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公子。」書僮打扮的采兒委屈地吊起了嘴角,耷拉下腦袋,跟在我身後,「這裡人太多了啦。」
「人多怎麼了?人多才好玩嘛。」
「哦。」
「采兒,你看這把雨傘漂亮嗎?」我撐開一把粉黃色的油紙傘,擱在頸上,輕拂衣袖繞了一圈轉過身。
「娘……公子,大家都在看你。」采兒一臉無地自容的表情。
「呃?」我回過頭,對上驚倒一片的目光。
哈哈,倒帶倒帶,剛才忘記自己是男人了,不知不覺竟做出女氣的動作。
我輕咳了一聲,衝著面前張大嘴的賣油傘老婆婆,阿沙力的拍拍胸脯,「婆婆,你這傘,我全要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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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剛剛還好端端的天朗風清,瞬刻間,「嘩嘩」大雨傾盆直下。
我急拂著衣袖,拽著采兒匆忙往屋簷下避雨。
「撲通通……」隨著奔跑,采兒手裡的各式各樣小玩意兒紛紛掉入雨地裡。
她正想彎腰去揀,被我一把拽起,「走吧,別管這些了。」
「公子……公子。」
我不由分說扯著她的手,奔入一家名為蘇墨坊的畫齋。
鋪子裡空空蕩蕩寥無幾人,一名束著高髻背對我而立的男子微仰著頭,細細端倪著牆上懸著的一副畫。
我湊趣一望,畫得是芳菲吐蕊、桃紅柳綠的江南三月。
在那草長鶯飛、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名窈窕秀麗的女子,束著烏絲,屈膝坐在綠意盎然的荷塘邊,捻扇低眉,唇邊漾著淺淺的笑意……
我訝然地抬目四顧,繞視一圈,錯愕、驚異,隨即漲滿了整顆心胸。
這四壁懸著的畫兒,著墨僅為一人,或濃或淡,或深或淺,歡笑、嬌嗔、哭泣、垂頭凝思,無一不傳神萬分。
采兒瞪大眼睛指著周圍的畫,結結巴巴地說道,「娘……公公子,這這……」
那名束著高髻的青袍男子聞聲轉過頭來,迎上我的目光,微微一愕,笑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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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壺香茗,兩隻精緻的杯盞,淺嘗輒止。
我捏著紫砂杯,俯首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永樂大街上,小販們熱情的招呼著四方客人,滿面掛著和氣的笑容。
「大哥泡的茶,清幽淡雅,喝完之後,依然齒頰留芳,的確是精品。」
「三妹,好久沒和你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喝頓茶了。」宮南雁含笑望著我。
「是啊,從與你相見到如今,匆匆已是一年,我還記得,當初就是在這裡,好勝的與人斗茶,然後結識了大哥你。」
「已是一年。」宮南雁苦笑著舉杯飲茶。
「大哥,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
「當初,你是否故意帶我去墨玉湖,見秦殤一面?」
「為何你會如此問?」宮南雁再度苦笑。
「沒什麼,你不願說,就別說了罷。」我輕輕轉著杯盞,淡淡地笑道,「我只是在想,如果當初我沒同你相識,或許便不會與他結下一段孽緣。」
「寒兒依然怪責大哥的。」
「不,我沒有。」我垂首擺弄手裡的絲帕,「其實,事到如今,早已容不得我再回頭,多想無益,大哥就當我不曾問過罷。」
「三妹,大哥發誓,沒有半分要利用你的意思。」
「大哥。」
宮南雁輕輕歎了口氣,目不轉睛地凝著我,幽幽開口,「如今天下已定,大勢歸於吾皇,大哥確實有些乏了,打算趁著年紀尚輕,四處走動走動。」
「大哥你要離京?」
宮南雁點了點頭。
「去哪兒?那麼京城的生意怎麼辦?」
「生意上的事,我已全權交給兄長處理。這次離開,我也不知要往哪兒去,反正走到哪兒就是哪兒罷,天下之大,難道還沒我落腳之地?」
我擰起眉,忽而一舒,撲哧笑道,「的確是啊。」
「寒兒,大哥離開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麼?」
「嗯。」
「四爺他……」宮南雁深吸了一口氣,「對你用情之深,實難以想像。」
我垂下眼,輕捲著手中的帕子,「那家蘇墨坊……」
「的確是四爺買下的。」宮南雁沉沉地舒著氣,舉杯再飲茶,繼而重重放下杯子,「四爺畫得如此之傳神,可見對你……」
「大哥。」
