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總是要她背誦一些奇奇怪怪的句子,卻又解釋不了這些句子在說些什麼。只有很少一部份,娘親能夠說得清楚,更多說不清楚的,娘親只能強制要她背下來,說是等她長大後就會慢慢明白了。
雖然娘親沒跟她說她一直以來死硬背下的那些字句是什麼意義,但現在,小雲發現自己好像有點理解了。
她背下來的那些並不完整的句子篇章,應該就是所謂讀書人會學到的東西;並不是娘親隨口哄她的那樣,只是她家鄉的一些俚俗童謠野句。
突然發現自己也很有挺直腰桿的膽氣,小雲因為背著沉重背簍而朝前彎著的小身子驀地直挺起來,然後——
噗咚!
「哎啊!小雲!怎麼仰倒了?快起來快起來!別把那些好吃的壓壞了!」小芳尖叫。
慎嚴庵對無歸山下附近四個小村莊而言,是神秘而難以親近的所在。
村民們只知道這間庵堂裡供奉著佛祖,卻不接受外人朝拜禮佛、香火供奉。
庵堂的大門長年緊閉,不對外開放,裡面住著三四名尼姑,她們每天除了唸經之外,就是下田耕作;每個月會下山一次採買生活所需,生活極為簡樸,並且幾乎不與村民有所交通。
慎嚴庵建庵十幾年來,都是這樣過日子的,村民們早已見怪不怪,對這間尼姑庵雖然還是充滿好奇,卻不再有人會因為好奇心而貿然去打探慎嚴庵裡的內部實情。倒是在以訛傳訛之下,流傳了許多聽起來嚇人的事蹟。鬧鬼啊、出人命之類的故事,都是大人們隨口拿出來嚇小孩兒止夜啼的。別說,還真頗有實效。
而對於外頭那些不好的傳言,也從來不見慎嚴庵的人出來澄清,一切聽之任之,只要村民不上門打擾,彼此相安無事。
每個人都盡可能地離山上那座慎嚴庵遠遠的,所以小雲不明白為什麼娘親才去上工十天,就要求她也一同去。
「為什麼要我跟著去慎嚴庵?她們會多給你錢嗎?」小雲與娘親吃了一頓難得的飽飯,嘴裡還回味著炸糕甜美的滋味,將嘴裡殘餘的甜味和著口水給吞進肚子裡,不時咂咂嘴,一點也不肯浪費。
小雲的娘正坐在角落的灶台邊,就著灶裡些微火光低頭縫補衣服,聽到女兒的問話,回道:
「不是錢的問題。那兒的尼師都懂文識字的,我跟幾個師父說好了,讓你去幫她們抄佛經,求了好幾天,才勉強應下呢。」
「我才不給人做白工。」小雲說道:「我留在家裡還能挑水劈柴,到山裡找些野菜,去慎嚴庵能得到什麼?」她一向很實際。
「一頓管飽的齋飯。」
白家娘子淡淡的一句話,立馬打消了小雲的抗拒。她眼睛一亮,很得寸進尺地問:「就一頓嗎?要是抄得晚了,給不給留晚飯?」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白家娘子說到這兒,歎氣道:「總不能老叫你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字,你得知道怎樣拿筆,那握筆姿勢可是很講究的呢。或許等你得了師父們的青睞,她們會願意將那些寫禿了的筆給你。到時你在家裡就能蘸著清水在桌上寫字了。咱買不起墨,只能先這樣了。」
「字兒會寫就好啦,做什麼還窮講究?」
「有一筆好字是很重要的。」
「咱村裡就村長家的人識字,我瞧村長寫的字也不咋地,可他也還是個村長啊。」小雲想了想,又道:「我今兒瞧大樹村葉家老祖宗墓牌上的碑文,也就算工整罷了,聽說那字是大樹村的秀才寫的。我字可比那個秀才好看多了。」
「你別跟一般人比。」白家娘子並沒有太好的口才,至少在用來說服她這個向來很有自己主意的女兒時,她總顯得詞拙。但白家娘子有一顆堅定的心,她下定決心要做到的事,就算別人覺得沒道理,她都會咬牙做到。
