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家的嫡出男丁都送去縣城讀書,也是因為這樣嗎?」
「嗯。你想,每個村的村長,以及每個村的富戶,為什麼稍稍有點錢的都把孩子送出去讀書?難道是因為讀書可以讓那些男丁多耕幾畝田嗎?為什麼他們不把錢拿去買田蓋屋囤糧?卻大把大把地花在讓男丁讀書上?」
「是因為讀書可以讓他們獲得比買田更大的收穫嗎?」
「嗯,可以這麼說。」
「是指考狀元嗎?」小雲突然想到常常聽王大成吹牛說他家堂哥在縣城的書院裡功課很好,以後包準考個狀元回來。
「考狀元太困難了,那可比登天還難。大雍三年一大考,全國最頂尖的學子彙集京城,幾百幾千人裡,就取那麼一個狀元魁首,你道那是容易的?」白家娘子失笑,好一會才對著一臉疑惑的女兒道:「就算生長在帝京的富裕之家,三歲啟蒙,六歲就送去最知名的書院給最大才的先生教授四書五經,勤學不輟的苦讀,天分努力都不缺,一輩子也不見得能考得出一個狀元來呢。」
「阿娘的意思是,狀元這東西,咱小歸村是別指望了?」
理所當然地點頭,不夾半分輕蔑,純粹實事求是。白家娘子評道:
「我瞧著村長家的嫡長孫倒是個好的,考個秀才不在話下。光是能考得秀才,得了功名,就可保他們這一嫡支免納稅呢。再努力些,更上層樓,或許能有機會考得舉人。想當永定縣縣令,舉人身份應也儘夠了。」畢竟永定縣是一般進士避之唯恐不及的惡地。
「原來村長真的想讓他孫子以後當縣令啊?」小雲恍然大悟。「這就是讀書的好處了吧?考舉人考狀元,然後當官。老百姓種糧,即使自己吃不飽,還得上稅給官家,他們說收多少就收多少,明明沒親手耕種幹活,卻可以收走農戶手中的糧食。」
「不是這樣的,當官並不是就能為所欲為的——哎,這種事與你無關,我們就不多說了。說回讀書吧!你有力氣,最多能多耕幾畝田;但你還有知識,可以做的就多了。」
「女孩兒可以考狀元嗎?」
白家娘子一楞,苦笑搖頭。
「我讓你讀書寫字,不是要你考狀元的。」
「如果我書讀得比村長的孫子好、比大樹村的那個秀才好,也不可以考狀元嗎?」
「不行的。小雲,你是女孩兒。」白家娘子憐愛地摟著女兒,輕道:「你當不了狀元,但你可以在日後當一個狀元的娘親,讓你的兒子給你掙個誥封,受朝廷供養,被世人尊敬。你爹啊,心氣大,在你沒出生時,就想著多存一些錢給你日後讀書用,說是就算不是兒子,也可以學文識字,日後教弟弟。後來你生下來,你爹就說,這閨女一臉聰明相,一定要給你讀書,日後嫁個好人家,教出一個大狀元來。現在我雖然沒錢供你去學堂,但總會盡力讓你學得更多知識的。」
小雲向來就不是個感性的人,所以即使此刻她阿娘滿臉感性追思,眼角隱隱泛淚,她也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的自覺,只恍然道:
「所以,阿娘今晚說了這麼多,連阿爹都用上了,就是要我好好讀書學字就是了,對吧?其實您就算不說那麼多,我還能不讀書嗎?讓我讀,我就讀唄,不必抬出阿爹的。」從窗縫看出去,月亮正斜掛在西邊的樹梢上,小雲回頭看著阿娘,道:「瞧,都大半夜了,明兒怎麼起得來?」
白家娘子扯了扯嘴角,終於忍不住,一個爆栗敲上女兒的光頭,沉聲道:
「去,用灶裡的熱水兌一些冷水,洗洗手腳好睡了。」見女兒抱頭鼠竄而去,連忙又追一句:「別忘了咬柳枝清牙漱口!」
「知、道、啦——」