「寒兒,你放心。」宮南雁以修長的五指輕輕按住了我的小手,「只要心裡彼此有情,終究有一天,你們會走到一起的。」
我訝異地看著他半響,倏然露出一絲璀璨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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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了宮南雁,步出凌雲齋,我垂著頭慢步在街頭。
雨,早已停歇,只是微風拂過面龐,有些微涼意。
我隨手拿起貨郎擔上的一隻撥浪鼓,輕輕搖晃著,聆聽「咚咚咚」的鼓聲。
「勞駕,我全要了。」
「公子?」
「采兒,陪我去一個地方。」我輕輕放下一錠銀子,轉身即走。
貨郎擔主歡天喜地的把一堆撥浪鼓交給了采兒,她匆匆提起小麻袋,三步並作兩步跟到我身後,「公子,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不急,去完那地方,就同你回去。」
「哦。」采兒一路小跑跟著我。
街上人流穿梭,剛剛一場大雨,弄丟了不少買到手的小玩意兒,我拉著采兒東鑽西鑽,又補買了一些。
擠在一處賣泥娃娃的攤位前,我正拿著一隻娃娃細細凝望,忽聽耳畔傳來一道輕笑聲,「你不知道?這已是傳遍京城的笑話了。」
我轉過臉,毫不意外的看到一雙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腿短肥肥的女子相攜走來。
通常,三姑六婆都長這模樣兒,我撇撇嘴,不以為意地回頭繼續挑選娃娃。
她二人走至我身旁,彎腰選著劣等的胭脂水粉。
三姑說,「你呀,真是孤陋寡聞。」
六婆說,「你打哪兒聽說來的?」
三姑又道,「這還用聽說嗎?全京城誰人不知?四殿下大婚當日,抱著迎春院的頭牌秀玉姑娘上了胭脂姑娘的畫舫,三日未曾回府。」
我心裡一驚,執著娃娃的手不由抖了一抖。
六婆喈喈癡笑道,「真有此事?那胭脂姑娘是否就是七日前遷徙來京,艷名遠播的胭脂肪第一美人?」
「可不就是。」三姑挑了堆大紅大綠的脂粉,與攤主討價還價一番,最終殺下十幾文錢,喜滋滋的買了一堆劣質貨。
只聽六婆笑嘻嘻道,「那兩位王妃豈不是要氣死了?」
「可不是?新婚之夜,夫君夜不歸宿,不氣死才怪。」三姑攜著六婆的手,擠過我身旁,邁著肥墩墩的腿漸漸遠去。
我轉過頭,捏著娃娃沉吟半刻,「真是這樣麼?采兒。」
「公子,你到底買不買?」攤主大叔露出不耐的神色。
我回過神,抱歉地一笑,「我全要了。」
當我們抱著一大堆小玩意兒來到觀音廟時,已是黃昏時分。
老廟祝迎著我來至太后的長生靈位前,我在蒲團上緩緩落跪,恭恭敬敬地磕上三個響頭。
「大師。」
「阿彌陀佛。」空念大師慈眉善目地望著我微微笑道,「施主又來看望孩子們了?」
「我只是延續媽媽的小小心願,大師。」
「功德無量。」空念大師高宣一聲佛號,「施主請。」
我回頭向采兒招招手,跟著空念大師轉至觀音廟後堂,踩入那方小小的四合院。
晚風掠過我身旁,吹起我一襲雪白袍衫。
我鼓足勁,大聲叫道,「小寶、小虎,三兒,快出來收禮物了!」
「姐姐————」鋪天蓋地的歡叫聲從四面八方而來,紛至沓來的小人兒,一個個黏上我周邊,小小的手兒貼爬上我的衣衫,又是拽又是摸。
我一手捂著唇,低眉望向他們,撲哧一笑,「好了好了,采兒,快把禮物發給他們。」
「哦,哦!」采兒呆了一下,急忙鬆開袋口,分發禮品。
「不要搶不要搶,人人都有份。」我笑著彎腰,摸摸小寶兒的頭,「小寶,長高了?」
「姐姐。」小小女娃兒撲到我身前,張開小手。
我笑著抱起她,輕捏她紅撲撲的小臉,「小寶,不但長高了,還胖了呢。」
「小寶長胖了。」她輕輕拍著小手,一笑,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
我不禁瞇起笑得彎彎的雙眸,抬手捏了捏她可愛的小鼻頭,隨著歡笑,連日來的惆悵與沮喪,霍地一掃而空。
如果能做回孩子,那該多好呢?永遠都那麼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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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啊,那些小孩子都好可愛哦。」采兒隨著我步出觀音廟,仍然興致勃勃地說個不停。
「嗯。」我輕輕敲著手裡的折扇,「采兒,餓了麼?」
采兒吐吐舌頭,「公子不提,我還不覺得,一提就飢腸轆轆了。」
「呵呵。」我揚起扇子,輕敲敲她的小腦袋。
「吃碗麵吧,如何?」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