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大帳。
「顏」字大旗競相地飄著。駐紮在這裡的士兵，盤踞在山腳。一眼望過去，皆是滿目的疲態。
一條不大的小河汩汩地淌著清澈的水。偶爾可見那水中嬌俏的鵝卵石，光華的繁複花紋，像是春季最明媚的一縷光鮮。
顏敬海站在這條河邊。
極目遠眺，滿眼儘是一片明媚異常的春色。纏纏綿綿，綿綿纏纏。蕩滌著光輝與美好。
山腳下到處開滿了不知名的花，亦有最常見的迎春，在陽光下閃著動人的光澤。很是俏麗好看。
空氣裡滿是空氣的味道，瀰漫著，帶著亮麗與光鮮。綿軟的味道，倒是屬於這個季節獨有的生機與活力。
顏敬海微微地瞇了眼睛。
虯髯在橫在臉上，有了些許的凌亂。他的頭髮，利落地束於頭上。髮絲交纏，倒是與臉上的鬍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身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尷不尬。
然後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大人！」
他回過頭去，見是隨身的侍從小林，眉頭微微地輕皺。
那人穿著戎裝甲冑，只是那衣服有些髒亂了，全不似自己身上一般的整潔。
「大人，朝廷的卿羽卿總管又來了。」那人的聲音極淡，彷彿又怕是驚擾了顏敬海似的。倒是小心翼翼。
「哼！」顏敬海甩袖回身，並不理會。
「大人，我們如今朝夕不保，若不是皇上仁慈，怕是……」小林抬眼看了一眼顏敬海，見他，沒有什麼反應，便接著說下去，「大人，『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們只有充實了自己才能救得了別人。既然您也答應了接受朝廷的招安，為何又這般不給卿總管留下薄面呢？」
小林說著，沒有一絲埋怨的語氣。但是聽在顏敬海耳中，卻感到異常的刺耳。
「哼！你以為朝廷會輕易饒過我？老夫接受朝廷招安只是權宜之計。更何況，如今我們深陷囫圇，沒有一絲生機！」
「那大人為何又這般悶悶不樂呢？」小林有些不解，自己的這個主子老謀深算，接受朝廷救助亦是權宜之計。可是他就是不太理解，為何自己的主子一見到朝廷派來的使著，便亂了分寸了呢？自從自己三年前跟了自己的顏敬海，也沒見他如現在這樣過。雖然慶國府一直受人排擠，可是依舊如日中天，而作為主人的顏敬海更是如魚得水。哪想到，就是這樣的人，也會頭老馬失蹄的時候。
「老夫……」他正要說什麼，回眼望向小林的時候卻看到了那個恨意深深的男子。
「哼！」他再次背過臉去，並不說什麼。臉上的肌肉僵持著，帶著深深的恨意。
身後的那個男子卻一步一步地走近，臉上掛著如同春水一般的笑意。精緻陰柔的五官漾在空氣中，似是比任何的女子都要亮麗幾分。
此刻，他的身上還穿著那身銅灰的宮衣，這樣的顏色，象徵著他的身份。亦說明著，如今的他，在皇宮中更是游刃有餘。
「沒想到慶國公見了雜家還是這般的不懂規矩！」他笑，然後對著身後一同行來的幾個隨侍的小公公揮手，「吩咐一下，把皇上撥下的糧草衣物好生安頓了！」
顏敬海冷冷一哼：「卿總管倒是好興致，這樣的小事讓下面的人做就行了，還勞煩公公每次都親自來。顏某的面子真是夠大啊！」然後他回過身去，瞪著卿羽，眼中有說不清的憤怒。
這就是那個因為保護自己女兒不周，又找陌生嬰孩來瞞騙自己的侍從卿羽。他與他，真真的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是他，自己又怎會在隔了十幾年後才與自己的親生女兒見上面？！一想到這些，他的心就是一陣疼痛。連木槿唯一的孩子都保護不好，這怎麼不令自己自責與心痛呢？
顏敬海的眼中蒙上了一陣厭惡。他故意說話的時候語氣加重了「公公」二字，就是為了能夠刺激到卿羽。雖然如今自己不能親自手刃於他，可是，他也絕不會讓他太過好過！
卿羽亦是冷冷地看著面前的中年人。他倒是比前幾日見到時更加的落魄了。他的心中一陣好笑。落魄？他要得可不僅僅是他的落魄，還有顏敬海的死！
他是想讓他死的。很多年前的那個時候，若不是他執意處死自己與翠柳，也許翠柳就不會死吧。還有自己，更不會為了報仇而跟隨當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聖上司徒熙和入宮，做了那被閹割的人兒。