小雲從來不覺得自己特別聰明,頂多是覺得別人比較笨而已,一些很容易就能想通的事,有人偏偏怎麼想都想不通,苦惱得抓耳撓腮、求助於人;結果那人若不是出了更餿的主意,就是跟著一起愁眉苦臉,最後習慣性去指望村長家。大人就找村長,小孩兒就找村長的孫子。
大人的事,她沒什麼看法。小孩兒之間的糾紛爭鬧,在小雲看來,處理得都不怎麼樣,不過也從來沒有出口批評就是了。身為窮村裡的特窮人家,又早早沒了可以為她娘兒倆撐一片天的爹親,小雲是個很懂得閉嘴的人——她家阿娘就是因為這點才說她聰明的。
她不覺得自己聰明,她比較自豪的是她不會給家裡惹禍。不爭強,不多嘴,不招人注目,禍事自然就少了。她表現於外的安靜守分,看似對神秘的慎嚴庵內部毫不好奇,也並不亂走,讓待在小房間裡抄經書,她就能一整天坐在那兒,也不朝窗外張望等等,如此乖巧舉止,終於通過尼姑們的測試,讓她順利地被娘親挾帶進慎嚴庵,過起了每日抄佛經、混上一頓飽飽午餐的日子。
在慎嚴庵吃了六頓午餐之後,小歸村的人才發現白家這對母女竟然在那間傳說中可怖至極的慎嚴庵謀了份粗使的差事。這消息一下子成了村子裡的熱門話題,甚至還有人為了證實,一大早跑到入山的小徑旁,裝作割牧草的樣子,就為了想看看白家母女是不是真往山上走;待真看到了人往山上走,便連忙跑回村子裡去宣揚得人盡皆知了。
「小雲,難怪這幾天我挑水來你家,都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都跑去山上撿柴枝找野菜去了。」一天夜裡,小芳衝進小雲家,告知了她們母女成了全村熱議話題的同時,連連抱怨著小雲的不夠意思。
「現在天冷了,大家入了夜都早早閉戶在家取暖睡覺,我們清晨天沒亮就上山去了,下山時大家都門戶緊閉,你家也一樣,我又怎麼好特地去敲你家的門,就為了跟你說我上慎嚴庵去了?」
「那如果大家沒發現,你就不說啦?」
「其實我以為大家早就知道了。」
「你們沒說,大家怎麼會知道?」
「我阿娘半個多月前要去慎嚴庵謀差事時,就已經跟王家老嬸提過了。怎麼老嬸回村子裡去之後,沒四處說嗎?」小雲有些驚訝。
「沒啊。老嬸那個嫁到縣城的女兒要生了,半個月前老嬸就搭著村長家的驢車進城去啦,到現在還沒回來呢。」小芳不滿道:「這種事,別人不幫著傳出去,你就不說啦?」
「我當然會跟你說啊,又不是不能說的事。不過總必須等我娘不必去上工的日子我才能得空找你啊。慎嚴庵一個月給我阿娘休息一天,我就打算等休息日去跟你說的。」
「這樣啊,那我不生你氣了。對了,嬸子呢?」小芳聽了解釋,就很大方地將此事揭過,轉頭左找右看,找著白家娘子的身影。
「我娘到後屋的小柴房洗澡去了。」
「這麼冷的天,洗啥啊!」小芳一聽洗澡兩字就渾身打冷顫。
小歸村的秋冬兩季,簡直冷得可以滴水成冰,大多數人是整個冬季都不洗澡的,每天洗臉洗手腳,就算很愛乾淨了。
「總不能整個冬天真的不洗澡吧?我娘說趁現在還不算太冷,多洗幾次。而且小柴房裡壘了個土灶燒柴火呢,一邊燒水,一邊取暖,不會生病的。」
「可也太費水了,更別說還費柴火呢。」
小雲聳聳肩,沒說話,轉身到灶邊,將鍋蓋掀開,從裡頭撈出一個雜糧饅頭遞給小芳。
「喏,給你吃。」
「哎?這這、這是……咕嘰,饅饅饅頭?!」將氾濫了滿口的口水給用力吞下,才有辦法將話給說完。
「煨在灶裡,一直熱呼著呢。快吃了。」
小芳雙手接過,緊緊抓在手中,小聲問:
「你這是哪來的?」
