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老師的自殺在徐海初的心裡留下了諸多疑點,因為,就在韓老師自殺前兩天的夜裡,,韓老師和他在一起喝酒,地點就在瞻園,在韓老師的宿舍裡面。
那天下午第二節下課以後,韓老師走進徐海初的辦公室。
「小徐,晚上到我那兒去喝酒。」韓老師是把嘴湊在徐老師的耳朵上說這句話的。
徐海初和韓老師過從甚密,也可算是望年之交。韓老師嗜酒如命;徐海初除了喜歡喝酒,還鍾情於韓老師的繪畫作品,特別是韓老師創作的山水畫。
在吳公祠小學,如果你晚上要找徐海初老師的話,那就去兩個地方:一個是他的宿舍,如果宿舍沒有,那你就去瞻園,去韓老師的宿舍去找,他一准在那兒,而且一准在那兒喝酒。
「喝酒黨」又要活動了。「喝酒黨」是皇甫文華和劉小萌的說法,只要韓老師、徐海初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人的口袋裡揣著一瓶酒,或者手裡提溜著一包豬頭肉、花生米什麼的。這兩個人就會說:「喝酒黨」又要活動了。
可不是嗎?韓老師剛走出辦公室以後,皇甫文華就湊到徐老師跟前來了:「今天晚上是不是又有活動了?」
晚上,徐老師走進瞻園,走進韓老師的宿舍。那時候,小李還沒有來。徐老師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晚上竟然是他和韓老師最後一次喝酒。真是人生無常,造化弄人啊!
徐海初從左右兩個口袋裡分別掏出一包花生米和一包豬頭肉,花生米是用牛皮紙包著的,豬頭肉是用荷葉包著的,韓老師的桌上已經放好了一包花生米和一包豬頭肉,他們倆買重了。
重就重吧,韓老師沒有說什麼,這韓老師就好這一口,幾杯酒和幾兩豬頭肉,那個時候的豬頭肉好吃啊,透爛而滑爽,吃一次起碼要香三天,既貨真價實,又乾淨得叫人放心。現在,已經吃不到這樣的美食了,豬頭肉到處都有,但已經不是那個味了,如今,人已經變得不那麼本分了,要不然,食品衛生怎麼會出這麼大的問題呢?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幾杯酒下肚以後,韓老師突然語出驚人:「我已經知道這瞻園鬧鬼的秘密了。」他說話的聲音很低,聲音是壓著說的。
韓老師說完這句話以後,從床邊站起來,走到窗戶跟前,先把頭靠在窗戶上聽了聽。
徐海初老師剛到吳公祠小學來的時候,聽其他老師說韓老師耳朵有些背,可是徐老師不相信,因為他發現韓老師有的時候,耳朵特別的靈,有的時候——就是在一般的情況下,他的耳朵好像背得特別厲害,徐老師覺得韓老師是故意在大家面前裝聾作啞,這大概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吧,這應該和他特殊的經歷有關,搞怕了。
徐老師一到吳公祠小學來,就聽說了瞻園過去發生的蹊蹺事:工友陶師傅的離奇吊死,那個時隱時現的、只能看到去蹤卻看不到來影的、只能看到去脈看不到來龍的、消失在福音堂裡面的幽靈……
「徐老師,你千萬千萬要守口如瓶,我沒敢跟任何人說,我知道你的嘴巴緊,所以才敢跟你說。」
「韓老。」徐老師對韓老師一向非常尊敬,那個時候,韓老師快六十歲了,徐海初也只有二十幾歲,在他的心目中,韓老是一個能夠讓你走進他心裡的人,他同時還是一個能夠走進你心裡的人,雖然他經歷非常,但卻心清如水,唯一特別的對方,是他絕不會輕易的把他那盆清水展示在你的面前,這可能是他那多舛的命運教給他的處世之道吧,他能夠把這盆清水放在徐海初老師的面前,這是多麼大的信任啊,「韓老,您放心,我左耳朵聽,右耳朵就出去了,就當您沒說過。」
「那不行,不能讓它出去。」
「那我把右耳朵上把鎖,然後再把左耳朵也鎖上,不讓他跑出去就是了。」
「這個秘密在我心裡憋了很長時間了,我原想——就讓它爛在自己的心裡吧。可憋在心裡又很難受。」韓老師用手捏了一塊豬頭肉放進嘴裡,把徐老師剛倒好的一杯酒一乾而盡,一杯酒大概有八錢的樣子。
「韓老,快說,您看到什麼了?」徐老師十分瞭解韓老師的為人,他平時話不多,但只要說出來,那一定不是虛言妄語。雖然也有開玩笑的時候,但只要說事情,那一定是三本正經書丟了兩本——是一本正經。