想到這兒，他就一陣無來由地心痛。
翠柳死了，他的生活亦不再了。若是當年沒有入宮，他是不是也會像一個正常的男子一樣有著男性應有的尊嚴？而不是像現在，任人嘲笑，做個有權但是沒有尊嚴的人兒？
可是人生畢竟沒有也許。他的生活依舊。作為熙和的親信及男寵，雖然這樣的生活曾經連自己都是不屑的，可是如今，他亦是沒有理由說一個『不』字，因為那虛無的權利，與自己的血海深仇，他不得不依靠著這樣的身份而繼續生活。
明媚的陽光斜斜的照在他的臉上，將他的臉融化成為好看的心湖。他就站在那，在他的眼前，瞪視著這個自己一度視為仇人的人。是他，殺害了自己的翠綠，他與他，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便不共戴天的！
「怎麼，是嫌老夫的話語欠妥嗎？」顏敬海的嘴角揚起一抹玩味的笑，不經意地望在卿羽的眼中，卻是相當的眨眼。
「慶國公怎麼會話語欠妥？」卿羽的嘴角掠過一絲傾城笑意，「只不過是落敗的人罷了，仗著如今有了皇上的撐腰便氣焰上升了不是？只不過你可別怪雜家的好心提醒，皇上，只不過是一時的仁慈罷了，叛黨就是叛黨……」他頓了頓，「那嘴啊，是長在慶國公腦袋上的，雜家很高興還能看到慶國公這般的生龍活虎，也不知這樣的活力還能撐到幾時啊！哈哈哈……」 他的笑聲傳來，可是他的臉上，卻是沒有半分笑意的。
「哼！還是卿總管管好自己吧，老夫的事，用不著公公的操心！」顏敬海氣憤地瞪著眼前的人。
「慶國公可不要這般說。雜家提醒你，也是為你好的。若是皇上萬一責怪下來，你一個人死也就罷了，這麼一個軍隊，幾萬號人，為你陪葬，你不覺得有些浪費了？還有……」卿羽突然一臉神秘，盯著顏敬海的眼睛也是蘊滿了笑意，「還有你那寶貝女兒，你當真一點都不心疼？！」
「你……！」顏敬海皺了眉頭。
他自是知道自己的女兒琉璃被熙和接到宮中之事。雖然曾經猜測琉璃被熙和擄走有可能是想用籌碼威脅自己或是錫王，可是就算那樣，他也並沒有將琉璃接出禁宮的打算。畢竟，如今想害自己的人太多，他既不放心琉璃一個人藏身，又不想她跟著自己吃苦。思來想去，還是熙和的這一做法提醒了自己。現在的局勢，琉璃到哪，都沒有那偌大的禁宮安全！所以，他就任由著熙和將唯一的女兒擄進皇宮，而不派人營救。這無疑，是目前保護琉璃最好的方法的。
可是現在，面前的這個所謂的卿總管，說出的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想害琉璃？」他瞇著眼睛問。眼中透出一絲危險的氣息。
若是他敢動琉璃一根汗毛，自己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是要與他來個魚死網破的。
「雜家可沒這麼說！」卿羽看到顏敬海眼中透出的一絲危險，心下微微的樂了，看來，這個女子還是有些利用價值的。
「雜家是想告誡你，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動動腦子。若是傷害了身旁之人也就不該了！」
身旁的小林瞧著兩人的對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處境尷尬得讓他此刻渾身不自在起來。
還好，正在這時，遠遠的一個小公公急急地跑了過來，看見卿羽，聲音尖利地說道。
「不好了！不好了！」
「什麼不好了！」卿羽有些不滿意面前的小公公打斷自己與顏敬海的對話，臉上現出一絲微慍。
「外面的那些軍官說不接受朝廷的施捨，與我們的人打起來了。」小公公說得很急，臉上也滿是通紅的。
正在這時，一聲響亮的炮鳴直射天空。緊接著，愈來愈多的人聲響起，帶著惶恐與興奮。更多的，卻是一種莫名地嗜血氣息。
號角聲遠遠的響起，這是屬於駐紮在顏敬海大軍外圍的禁軍特有的號角聲，連帶著一絲殘酷，融化在越來越多的吶喊聲中。
「兄弟們……衝啊……」
「與其沒有尊嚴的生，還不如驕傲地死。兄弟們，既然大昭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我們何不與他們拚個你死我活，興許還有些生機……」一陣清晰的高談闊論在不遠處傳來。
然後，越來越多的士兵拿起了武器，朝著槽溝的另一端奔去。
近處。