「那你要我跟誰比啊?小歸村以外的人嗎?或者是縣城裡的人?可我一輩子就在這兒生活啦,也見不著外頭的人,如何比起?再說吧,我又不是男孩兒,以後我一定會賺大錢養你,但光宗耀祖什麼的,你就別指望了,這是努力不來的。」小雲看得很清楚,這不是個女人作主的時代。一個女人再有成就,也不會令宗族鄰里感到榮耀的。
白家娘子聽到女兒如此實際的話,停下手裡的活計,怔怔地望著灶裡的火焰,一時無言,眼裡帶著茫然。
「阿娘,你希望我上進,但我費大力氣在學字背書這種事上,又能上進到哪去呢?就算我成了全村子寫字最厲害的人,也當不了村長的。」
「小雲,你爹曾經是村裡最有本事的獵人,因為有本事,所以他總不甘心當一個平凡的小歸村人,即使他的一些作為被人覺得傻……」
「這我知道啊。我聽王家老嬸跟別人說過阿爹的閒話,她說阿爹是個傻子,攢了一大筆錢,不緊著買田蓋屋,偏偏掏盡家財到縣城買了個媳婦回來。老嬸還說,就算是買媳婦,也沒見過那樣貴的,那筆錢都能到窮戶裡娶三個回來了。所以阿爹一定是被城裡的人給詐了,說他真傻。」
以小歸村在永定縣的惡名,一般若不是家裡過不去的人家,兼之女子本身條件差,是不可能會把閨女往這個窮村嫁的。所以小歸村的漢子娶妻只有兩條路:娶自己村裡的村姑,以及,花一大筆錢去窮戶買媳婦。
小雲的娘雖也是買來的,卻不是到窮戶去挑來的,而是小雲爹到縣城販售皮貨時,見著了人牙子正在嚷嚷賠錢甩賣一個重病的女子——也就是小雲的娘。也不知道怎麼才見了一面就非買不可,當下掏盡了家當,又借光了一旁村民口袋裡的錢,在人牙子覺得很賠、小雲爹幾乎傾家蕩產的情況下,交易了小雲的娘。
那時不僅小歸村的人都覺得小雲的爹傻透了,連附近三個村的人也將這當成一件很有趣的八卦談論了三個多月,總是對小雲的爹指指點點,覺得窮凶極惡的小歸村人,竟出了一個胡亂散財的傻子,著實解氣。
小雲的娘在被以「鉅資」買回來時,其實已病得就差一口氣了;但小雲的爹堅決不讓死,咬牙將田產抵給族兄,請來大夫為她治病,小心調養,終於在半年後痊癒;然後,那些笑小雲爹傻的男人便再也笑不出來了。對一群沒見過世面的鄉野粗漢而言,小雲的娘這樣膚白體纖、氣質斯文、長相秀麗的女人,簡直是個天仙了。
女人們仍然咬牙切齒地說著小雲的爹傻,拒不改口;但男人們卻再也閉口不言人家傻了,有時遠遠見到白家娘子,都忍不住暗暗臉紅心跳吞口水,羨慕小雲的爹好福氣。
男人是很感官的動物,雖然理智知道娶妻當娶能幹強壯好生養的,但如果他們也遇著了小雲的娘這般的大美人,怕也會不管不顧地捧著家當上門求娶吧。
「小雲,大人們說閒話,你一個孩兒,怎麼能跟在一旁聽?」白家娘子沒料到女兒會把話題帶到這兒,嚴聲斥道:「這種事,以後再不許了。」
「別人說得那樣大聲,難不成你還要我搗著耳朵躲著嗎?人家敢說,我為什麼不敢聽?」
白家娘子望著女兒那張不馴而倔強的小臉,感覺有些無力。這個孩子,除了長相比起一般村童顯得特別眉清目秀外,那性子可真真是典型小歸村人,既橫又霸,不在乎人家說難聽的閒話,卻絲毫虧都吃不得。
「小雲,聽那些閒話沒有意義。我不想你聽成了習慣,覺得生活就該是那樣,長大後也成為那樣的人。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孟母三遷』的故事嗎?」
小雲點頭,很快地背出關於孟母那一段: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小雲覺得孟母真是個不惜物的。生氣的話,把孩兒打一頓就罷了,做啥把機杼給砸了呢?砸了機杼,那織機還能用嗎?修理起來多費錢啊。「你《三字經》也就教到那兒了,說後頭的不記得了。」
