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節,宮裡張燈結綵很是熱鬧。
這是我來到古代後,所過的第一個元宵佳節。
古人云: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這麼深沉沉的夜色,被絢麗多姿的燈光一照,即刻耀得天際半壁生輝,連原本暗淡無波的心境也漸起波瀾。
我整整衣衫,正打算往御花園而去,半途被長樂攔下。
「昨日我去看過四哥了,聽說他已欣然接受了皇上的賜婚,三月初便要迎娶吏部尚書劉奇之女劉芸昕為妻。而且……那十二美嬌妾,昨日便送去了康王府……」
我倆踩著鵝卵石鋪砌而成的小碎道慢慢向前行走。柔柔的月色灑在我們身上,清冷冷的,皎潔無暇。
「他怎麼樣?」
長樂扭轉頭,深深地凝了我一眼,「既是如此關心他,何苦這樣傷他呢?」
「長樂。」我淡淡地攏起眉峰,「有些事,你不明白。」
「是我不明白,還是你想得太複雜?」
「長樂,你想說什麼?」
「我只知道,只需你一句話,四哥就能狠下心,拋下所有的一切,從此帶你遠走天涯。」
我垂下臉,苦澀一笑,「長樂,天下能有多大呢?我雖不為古人,卻也深知一個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試問,能逃到哪裡去呢?」
「永寧啊,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不可以呢?」
「我不想冒這個險。」我哽咽著低下頭,「我實在不想拿他的性命去冒險。」
「你這是何苦?你讓他這樣誤解你,你為什麼不肯跟他說明白呢?」
「說明白,你也知你四哥的個性。我若是跟他坦白交代,他就算豁出性命也會把我帶走。更何況,那日的情景,你讓我如何對他說實話?」
「永寧。」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最心愛的人叫人殺死,我做不到,我實在做不到……」我眨眨眼,搖了搖頭,搖落一串冷淚,尋風消散。
「永寧。」
「長樂,你替我多多開解他,好嗎?」
「我會的。」她用力點點頭。
「走吧,皇上還在御花園等著呢。」我舉起絲帕,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珠。
「永寧。」長樂急步來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扯轉身。
我抬起星霧般的眸子,凝神望向她。
「你想去看花燈嗎?上元節的花燈、廟會,人山人海,猜燈謎、舞龍獅,想去看嗎?」
我雙眸一亮,隨即黯淡,「想又如何?你我出不了宮的。」
「只要你想,我就有辦法帶你出去。」長樂睜大水靈靈的眼眸笑呵呵地瞅著我,「想嗎?你想去嗎?」
「嗯。」我抿抿唇,微微頷首。
長樂嬌若桃李的鵝蛋臉遂笑開了顏,無盡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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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戌時三刻,上膳房便會命人清掃廚房垃圾,把一些食物裝成桶,運送至宮外。運送人員太半都是宮裡一些有點權勢的公公家親戚,聽說裡面油水很足,人人爭破頭搶這飯碗。
今日又是上元夜,一些偷懶的公公們早就擠到御花園去觀煙花去了。
我與長樂換了一身青衣民工裝,混在一幫運送剩飯剩菜的民工群中,順利地出了太極門。
我也算是開了眼界。終於明瞭,何謂仕女嬉游,歌聲達旦的不夜天了。
我與長樂夾雜在山海似的人群之中,仰頭望著多姿多彩的座燈、屏燈、掛燈、燈櫥、燈牌、宮燈、走馬燈等等。紅的紅、黃的黃、綠的綠、紫的紫,五顏六色,照得夜色一片通透。
兒童們成群結隊,紛紛提著燈籠,在我們身畔來回奔跑,四處遊街玩耍,熱鬧非常。
正在此時,前方傳來一陣陣喝彩鼓掌聲。
我一時好奇,便拽著長樂的手逕自擠進人群裡。
原來大傢伙圍成一圈猜燈謎呢。站在人群中央一青年,連破十八道謎題,引來眾人矚目,小姐們紛紛向其投著繡帕,掩面輕笑。
我笑了笑,「長樂,你看,這些人好開心啊。其實,做老百姓也沒什麼不好,只要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做老百姓自由自在多了,你說是不是?」
半響無人應答,我怪異地回過頭,「長樂?」
「長樂?」我推開人群,四處打量,卻只見燈火連成一片,人擠人擁,哪兒還有長樂的身影。
走散了?我苦笑一聲,心想一會兒該如何回去呢?