「有一天夜裡,大概是半個月前,應該是剛入夏後不久,時間是夜裡面十二點多鐘左右的樣子,我起來小便,我當時是一半清醒一半迷惑,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你猜……等一下,」韓老師躡手躡腳的走到窗戶跟前,朝窗外看了看,在窗戶裡能看到進入瞻園那道圓門。然後走過來,「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您看到了什麼?」徐老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這個「什麼」蠻難從韓老師的嘴巴裡面蹦出來的。
「我看到一個黑影子從那道圓門鑽進了瞻園,他上了迴廊,朝福音堂那邊去了。」
「是誰?」
「剛開始看不情楚,我想:這個黑影子到底是誰呢?過去,這園子裡不是經常出現這檔子事嗎?明明看見這一個人影進去了,怎麼會憑空不見了呢?我就跟了上去。」
徐老師知道,韓老師是解放那一年到吳公祠小學來的,這個黑影子,韓老師跟了幾回都跟丟了。這件事,韓老師只告訴過徐老師,韓老師死後,徐老師只告訴了小李老師——小李老師是一九七八年秋天分到吳公祠小學來的。
「後來呢?」
那個黑影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
「那您應該看見他了。」
「不行,天太黑,隔的又遠,那天的天氣又熱有悶,放學的時候不是還滴了幾滴雨嗎。後來就光打雷不下雨,而且打的還是悶雷。黑影走到福音堂的門前的台階上停了下來,轉身朝後面看,這時候,我已經躲到假山的後面了,那裡和福音堂的距離比較近,大概有十來米遠。黑影子走上台階,想推門進去,但愣了一下,他再次……你等一下。」
韓老師把手指放在嘴上「噓」了一下,側過耳朵,對著窗戶外面:「有人,你聽。」
徐老師什麼都沒有聽見,他覺得韓老師太過謹慎,謹慎的都有點神經質:「韓老,沒有人,確實沒有人,您就放寬心吧。」
「怎麼沒有人。我分明聽見了腳步聲。」他又聽了聽,覺得聲音又不見了,就走了回來,坐到板凳上面:「那個黑影又向四周看了看,就在這時候,突然響起了一聲驚雷,黑影子下意識地抬頭朝天上看,正在這時,一道閃電從天上劃過,我終於看清了那張臉。」
「是誰?」徐老師迫不及待,他瞪著一雙大得有些誇張的眼睛等待著韓老師的下文。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韓老師神經質的毛病又犯了:「外面有人,你聽。」
還聽什麼啊聽,韓老師的話音未落,門已經被推開了,果然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你說說看,這韓老師的耳朵到底好不好使。
走進來的這個人是工友房師傅,他的手裡拿著一瓶酒。
自從陶師傅在福音堂吊死後,就是房師傅負責那一攤子雜務:看看大門,敲敲鐘,修修桌椅,侍弄侍弄花卉:「韓老師,我兒子來看我,帶了兩瓶酒,約,徐老師也在這裡啊,正好——原來你們早喝上了。」房師傅用牙把酒瓶蓋咬開,那是一瓶高溝酒,這個房師傅是蘇北人,那個地方叫什麼來著的,對了,叫漣水縣高溝鎮,這個鎮子就是因為這高溝酒出的名。房師傅每次回家,回來的時候總要帶上幾瓶,韓老師說這種酒有勁,味道純正。徐老師也喝過這種酒,的確不錯,既不會上頭,口感又特別好。
不過,今天,徐老師對房老師帶來的高溝酒就不敢恭維了,酒還是那個酒,但喝在嘴裡不是那個味了。為什麼?很簡單啊,房師傅的到來掐斷了韓老師的話頭,而且是一掐致命,故事的另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被韓老師咽到肚子裡面去了,而且是永遠的被韓老師帶到陰曹地府裡面去了。
徐老師酒興已盡,估計房師傅一時半會兒走不了;韓老師呢,酒興正濃,他和房師傅兩個人你來我往,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兩杯酒掀到肚子裡面去了,好像是要把那句即將脫口而出又剛剛嚥下去的話給收藏到肚子裡面去。
夜已經很深了。徐老師提醒了房師傅一句,就告別了韓老師:「房師傅,我要回去備課,先走了,韓老師已經喝了不少酒,您悠著點。韓老師,我走了,您早點休息,明天早上還有課。」
夜深而且涼,時值初秋,也許是他心裡面感到了些微的涼意。如果不是韓老師的屋裡亮著燈,如果不是韓老師的屋裡不時傳來一點聲音,那麼,瞻園就如同一座墳場。