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兒怎麼能叫發配?這些師父們住的吃的用的比我們村長家還好呢,多享福啊。」至少他們大多數的衣服是沒補釘的。有補釘的衣服只有在做活兒時換上,平日的衣著可乾淨整齊了。
賀元瞥了他一眼,本想說些什麼的,後來想想這孩兒不過是個一輩子恐怕都走不出山村、見識外頭繁華的村童,跟他說再多又有什麼用?若是聽不懂,他豈不白費唇舌;若他聽懂了,卻有了不該有的野望,日後人生走得一塌糊塗,不肯腳踏實地,也不是好事。
「……算了。」
「為什麼算了?」小雲當然看得出來他原本似想要滔滔不絕說一串話的。
「夏蟲不可語冰。說了你也理解不了。」
「這句話又是哪個讀書人說的?」
「莊周。」
「為什麼你不能好好用自己的話說明你的語意,卻要用別人說過的話來回答我?」小雲不明白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反正就是不大理解也不大舒服。
賀元想了下,揚了揚下巴,像是萬般無奈地道:
「沒法子,書讀得太多了,知識都刻在腦子裡,,總習慣要用典。用典指的就是引用古人的章句或事蹟來讓自己想表達的內容更為貼切。」
小雲覺得這個男孩兒鼻孔朝天的樣子跟大樹村的那個老秀才好像。
「你這果子還要嗎?」小雲從來不喜歡被別人用鼻孔瞪,於是決定幹活兒去,不理他了,就讓他一個人繼續在這邊無聊吧。當然,要走之前,還是得問問這顆果子的主人,以確定這果子是打算給她的。
「賞你了。」賀元擺擺手。
小雲對他的鼻孔點點頭,然後,繞過他,往院子的大門走去。
「喂,你進去送東西嗎?」賀元突然想到這孩兒或許可以幫他潛進去。
但小雲很快就讓他打消這個天真的想法。「我交給門房婆子,不進去。」
說完,敲敲大門,那大門開了一條縫,接過小雲交遞的物品後,又立即緊閉,連讓外人趁機偷瞧一下裡面是什麼風景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第二次被晾在外頭乾等的賀元大少爺,有多鬱悶,就有多無聊,偏又倔上性子,不肯帶著護衛先行下山,就是要等到柯銘出來。
「喂,你接下來要做什麼?」見村童再度越過他,默默走遠的身影,他終於忍不住追上去,問著。
「我還有活兒呢。」
「你一個小不隆咚的男孩兒能幹什麼活兒?這些尼姑也太不近人情了。你別回去,我教你玩蹴鞠吧。」
男孩兒?原來這些人還真當她是男孩兒啊?眼睛壞成這樣,真可憐。小雲在心底不爽地撇撇嘴。
「我忙著呢,沒空玩兒。」她沒回身,拿著果子的手朝身後的他擺了擺。
「這可不止是玩兒呢!小子,聽我說,如果你有蹴鞠的天分,那你就有機會成為人上人……嗯,至少可以成為比你們村長更強大更有名望更富裕的人。」說是人上人確實誇張了點,至少對他這種皇親國戚來說,一個頂級的蹴鞠高手根本不算什麼的;說更難聽些,就只是個玩意兒。但對一般平民而言,卻是飛黃騰達的通天大道了。
這些充滿誘惑力的字眼,小雲根本沒聽進去,她直指重點:
「我真沒空陪你玩。那邊有兩個跟著你的,正閒站著,你怎麼不去找他們?」
「他們只是僕從。」賀元理所當然地說道。
小雲走到慎嚴庵的後門,手還沒碰上門環呢,賀元就把她拉住,一邊對不遠處的一個僕從交代:
「你進去跟那些尼姑說,我讓這孩兒陪我玩兒,就不讓他回去幹活兒了。」
「是。」那名僕從立即領命而去。
