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認很有文人風骨的大樹村人,自然非常重視禮法;而他們對所謂的禮法認知,來源有三:從城裡聽人閒扯而來、從戲文裡聽來,以及,從曾經去縣城考秀才、去郡城考過貢生(失利〕、去州城考過舉人(當然沒中),說起來也是見過大世面的那個四大村唯一秀才口中聽來。
大樹村村長深信從這三方所拼湊出來的禮法,肯定是不會有錯的,必然是要訂下規矩的。於是二十幾年以來,一直帶領著全村村民過著很有禮法的生活,要求大家要不計一切代價把禮法落實在食衣住行上,就算沒城裡大戶人家那樣資源豐富,也要盡可能不要寒酸。
不要寒酸又愛表現「禮法」的大樹村,每當有婚喪喜慶之類的大事,就是周邊各村小孩兒最開心的時候了,因為有免費的吃食可以拿。
這也是今日大樹村村童群聚在與小歸村相連的橋邊嚴陣以待的原因——防止小歸村那些惡童衝過來搶奪佈施的祭食。
今天是大樹村富農大戶葉大爺的老娘親下葬的大日子,由於葉大爺的老娘親是八十八歲高壽過世的,辦的是喜喪,儀式隆重而熱鬧,所準備的祭品當然是極盡力所能及的豐富。一般尋常人就連過年也不見得吃得起的白面饅頭、甜糰子、豆沙炸糕等等祭食,葉大爺家都準備了,讓每一個前去拈香的村民在祭拜老夫人的同時,都忍不住對著祭桌上那香噴噴的美食流口水。
這些祭品就算擺在祭桌上已七天,就算有可能壞了,也阻止不了人們對它的垂涎。大人還好一點,吞了吞口水就算了;但小孩們可忍不住,早就聚在一起以拳頭分配好了這些祭品的最後歸屬。
當然,前提是:別讓其它村的惡童給劫掠走了。所謂的惡童,自然是特指小歸村那些個。
像這種強橫撈過界的行為,放眼方圓百里,也就小歸村的人幹得出來;其它村也不是沒有窮人惡童,卻沒見過這樣惡形惡狀的。所以很有先見之明的大樹村孩子王才會早早拉了村裡身強體壯的村童守在橋邊,防止小歸村的人過來。
就在兩村村童邊打邊往墳場方向跑來時,小雲與小芳已經立在葉家新墳邊。
葉家人已經做完最後的儀式,年長些的已經隨著村長先回去用飯與休息了,剩下幾個葉家年輕小輩正在收拾東西,就要打道回府。
大樹村重禮法,而這禮法也不知道是怎麼成形的;反正從二十年前,但凡家裡有喪事的,都會把最後供奉在祭桌上的供品留在墳場,若是有人家裡實在過不去,就來墳場收拾這些已經放得半壞的祭食回家抵個幾頓,算是喪家為亡者做佈施積德;要是窮人家嫌晦氣不肯拿去吃,便施捨給野狗野貓。
葉家是大樹村的富農,他們家的祭食當然是最好的,會被人惦記自是一點也不意外。但——也不至於喪家的人還在,就擺出準備來收供品的姿態吧?這樣讓喪家情何以堪啊?照理說,不管誰對這些供品有志在必得的決心,就算等不到明天,好歹也要等到葉家人都走光了才好下手吧?這是禮貌啊。
「孩兒,你們是哪村的?」一個葉家小青年好奇地開口問。
小芳下意識就要回答,被小雲一腳踩掉聲音,雖不明白為什麼,但還是乖乖地咬住下唇,低下頭裝害羞。
另一個葉家的小媳婦仔仔細細打量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兒,直覺猜道:
「是小歸村的吧?」
「怎麼就想到小歸村的?」那青年皺眉問。
「哼。」小媳婦輕哼了聲,都懶得說了。誰都知道,這附近四個村子,也就小歸村的臉皮特厚,性子夠橫,讓其它三村退避三舍。