「我從慎嚴庵裡帶回來的。」這是她從午餐裡省下來的。
「真給我?」不敢置信。
「你一定餓了,快吃。」小雲知道在不用下田的冬季,小芳家的人一天只吃一餐,就這麼挨饑忍餓地忍過一冬又一冬,捱不過的,就只好死去。小芳的奶奶、叔叔,一個哥哥,一個姊姊,就是這樣死掉的。
小芳再也控制不住,大口咬下饅頭,好仔細地在嘴裡咀嚼著,遲遲捨不得吞下,當第一口終於吞下肚之後,她緊握著饅頭,卻沒再下嘴,只瞇著眼回味道:
「哎啊,真好吃!這裡頭沒沙礫也沒粗糠,細細綿綿的,一點都不刮喉嚨呢。」
小雲看著小芳就要把饅頭往懷裡塞,阻止道:
「你都吃了吧,別留了。」
「當然要留。我弟弟妹妹還餓著呢。」小芳歎了口氣。「我爹娘也餓,一整天都在灌熱水喝,就是不敢將眼睛看向米缸,都見底了,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小雲拿過一個小竹籃,將竹籃子上頭的布掀開給小芳看。
「這是我這幾天裡省下來的,等會你帶回去。」
小芳聞言跳起來,驚得連連擺手搖頭。
「這怎麼好!你別蹭蹋糧食!你這樣,嬸子會生氣的!」將心比心,如果她敢將家裡的米給人一粒,一粒就好,肯定會被阿娘給揍個半死。
「我阿娘不會生氣。這是我省下來的,阿娘同意讓我處置。你家每天都分水給我們,我也沒什麼好回報給你,大家有來有往情誼才長久嘛。再說,我們一樣活得這樣窮,窮得都快死掉了,我們以後都是長大要賺大錢出人頭地的人,怎麼可以還沒長大就餓死?」小雲將竹籃塞到小芳手裡,擺擺手道:「小芳,快把饅頭吃了,然後把剩下的五個帶回家,吃完它們,你們一家子至少今夜能得個好睡。」
「小雲,你真好。」小芳好感動。「以後我有大魚大肉了,一定都分一半給你,你什麼都不必幫我做,我樂意白給。」
白給?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小雲搔搔頭,也不多想。反正讓一個夢想日後有大魚大肉可以獨食的人,願意無償分出一半的美食給身為外人的她,小雲覺得小芳確實對她夠意思。
小芳在小雲的催促下,終於依依不捨地開始吃起手上那個溫熱的饅頭,由於吃得很慢,所以她們還能聊上一會兒閒話。
「小雲,你知道嗎?村長的孫子從書院放假回來了,還跟村長說他明年開春打算去考秀才呢。」
「他才十四歲吧,急啥?要沒考中不就白費一筆開銷了。」
「哎!村長家可有錢了,足夠王詩書去考十次秀才還有剩。」小芳擺擺手。接著分享第二件八卦:「跟你說哦,錢大娘這幾天一直帶著錢玲兒在村長家附近晃悠,雖然裝作是路過的樣子,但我知道,她們想堵住王詩書呢。」
「王詩書招惹她們了嗎?」
「切!是錢玲兒想招惹王詩書。哎!你很少去村子裡所以不知道,現在全村的小孩兒,誰不知道錢玲兒就想當個秀才娘子。」
小雲撇撇嘴。
「秀才娘子又怎樣?」
「就奔著有可能變成縣令夫人唄。」小芳哼道:「再不濟,王詩書總是日後的村長,也算是小歸村裡的如意郎君了。」
「錢家有屋有良田的,別村也會肯娶的。」
「錢家就是有屋有良田,才眼界高,別村的村長兒子、孫子會願意娶她?作夢吧!我瞧連王詩書都看她不上。錢玲兒一家子勢利眼,更別說她又沒有你娘好看——」
「錢玲兒比起誰都不算好看,扯我娘做啥!」小雲不開心地截斷小芳的話。小芳推了小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