「我沒同意——」小雲愣楞地看著那名僕從快速從後門進去,一下子不見人影。
「走!蹴鞠去,讓我瞧瞧有沒有看走眼。」賀元太習慣發號施令、別人服從,所以當然不覺得這男孩兒會反對,還一時忘了嫌棄他一身補町的灰抹抹衣服,扯了他衣袖就往空曠平整的地方跑去。
而另一個家丁早就知機地從不遠處的馬車裡找出兩顆以牛皮密密縫成的圓球,靜候主子隨時取用。
「來,看著我的動作,等會你照做。」
然後,大半個午後時光,就這麼奢侈地被玩掉了。
玩得意外地投入,完全沒有無聊厭煩的感覺。
彼此都覺得滿不可思議的。
玩得很好,但,誰也沒問對方的名字。
有本事玩,就要有本事做完當日該做的事——靜默師父語。
於是,小雲在玩了大半天、體力平白浪費無數之後,還是被塞了一疊廢棄的紙、一枝禿筆、半塊墨、一隻破了邊角的硯台、一小壺燈油,迎著風雪回到家之後,就算冷得直哆嗦,累得很無力,也不能飛撲向溫暖的床被一睡了事,只能乖乖地坐在桌前,把下午本來應該有的進度給補完。
「阿娘,今兒那個跟我玩蹴鞠的孩兒說,這蹴鞠玩得好,可以成為人上人呢。」
「嗯,確實有不少人因為擅玩蹴鞠而發達。」白家娘子坐在一邊縫補著小雲的衣服;她今天挨挨蹭蹭出來的破口子可不少,而衣服本身在祖輩幾十年的穿用下,質料變得極脆,輕輕一蹭到,就會破口,必須一補再補。
「那孩兒說上一個皇帝甚至還讓一個蹴鞠高手當官呢。」
「那是特例。那個老皇帝年輕時很沉迷蹴鞠,就特旨提拔了那個人當個閒官,頂個名頭罷了,不用上朝,也沒讓他幹什麼實事。」
「不用考科舉就當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小雲沒怎麼在意娘親的見識似乎超過一個村婦所該知道——或者說,她從小就隱隱明白,娘親和村子裡其他人是不同的。
「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確實算是潑天富貴了。」
「但是對今天那個孩兒來說,不算什麼對吧?」小雲從那貴公子的口氣裡隱約分析出這一點。
女兒口中的那個「孩兒」,大概是什麼來路,白家娘子自然是知道的。畢竟廚房裡的那些嬤嬤們都是後院裡那些主子們的傭僕、就算僅僅是粗使僕婦,也能輕易知道這三四天來被當成不速之客、拒於庵門外的那幾家小公子,都是京城來的富貴至極人家,最基本都是家裡有爵的;而身份最高的那個,還是個正正經經的皇親呢!據說是公主的幼子,出入皇宮像走自家後院一樣隨意,深受今上與太后寵愛,不時叫進宮裡小住幾日。
不管小雲今日陪玩的那名小公子是哪位,都是她們招惹不起的。
「他們與我們是不同的人,就算今日你與那名小公子玩得好,也不必掛記,知道嗎?」
「我沒有掛記啊,不過是給我一顆果子的人。」說到果子,小雲將筆擱在一邊,跳了起來,跑到今天背回來的小背簍旁,朝裡頭掏了又掏,終於找出那顆被塞在最底下的果子。「喏,阿娘,就是這個。這是柰,我們來吃吧,嘗嘗看是什麼味道,我想了一整天了。」
「啊,對,是柰,也叫蘋婆。」白家娘子看著女兒塞來她手中的果子,怔了好一會。
「這怎麼吃啊?要去皮嗎?」
「大戶人家的吃法自然是去皮切塊的,但我們這樣的人家,連果核都吃個乾淨,哪裡捨得削皮。」
「果核?裡頭有種籽嗎?我們可以拿它種成果樹嗎?」小雲好奇問。
「這兒的天候應該是可以種植的,但土力太貧脊,怕不能成活。」
「反正試著種種看也不虧啊。」小雲覺得可以一試。「阿娘,我們就別吃果核了吧。」