小雲直白且無心的吐嘈讓白家娘子一時有些窘然——沒辦法,她終究不是土生土長的小歸村人,沒附帶厚臉皮屬性;比起直來直往,她更習慣委婉一點的含沙射影式諷剌。深吸好幾口氣,才有些咬牙道:
「你別管我只把《三字經》記到哪。我要說的是孟母之所以三遷,是希望她的孩子在良好環境下成長,自然而然地長成一個有道德的君子。這就說明了你接觸到的人很重要,因為你很有可能以後就變成那樣的人。」
「你不希望我長大變成像小歸村的那些喜歡說人閒話的人一樣,那麼,你會希望我以後當尼姑嗎?不然怎麼會讓我跟你一起去慎嚴庵?丄小雲好奇地問。
「我怎麼可能會要你當尼姑!我說了,要你去慎嚴庵,就是為了學拿筆、寫好字。筆墨紙硯,都是我供不起,卻又是你迫切需要的。」
「那你就不怕我跟尼姑們抄佛經抄久了,跑去當尼姑嗎?」
「你不會。」白家娘子忍住不要磨牙,努力保持自己淡然處世的風度,不讓自己學小歸村那些粗蠻婆子那樣,一聽小孩兒頂撞,立馬大巴掌就轟過去,伴隨滿口粗話罵語。
「為什麼不會?」
「當尼姑不能吃肉。等你有錢了,你忍得住不吃肉嗎?」
「忍不住。」小雲搖頭,不過眼睛一轉道:「可是如果我偷偷的吃,誰會知道?」
「天知道,地知道,你自己知道。」白家娘子已沒力氣生氣了,將小雲拉到身邊坐好,點點她額頭。「小雲,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別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你就能輕易找出可鑽的漏洞;一般世俗的規矩,你也總能從裡頭琢磨出便己的好處。這樣的聰明會讓你很危險,所以你得給自己畫出一條底限。」她怕這孩子養成過度肆意妄為的性子。
「底限是什麼意思?」小雲不懂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她還太小,娘親對她說的大道理,她大部份是不理解的。
「嗯……我也不拿道德來要求你,總之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句話的意思……」如此幼小的孩子,該怎麼教?白家娘子很苦惱。說得太淺顯,孩兒不上心;說得太深,小雲聽不懂。偏偏她自個兒肚裡的墨水又十分有限,沒有授業解惑的天分……
「嗯?」小雲眨眨眼等著。
白家娘子努力想著,卻沒從腦子裡想出更貼切的解釋。雖然她總教小雲背誦一些經典名篇,卻沒有能力釋義——畢竟當年她之所以強背下這些名篇章句,不過是工作要求,也沒人給她解釋清楚。
「……總之,等你長大了,學會更多知識,懂得更多道理,你就知道娘的意思了。」白家娘子最後只能這樣說道。
如此不負責任的說詞,顯然不能令小雲滿意。就見她皺眉地問:
「學文識字,就是為了跟人講道理嗎?」
「不,正確的說,是為了讓你活得更好。當你必須講道理時,你學的這一切,便足以讓你應付得了。」白家娘子歎了口氣,輕輕撫摸著女兒的光頭道:
「拳頭大、聲音粗,只在村子裡有點用處。離了這邊陲荒村卻是寸步難行。當你有機會走得遠、爬得高,見識得更多,便會知道,讀書識字才是立足的根本。至少,當你識字了,總可以讓你在外頭不被欺瞞,不會轉眼間就被人騙著簽下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