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當然的啊。」小雲總是一副很有見識的樣子。
「真好啊……」小芳拉了拉小雲。「小雲,你想,他們穿舊了的衣服、他們吃不完的大魚大肉,會不會就賞給下人啊?」
「如果真的很有錢的人,大抵是會吧。人家有錢人當然天天穿新衣,餐桌上永遠擺好新做的大魚大肉,上一頓吃不完的,若不是倒掉了,就是賞下人吃啦。要是像我們這樣一塊過年買的鹹肉吃到元宵去,不就太掉身份了嗎?人家可是有錢人呢。」
小芳點頭如搗蒜,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才有辦法說話。
「就是就是!你還記不記得今年春天大豐村村長的兒子娶媳婦,不是特地花大錢跑到縣城去請了『喜慶班』來唱大戲嗎?裡面演的老爺夫人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大戲都這樣演了,就一定不是騙人的!」激動說完後,幽幽地歎了口氣:「有錢人真好啊……」
「我會變成有錢人的。」小雲始終淡定,沒有被小芳激動的情緒給感染。
小芳當然不信。村裡哪個男孩兒沒這樣大聲宣誓過要當有錢人的?可大家其實也都知道,能平安長大不餓死,就很萬幸了。不過,就算不信,小芳也很尊重人家有作夢的自由。就像她,成日夢想著可以吃一頓香噴噴的飽飯,有大魚大肉那種的;雖然幾乎不可能實現,但作作夢又不用花錢不是?
「小雲,我……想吃飽飯。我想去有錢人家做事,吃老爺夫人每頓吃不完賞給下人的那些大魚大肉。我想著,那一定很好吃很好吃……」小芳悄聲在小雲耳邊說著自己的夢想。
「你想給人家當傭人?你會什麼?」
「我會的可多了!我會升火煮飯,我會種田,我會挑水,我還會補衣服——」
「這種事,有誰不會嗎?」
「大老爺們買傭工,不就是要我們做這些粗活嗎?」
「大家都會做的事,憑什麼人家要挑你?」小雲看小芳還是一頭霧水,只好說得更清楚些:「除了原本就會的,你還得比別人會一些不一樣的。誰不想到大戶人家吃大魚大肉?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想啊?每年冬天我們這四個村子裡有多少孩兒被領去縣城裡周牙婆家給挑揀,咱小歸村被退回來的人可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芳回想了一下,發現小雲說的還真沒錯。周牙婆就差沒直接放話說再也不肯收小歸村的孩兒了——沒膽說直白話,就怕村長領著凶悍村民們打上門去討說法,她再悍也惹不起一群不要命的刁民。
「小雲,周牙婆為什麼不肯要咱們村這些小孩兒?我們明明很能吃苦的,比其它三個村的都能吃苦。」
小雲聳聳肩。
「可能是打一照面就讓人覺得太能吃了,賣身錢才幾百個大錢,結果帶回一個能吃的,一頓就吃掉人家幾十個大錢,人家算算,覺得真賠,就不肯要了。」
「會去賣身當奴才的孩兒誰家不窮?都餓瘋啦,看到吃的,誰不拚命吃啊!怎麼我們小歸村就給嫌棄了?」小芳覺得身為小歸村人的自尊心被傷害了,嘴巴一嘟,眼睛一瞇,小歸村慣有的凶狠氣勢隱隱散發了出來。
小雲擺擺手,說道:
「你橫給誰看啊?你就想,咱村的王香花,如果在相親時沒裝一下乖巧溫順,她能順利嫁到大豐村去?」
「咱說周牙婆的,你繞到王香花這邊做啥?」小芳想起那個小歸村有名的悍女,如今已是大豐村最嚇人的凶婆娘。也不知道該為自己將來更難嫁出去而擔心,還是要自豪小歸村的人走遍天下都只有欺負人的份兒,不會給人欺負去。
「小芳,如果王香花在相親時就把她凶悍的一面給大豐村的趙家人看到,那趙家是不會讓她進門的。同樣的,周牙婆挑人進大戶人家當傭工,當然希望挑到那種做得多、吃得少、膽小聽話沒主見的人。但我們小歸村的人雖然做得不比人少,但怎麼可能吃得少?怎麼可能膽小沒主見?」事實上,只要有吃的在眼前,小歸村的人一定撲上去爭搶,務必盡最大的能力圈最多的糧食,然後全塞進肚子裡,不擇手段。