話說我今日這樣偷偷溜出宮,秦殤左右等我不到,非要氣死不可。
罷了罷了,既然已經出來了,那便好好的玩一玩吧。
我要把一切亂事、雜事、瑣碎事統統拋之腦後,什麼都不要想,不要問,痛痛快快的過一個孤單的上元節。
突聽前面人群又發出一陣鼓掌叫好聲,我便如小魚兒般一鑽,鑽進去一看,原來是四個儒生分別坐在四張檀木桌子前,對面另有四張桌子空著。
一位青衣儒生正在撫琴,琴音如流水一般通暢柔和,聞者不禁連連叫好。
「在下四兄弟號稱關西四竹先生。今日初到貴寶地,得知京城藏龍臥虎,人才濟濟,特來向諸位朋友討教一番。琴、棋、書、畫,無一不想領教一二,還望各位才子朋友不吝賜教。」青衣儒生突然起身走到眾人面前,抱拳說道。
「好說好說!兄弟我乃京城第一才子木席顏,領教閣下高招。」
那位白衣長衫冒充儒雅才俊的豬頭公子,擠出人群,「刷」的一揮扇子,露出扇面上「天下第一才子」的名號。
「切~~!」眾人紛紛向其甩帕子,以示不屑。
我望著他大搖大擺走入場中,不禁抿唇一笑。
這人的形容,到與那無雙公子有幾分相似。說起那位天下無雙趙允山,隨著他們趙家的家道中落,似乎一家老小都遷出了京城,往異地謀生去了。
趙允山臨行前還特地來與我辭行,說是「不打不相識,以後會牢牢記住我這號人物」。
不過我怎麼聽都有點像牢記仇恨,若干年後尋我報仇的意思,真是個不會說話的傢伙。
其實原本照帝殤的意思,不止要將趙家抄滿門,還要殺了姓趙的男丁,以絕後患。若非我苦苦哀求下來,趙允山那兔崽子也不可能跟隨大隊搬遷去了。
罷了,終究是一條人命。以前那些小恩小怨,就讓它隨風去了吧。
在我轉思的片刻內,四竹先生輕鬆擊敗了數名前來應戰的才俊們,使得他們個個灰頭土臉怏怏而歸。
那畫畫的儒生冷笑道,「京城就沒一個像樣的人物出來應戰麼?」
「怎麼沒有?我不就是嗎?」伴著一道熟悉的朗朗大笑聲,場中忽地多出一抹烏絲搖曳、白衣飄飄的人影,隨著眸光些微流轉,一絲譏誚冰冷的笑漸漸在他唇邊擴散、定格,終至冰寒萬分。
我心口突地一震。
那樣篤定的風采、俊秀的面龐、迷人的眼神,像是用刀刻印在我心頭似的,難以拂去半分,我怎會不認得呢?
「王爺,王爺……」青色人影一晃,跟到場中。
子初?怎會那麼巧碰上他?我貪婪的目光望向他瓷白側臉,忽見他一轉身,便急忙垂下眼,恐防他識破我。
「哇,好俊的公子爺呀。」
人群中,一個玉面桃腮的姑娘滿臉紅暈的望著那抹白影道,「小翠,這位公子是誰啊?」
「小姐,你連他都不認識,他就是名震天下的康王爺呀。」叫小翠的丫鬟望一眼小姐微微一笑。
玉面姑娘瞪她一眼,「貧嘴。」
小翠「噗嗤」一笑,「小姐,康王尚未娶妻呢……」
「多嘴。」玉面姑娘又是瞪她一眼。
子初一手拎著小酒罈子,仰頭一灌,「啪」地將其擲在地上,哈哈大笑道,「好啦,怎麼比?」
「王爺,這裡人多……」
「誒,別來掃興。」他皺皺眉,推開青衣的手,大刺刺地在案前坐下。
「公子真是一位風雅人物,佩服佩服。」青衫儒生見他氣質不俗,急忙起身拍馬屁。
「少說廢話,怎麼比?」子初不耐煩地揮動一下大掌。
「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稱呼?哈哈,哈哈哈哈。」他伸出一根纖長手指在那位先生面前晃了一晃,古里古怪地笑道,「哈哈哈哈,你就叫我,叫我,叫我多情公子好啦,哈哈哈哈。」
子初……
我緊緊捂著胸口,心內一陣抽搐。
他是怨我罵他自作多情呢,故意起這名兒來氣我。
他喝這麼多酒,也不見醉,若是到了明兒,定會頭痛萬分。
他在折磨他自己,同時也在剜著我的心。
天知道我有多想告訴他一切的真相,我並非離棄他,我心裡實在有多愛他。若是那日秦殤沒有恰好追來,我也用不著扯那麼一個瞞天大謊,把子初氣得吐血,怪就怪那個通風報信的水玲瓏。
她像隻狗似的嗅得那麼靈敏,稍微有些風吹草動,她立馬就能體會出來。
吐血?我心裡一揪,抬目望向他蒼白的面色。
重傷未癒,何苦還要出來逞強?