「好的,別吃。都依你。」白家娘子笑笑地應了,在女兒渴望的目光下,從灶上找出菜刀,將果子切成兩半,一邊大,一邊小。將大的那半遞給女兒道:「既然切開就要吃完,放久了會發黃。」
母女倆很是珍惜地吃著這難得而珍貴的果子,香香的、甜甜的,口感有點綿,小雲對比過曾經吃過的山楂、棗子、柿子等果子,覺得這種從富貴人家手中取得的果子,似乎更甜更好吃。
「真好吃……」將果子啃得僅剩一點點果核,不敢再往裡咬,怕咬壞了裡面的種子。依依不捨地將果核放下,歎道。
「小雲,這果子若能種成,你可以繼續掛念,若不成,你也得忘了。」
「知道知道。」阿娘總是不時教育她要守分,不可對不屬於自己的事物起貪念,她都會背啦。
白家娘子雖然對自家女兒的品性有一定的信心,但還是會隨時耳提面命。尤其小雲今天遇著的這些人,就算不明白他們高不可攀的身份,總也會因為他們鮮亮而富貴的衣裝打扮,以及精貴的玩具與吃食而興起欣羨之心。
同人不同命,這樣的現實,要一個從出生起就待在閉塞而貧窮山村的六歲孩童去理解,實在太困難了。
「還有,這幾天,你別去慎嚴庵裡了。反正靜默師父給你這麼多紙張,夠你寫七八天了。等那些人離開之後,你再繼續去庵堂裡幹活。」
「師父她們也這樣想的嗎?」
「嗯。人太多太鬧,怕你定不下心來練字。而且師父們也得接待那些貴人,不能總是晾著。」
「喔。知道了。」不能去慎嚴庵,就不能吃到山珍海味且免費的午餐了……
好悲慘。小雲皺皺鼻子,不爽地問:「那些人什麼時候走啊?」
「快了。定恆師太決定出面接待,就是要把人打發掉的意思。」
小雲歎了口氣,洗完手後,坐回桌子前乖乖練字去。
「快快快!踢那邊去!傳球!不可以用手碰——也不可以端人去去,走開!你別踢了!阿山,攆他走!」
一場克難的蹴鞠大賽就在幾個小貴公子窮極無聊到幾乎死掉時,在賀元的提議下,賀明立馬叫家丁去把小歸村的村童們給聚攏過來,粗粗講了規則,也讓護衛示範之後,待家丁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畫好鞠域、立好一個簡易球門,就讓他們下場開賽了。
小公子們正是甲乙兩隊的指導師,邊教邊比賽,但混亂不堪的大亂鬥幾乎要變成群毆,氣得賀明與趙玥直跳腳,而暫且充當裁判的賀元則坐在場邊,一邊笑一邊喝茶吃糕點。
「真是一群傻子,盡會使傻力氣,你還說村童靈活呢!我家的家丁隨便拎出來一個都能把這些人給玩得團團轉。」趙玥叫得口乾,跑來賀元這邊討茶水喝,連連喝了三杯才說得出話。
「前些日子我們在山上遇著的那個村童確實靈活。後來我與阿銘獨自上山那次,我就教了那村童蹴鞠,不過一下午的時間,竟然就把白打練得無比靈巧了,球在他腿上、肩上、頭上各處戲耍,我在一旁作弄也不能使他弄丟球。」
「那個村童也在裡頭嗎?」趙玥早就忘了在山上偶遇的那名村童長什麼模樣。對他來說,這個山村的村童都長得一樣,全都黑抹抹的,要辨識委實費力。
賀元搖頭。
「當然不在。他隨著他娘親在慎嚴庵裡幹活兒,哪來的空閒玩樂?」
「一個三四歲的孩兒,能幹什麼活兒?」
「你忘了第一次見那孩兒時,他身上背著比他身長還大捆許多的柴枝?我瞧著,他家裡恐怕是這個小村裡的特貧戶。還有,他說過了年就七歲了,之所以長得矮小,無非是長期食不果腹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