聽小雲這樣一說,小芳很快就理解了,一隻手掌重重地拍著大腿,很是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他們會裝,便被周牙婆挑去大戶人家享福啦!而我們不會裝的,一踏進周牙婆的院子,就給打發回家了。」
小雲扯了扯嘴角,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想了想,又覺得小芳這樣的理解也不算錯,就不說了。
「小雲,有你的提醒,明年春我到周牙婆家給挑時,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小雲,如果我被挑上了,過起了好日子,我不會忘記你的!」小芳覺得她的夢想已經不那麼遙不可及了。
「那我謝謝你啦。」小雲扯唇笑了下。
「你別不信!只要我能進入有錢人家做事,就一定會出頭。到時我在主家面前說得上話了,就會提拔你一把,讓你也進去吃大魚大肉,每天吃得飽飽的——哎唷!」小芳說得激動,不小心踢到她帶來的水桶,痛得抱著右腳腳趾滿屋子蹦蹦跳,最後因為聽到她家阿娘從家門口遠遠吼過來的叫喚聲,連忙水桶一提,對小雲告別,跑回家去了。
小雲看著小芳一拐一拐地跑回家,很快便不見人影,這才低下頭,樹枝仍然抓在右手上,就算與小芳閒談老半天,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過。
黃土夯成的地板上,一筆一劃刻著工整的字——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
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夾岸曉煙楊柳綠,滿園春雨杏花紅。
沒有小芳的打擾,她終於寫完今天阿娘交代她完成的進度——
女子眉纖額下現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
將樹枝擱到一邊,小雲瞪著最後寫的那兩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特別濃黑的眉毛。眉纖與一彎新月有啥關係?男兒吐萬丈長虹又是什麼?難不成是那個男兒偷吃了天上的彩虹,被老天爺索討,所以只好吐出來還回去,是嗎?
「要是我,吃下肚的東西,定然是不還的。」點頭。「就算是老天來要,也不還。」鄙視地瞪著最後那一句,覺得自己比男兒強多了。
秋末冬初,天近黃昏,風聲如嘯,寒意襲人。
一群小歸村的村童們站成一排直線,與大樹村的那一群村童們隔著一條小溪、一座橋,對峙。
小歸村如今的孩子王是十歲的王大成,在一群孩子們裡,他年紀最大、塊頭最壯,身份最高(村長是他堂叔祖),但凡孩童們有任何與周邊村子交涉(其實是打架〕事宜,領頭的人就一定是王大成。
「王大成,你們今天不許過來!」堵在橋那邊的大樹村孩子王洪聲叫著。
「你說不許就不許嗎?我們小歸村的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誰會像你們一樣喜歡欺負人啊!我們大樹村的人最講道理了!要知道,我們大樹村可是四個村子裡唯一出過秀才的呢!大家雖然同樣是在土地裡刨食的,但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有書香,我們有身份,我們這叫、這叫……」得意洋洋想炫耀,卻卡在想不起那背了好久的文詞兒該怎麼說,大樹村的孩子王非常不幸地結巴了,滿身的氣勢眼看就要洩了個精光。