「怎麼比?說!」子初朗朗大笑。
青衣儒生道,「琴棋書畫,公子要先比什麼?」
子初笑道,「諸位時間有限,不如一起來吧。」
一語甫落,眾人一陣驚呼,人群中的姑娘們目不轉睛的望著丰神俊秀的人兒,越發的喜愛。
青衣儒生皮笑肉不笑道,「好,公子請。」
比試隨即開始,青衣儒生所奏高山流水曲讓人心曠神怡,他一邊撫琴一邊望著子初。子初先行到棋盤前下了一黑子,然後走到對面的檀木桌前寫下幾筆,又至另一張桌前畫下幾筆,再到下棋處緩緩放下一子。
「康王果乃奇人,不愧為名滿江湖的無雙老人門生。」眾人竊竊私語道。
我瞧不太出啥名堂,只是被他不急不徐的模樣兒吸引,趁他專注於比試之中,我大著膽子拿眼癡癡望他。
那青衣儒生撫到急處,不禁抬頭望了子初一眼,這一眼就被他的絕佳氣質給怔攝住了,不知不覺間彈錯了兩個音符。
子初執筆書畫,將一篇狂草之書完成,走到棋盤前扔下黑子。與他對奕之儒生即刻皺起眉峰,苦苦思索的看著棋盤。
「小翠,你知不知道康王屬意什麼樣的女子呢?」站在我身旁的玉面姑娘又低聲問起了婢女。
婢女捂嘴一笑,「聽說四爺本有一個論及婚嫁的未婚妻,不過那女子朝三暮四,趁四爺出征期間勾上了當今聖上,聖上為了她殺了皇后,另立她為後。」
「小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會殺頭的。」旁邊一名老爺爺善意地瞪了她們一眼。
小翠吐吐舌頭。
「啊,那王爺真是太可憐了。」玉面姑娘柔情滿腸地用繡帕抹了抹眼角。
子初提筆畫完最後一筆,走到棋盤前又下一子,定定的站在儒生眼前望著他,對奕之人苦思許久才道,「在下甘拜下風,多情公子的確是棋高一著。」
這時,那畫畫的儒生和寫字的儒生均紛紛擱下筆,撫琴的青衣儒生也彈奏完那曲高山流水,令在場眾人聽得搖頭晃腦,妙不可言。
子初轉身投筆一擲,那筆正落在古琴之上,只聽餘音裊裊,雖只一個音符,卻恍如天外來音,幻聲成十六音階,聽的眾人飄飄然、如墜仙境。
青衣儒生臉色一變再變,喃喃道,「天音,居然是天音,小生輸了。」
子初左袖一揮,那卷狂草飄然展現,眾人莫不叫好,比試書法的儒生只瞧了一眼,就臉如土灰,搖了搖頭退到一旁。
再看那副畫,畫得正是鍾情谷內,綠草萋萋,流水潺潺,一名烏絲垂腰的絕色佳人端坐於月桂樹下淡淡撫琴,三分嬌嗔,七分靈秀,似語還休,似笑非笑,好一位人間絕色,秀麗天成的奇女子。
青衣儒生歎道:「江山如黛,美人如玉。」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那副畫。
他畫得不正是我麼?
我一手摀住胸口「蹬」地倒退一步,身後隨即響起一道殺豬似的叫聲,「你小子,踩到人啦。」
「對不起,對不起。」我惶急地垂下頭,急忙擠出人群。
「寒兒——」子初捲起畫,大叫著向我追來。
我使勁推開面前的人影,淚眼婆娑地衝向前。
「寒兒——」他鍥而不捨地追逐。
無奈之下,我轉身投入暗巷之中。
他追著我的腳步尋到附近,東瞧西望大吼道,「寒兒,你出來,我知道是你,你別再躲了,寒兒。」
我緊抓著胸前的衣物,從牆邊探出一顆腦袋,偷偷望了他一眼,隨即又急忙縮了回去,靠在牆上小聲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