「你們是小歸村的嗎?」青年脾氣頗好,覺得應當問清楚,以免錯怪。
小雲連連搖頭,以著憨厚鄉下小孩特有的結巴語調道:
「我們、我們是李家村的。我們想、就想趁小歸村的人來之前,拿個窩窩頭——我們不貪心的,就拿一個,最小的一個就好了——」說到最後,臉上滿是窘迫與足夠的可憐兮兮,整張黑臉都脹成了紫紅色。
「難不成小歸村的人還真敢過來搶?!」那名小媳婦尖聲叫了出來。
其他葉家人都已經收拾好東西,聽到小媳婦的叫喊,都朝這邊走過來,並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小歸村的人當然敢過來,不過這回怕是過不來的。一大早我就聽陳家媳婦說她家的陳大虎糾集了一群孩兒跑到橋頭去堵人了,那王大成確實夠橫,但咱陳大虎也不是紙糊的,定不會讓他們討到半分好處去。」
「難說難說。陳大虎雖然有一把力氣,但架不住小歸村那些惡童打起來不要命的架式。我瞧,那橋頭,八成守不住,最後這些供品,還是得讓小歸村的人給搶去一半還多。」
旁有惡鄰,是小歸村以外三個村心口共同的痛。他們十足痛恨,卻又不敢招惹,盡可能地不與之有任何往來,平常吃點虧也就認了,但心底終究氣難平。所以不管何時何地何人,只要說起小歸村,都是要皺眉的。
「真是沒有王法了,這小歸村的人真是張狂!」有人迭聲歎氣跺腳。
「咦!你們聽,是不是有一群孩子往這邊跑來了?」有人耳尖,覺得彷彿聽到不遠處孩子們的喧鬧聲。
「哎!肯定是小歸村的人衝過來了,我就說陳大虎守不住的。」
這時最早與兩名孩童說話的年輕男子皺眉想了下,伸手拿過小雲提在手上的背簍。
小雲怯怯地不敢攔,只訥訥道:
「大哥哥,我這背簍裡只有兩株苦菜和草根,不值什麼的……呃,如果背簍你用得著,拿走也沒關係,我再編一個就成……」
年輕男子被老實孩兒的話給說得心口一片柔軟,停下正走向供品方向的步伐,回身朝小雲一笑,道:
「孩兒,你別怕,我不拿你的苦菜,也不圖你的背簍,眼下小歸村那些惡童就要過來搶供品了,我拿一些給你們,你們快從另一邊回李家村吧,也別讓大樹村的孩兒們看到。這些供品他們早就饞得緊,私下分配好了。大家都得不到,還不會有紛爭,若有人得有人沒得,自然得鬧。」
說完,更快地走向供品,三兩下就將那些品相看起來乾淨還沒敗壞的給收拾進背簍裡,留下幾盤已經沾了太多香灰塵土的、以及很明顯已經變質的供品放在原處。
明顯髒掉壞掉到完全無法入口的食物,相信就連小歸村這樣土匪惡性的孩童也不會願意搶奪回去;所以這些供品就算被他們光顧,也能好好留下來。老祖宗的墳頭總要擺著點東西好看,畢竟是新墳。
「來,你背好,快走。我們也要回去了。」年輕男子細心地將背簍掛上小雲的背後,讓她背住。
「對對,你們兄妹快走!不然等會那些小歸村的惡童過來,你們就連一株草根也別想留下。」小媳婦連連擺手趕人。
小雲仍是做足了戲,滿臉的不安與感激,腳步就有些拖踏,又訥訥道:
「……大哥哥你給我太多了,我沒想拿那麼多的,我、我可以分一些給他們……」
「你這傻孩兒!窮成這樣了還敢生就這一副老實性格,你這一輩子沒指望啦!快走快走!看你這樣呆就煩!」小媳婦生性果敢俐落,最頭痛這種不幹不脆行事拖踏的爛好人。
其他葉家人也是相同心態,既可憐這兩孩兒的貧窮與老實,又瞧不上他們這畏縮樣,便想早早將兩孩兒打發走。