幸好,每一個霸王頭子身邊定然會隨伺一名機靈的狗腿子,就見他身後一個瘦竹竿似的小男孩躬身走上前,小聲道:
「咱這叫耕讀世家。」
「對!就叫耕讀世家!我們大樹村獨一份的!這方圓百里,也就咱大樹村出過秀才,我們可是有身份的人呢!」
「屁的世家!秀才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小歸村早晚也會有秀才!不只秀才,還會有、會有——反正就是會有很厲害的才就是了,比秀才更厲害的那種才!」
身為同樣不學無術、胸無點墨、一雙拳頭橫著走的孩子王,王大成有心要吹牛一下自己村子裡也有厲害的讀書人,卻同樣苦於一時想不起比秀才更厲害的讀書人叫什麼,想了老半天,也只好那樣說了。
「哈哈哈!王大成,你好笨,秀才再上去已經不是什麼才了!人家那叫狀元啦!」大樹村的孩子王突然覺得自己比王大成厲害多了,至少他還知道有狀元這個名詞,而王大成卻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知道叫狀元有什麼了不起?考得到才厲害!反正我們小歸村一定是四個村子裡第一個考到狀元的啦!」看著橋那頭叉腰仰頭哈哈大笑到差點就要仰倒在地的笨蛋,王大成一邊吹牛嚷叫,一邊朝身邊幾個夥伴暗中下了指令。
雖然吵架很重要,但那卻不是他們今天的重點。架隨時可以吵,可今天黃昏的重要任務卻是一點也耽擱不得的。
「哈哈哈!王大成,你們小歸村幾百口人,學文識字的就沒幾個,還想出狀元呢!先出個秀才再說吧,哈哈哈!想考到秀才,你們小歸村再等一百年吧,哈哈哈——啊!你們做什麼?!快擋住!快擋住!別讓他們衝過橋來!快把他們轟回去!」原本號召著一群村童放聲大笑的大樹村孩子王,在發現情況不妙之時,小歸村的人已經衝過橋來,將擋在橋口那兩個也忙著笑的壯童給撞翻在地,大樹村的防禦瞬間失守。
擺好的陣勢當下被小歸村的人給衝散,只能徒勞地胡亂抵擋,反正能擋一個是一個,萬不允許小歸村這些凶悍的惡童往村北的方向衝去。
「快擋住!把人擋住!快啊!」
「小歸村的,咱衝!」王大成高聲一呼,領頭狂奔,目標明確——大樹村北方的墳場地。「土蛋,你們跑慢的拉人,把人扯住!」
「得令!」
叫土蛋的那個尖聲領令完,撲身抱住一個大塊頭的雙腿,就這樣死抱著不放開,將人給鎖倒在地;其他幾個瘦小的跟著照做,將大樹村的村童給扯下了七八個,致使大樹村的戰鬥力一下子給滅去了一半,剩下的也就不足為慮了,好收拾得緊。
橋的那邊正在上演怎樣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村戰,身為小歸村的兩名小村姑們其實並不在意,也不加入。事實上,她們躲得很好,早在兩個村的村童立於橋的兩邊對峙之前,她們早早便從溪的下游淺水處,忍著溪水凍寒,涉水而過,比那些人早一步來到大樹村的村北處等著。
大樹村雖然不是四個村裡最富有的村莊,但也算過得不錯了,至少他們尚有餘錢開學館充文氣,還不時幻想著村裡再出一名秀才來。
大樹村在二十三年前出過一名秀才,那名秀才的終身目標當然是考舉人,然後考進士,當大官什麼的;這同時也是大樹村民的期望。那名整天只會讀書,除了讀書之外什麼也不會的秀才,應村長之邀,在村裡開了間私學,每日撥出一點時間教授村裡的孩子們識字,束修就由村裡供給,保他一家溫飽。
雖然沒教授什麼足以應考的高深學問,就基本地教會寫自己姓名;學得好些的,再多教些算數以及常用文字。光這樣,也夠整個大樹村擺起「讀書人」的高貴架子啦。處在一群文盲裡,能夠寫出自己名字的人,就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人——大樹村的村民就是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