卿羽與顏敬海都被眼前突如其來的時間弄得吃驚異常。尤其是顏敬海，更是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啊……」遠處的利刃劃過長空的聲音鱗次櫛比，接二連三地傳來，帶著濃稠的血腥之氣，彷彿霍得，生到半空。
一時間，滿目沸騰。
「慶國公，沒想到你的野心不小！皇上都已經招安了，你還要這般。莫不是，不想要你女兒的命了嗎！」卿羽冷冷地說，耳中滿是那擂鼓廝殺之聲，帶著肅蕭，讓人聽之心寒。
「老夫沒有……」顏敬海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那響亮渾厚的號角聲提醒著自己，大昭國最強的禁軍勢力已經慢慢朝自己這邊壓來。而自己，僅是佔據了這山下一隅，就算自己的軍中全是勇猛虎將，亦是沒有辦法施展開來。更何況，如今，自己有的，又是一眾疲憊之師。在這樣三面受敵的情況下，自己的軍隊，根本就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
想到這裡，他也是不禁一陣背脊發涼。雖然心知自己今日受降並不代表他日並不會反，可是，如今，卻並不是時機啊！可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不知道自己的兵將們是怎麼了，在沒有經過自己准許的情況下竟然攻擊朝廷的禁軍。這樣的事，不但是自尋死路，還可能，搭上自己女兒的命……
琉璃……不，她絕對不能死。自己的唯一的女兒，他怎會讓她在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的情況下，為了自己去死呢？！
想到這裡，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小林的手。
「小林，去外圍，看看發生了什麼！然後想辦法，阻止這場戰爭！」他說著，眼中滿是焦慮。深皺的眉頭，可以看出，如今的他，必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小林得令朝著外圍跑去。他的心中其實也是怕的，這樣突如其來的事情，本就讓他前些日子剛剛鬆開的神經又一次緊繃。更何況，如今，還關係到了整個顏家軍的生死存亡。
若是兵沒了，還怎樣戰鬥？想到目前的局勢，他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愈來愈大的聲響傳來。是進攻的聲音與盡情地廝殺。這樣的聲響，帶了驚心動魄的味道，如同一塊巨石一般壓在人心，讓人喘不過氣來。
卿羽身旁，那個小公公看到卿羽與顏敬海各個面如死灰，嘴邊，卻擒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然後，他突然揚起手掌，朝著顏敬海與卿羽拍去。
兩人都只覺得眼前一黑，然後便不省人事了。
硝煙瀰漫。
整個山腳下的局勢完全一片混沌。那如潮湧的廝殺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帶著一絲殘酷，是那樣的驚心動魄。
半山腰上。
一抹雪白的亮色身影站在那裡，白衣迎風飛舞。在這人聲鼎沸的喊殺聲中尤為突兀。
他漠然地看著山腳下發生的一切。
墨色的兵士們奮力地呼喊廝殺，與墨綠的身影競相交織。形成一個個大大的漩渦。山腳下，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顏」字大旗隨風搖曳，連帶著充滿血腥之氣的山風，一同融入這樣一個溫暖的季節。
空氣中滿是廝殺的味道，殺戮的形形色色在無邊的空氣中延伸與伸展，攜著血雨腥風。一同扎進回憶。
也許，很多年想起這一刻。他也會躲在暗處偷笑吧！
身後。
那個一身黑衣的身影還在，看著這樣的畫面，輕輕地蹙著眉頭。
山風似乎越來越烈了。迎面撲來的溫熱的腥甜塞滿喉管，渾身上下，似乎都被這樣一種嗜血的感覺充斥著。
滿目的紅，如同幽冥閻羅伸出的利爪。看得讓人驚心。
身後。
一個太監打扮的人馱了兩個男子，匆匆地朝那白衣的身影行去。望著那白衣的身影，臉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