那年輕男子是個有善心的,將兩孩兒領到一條通往李家村最近的捷徑,目送他們消失在樹林深處之後,才回轉與家人會合,一同離開墳場。
葉家人才走出墳場,打頭的人就險險被幾個村童給撞翻,認出了小歸村的王大成,葉家人撇撇嘴,也沒說什麼,退離這些橫衝直撞的孩童幾步,看著他們呼嘯著要拿光供品的吼叫聲,葉家人彼此對視了幾眼,臉上有抹快意。
但凡能讓小歸村的人吃癟的事,都能讓其它三村的村民樂上老半天。
沒多久,葉家人看到陳大虎領著三兩個孩童氣急敗壞地跑過來,甚至顧不得向葉家的人打招呼,逕自衝進墳場,怒言要讓王大成好看——很明顯,是吃了大虧的。
葉家人又相視幾眼,偷笑了下,便靜靜走回村裡去了。
雖然這回大樹村沒得了個好,但小歸村大費周章地衝過來搶,卻是什麼也沒搶到,實在是大快人心。
「小雲,他們為什麼提到咱小歸村就皺眉?」小芳問。
「因為咱窮,窮到極處,就不要命了。」
「他們看不起咱窮嗎?」
「不是。他們看不起咱不跟他們講道理。」
「都活不下去了,還講什麼道理?」撇嘴。
「都活不下去了,你還有力氣管人家看不看得起你?」小雲淡淡兩句話就將小芳自卑又自傲的自尊心給打散無蹤。
「小雲,大樹村的人滿傻的,要我才不會把食物給人呢。」忍不住第三十二次探頭到小雲的背簍裡,將鋪在上頭的草根給撥開一點,吞著口水對著那些好吃的甜糕、白面饅頭傻笑了下。這些供品看起來就好好吃的樣子,她一輩子見都沒見過,更別說是吃過了。
她們幾天前就計畫好了,要趕在王大成他們過來搶食之前,先拿一些好的再趕緊溜掉。大樹村的風俗是祭祀了七天的供品會放在墳場,任人取用或任其敗壞。她們早早就相準了這些供品,決定要來搶一些,卻沒想到葉家人會親自給。
主動去拿與受人施捨,感覺還是不同的。
「也許等你有很多食物了,吃都吃不下時,也會把你不想吃的送給人。」小雲也不喜歡被施捨的感覺,但她現在別無選擇。
「我才不。把食物送人之後再被人在背後笑傻?我又不傻。」小芳哼聲說完,想了一想,又說到:「如果我會給人食物,定然是那人幫我做事了。就算是看到快餓死的乞兒,我也絕不白給。等我不再餓肚子,就可以跟人講道理了。我的道理就是:幫我做事,我就給糧食吃。」
覺得自己很有雄心壯志,卻沒有得到小雲的附和,小芳不滿地跑到小雲身邊,扯了扯她衣袖道:
「你說,我這樣的道理是不是很有道理?」
「嗯,你覺得有道理就好。」小雲回答得很敷衍。
小芳推了她一下,道:
「你是怎麼了?我們今天拿了那麼多好吃的耶!你還有什麼不滿……啊,我說,你不會是介意人家把你認作男孩兒吧?那也沒辦法啊,誰叫你光頭——」
小雲橫過來一眼,將小芳的話給瞪掉。
「我會在意那種無聊的事嗎!」語氣很沖。
明明就很介意……小芳只敢在肚子裡腹誹。
「不然你一臉不高興是怎樣?」
「……剛才那個葉家小哥,是個讀書的。」小雲語氣悶悶的。
「切!整個大樹村不都說自己在讀書嗎?上次遇著了陳二妞,還對我說她全家都會寫自己的名字,還寫在地上給我看呢,欺負我不認識字,明明就胡畫一通,偏偏說那就是她的名字。她說是就是啦,我又看不懂。」
小雲沒接口下去批評大樹村民的裝模作樣,以及總是擺出那種高人一等的姿態。她低頭想著那名葉姓青年將能吃的供品都拿給她時所說的話,總結出來,不正是娘親胡亂教她的一些字句裡的某句——不患貧而患不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