子,歎了口氣道:
「所以,你們只是要我回答『我不識字』是吧?好,我不識字。可以讓一讓嗎?我得回去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別太張狂了!」賀明覺得這個村童真是膽大包天又不知好歹,居然始終一副很不耐煩他們,好像他們正在討論的一切都很可笑似的。他堂堂鎮國公府的小少爺,竟被下等人如此錯待,教他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小雲見這個笨蛋又激動了,那只白白胖胖的手指又朝她鼻子靠近,她只好將拄在地上的樹枝又橫起抵住他胸口。
「男女授受不親。」她提醒他。
「我說過我不是女的!」賀明終於像個女人一樣地尖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